第54章
“师姐说,安城这些年盛产落孤花。”花重坐在大殿中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着天顶上那些瘆人的根瘤。可他那双翠绿到几乎不透光的眼睛提醒着陆舫,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落孤花是不会群生的,我跟师姐说,除非有魔植吸收平衡它们产出的灵气,否则绝不可能有落孤花生在一处。”
甘子时抬头看着那些漆黑的树根:“这就是那株吞噬灵气的魔植?”
“不,我其实想错了。”花重的语调坦然得并不像是在认错,“上面的这一株确实是一株魔植,不过它不是以灵气为食的——如二位所见,它以活物为食。”
陆舫皱起眉毛:“那落孤花的灵气,是你抱着的这一株吞食的?”
那颗心脏模样的圆球一直虚虚地浮在花重怀里,并不难猜出来其实它周围还有些无法看到的东西包裹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确实是一颗心脏,那些无形之物的心脏。
“也并非如此,她不吃一般的灵气。”花重简短地说了一句,他停了一会儿,脸上短暂地浮起了某种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的茫然。他旁边的甘子时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水囊,缓缓地把里面金黄色的酒液撒到了花重的手指上。
陆舫眼睁睁地看着那刚刚出现再花重脸上的人色飞速地淡化下去,很快又恢复成了空洞的神情。陆舫皱起眉毛:“甘师兄你……”
“是刚才那酒池里的酒水,我取了一点。”甘子时的神色看上去非常自然,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安心,陆师弟大可以当这是花师弟喝醉了在说胡话呢,等他酒醒了就会恢复的,醉酒嘛,陆师兄当然是熟悉的。”
一点都不熟悉,这能醉的时候反而更清醒了未免有些可怕了,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位师弟的酒量——他向前和现在都只是用手摸了摸酒水,就醉成了这样的么。向来千杯不醉的陆舫嘴角抽动了两下,觉得这个解释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接受了。
花重重新开了口:“是我猜错了,并没有吞噬灵气的魔植。不,应该说……并没有那么多落孤花。”
陆舫和甘子时停下了交谈,齐齐地看向花重。
“落孤花不会群生。”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常识性的问题,“除非有魔植平衡它们的灵气——或者,有人不断地从其他地方购买落孤花插到岩壁上。落孤花长在悬崖峭壁艰险处,摘采起来很危险,所以要是为了摘取落孤花的人蜂拥而至,那么偶尔死一些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陆舫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花师弟难道在说,有人用落孤花做诱饵,诱骗人来成为这株魔植的养分?是什么样的人?什么目的?”
花重仰着头对着天顶,并没有回话。
过了好一阵,甘子时开了口:“就是这些人。”
陆舫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城的这些人。”甘子时侧过了头,重复了一句,“以落孤花的消息诱骗人来、以人命饲养魔植的人们,最终被疯长的魔植吞噬了,花师弟讲给你听的,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
即便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夜晚却也寂静得与平日里无异。
回过神的时候,凌韶发现自己走在山路上,向着绝影峰的山腰走去。
对了,大师兄殷正河已经召集了内门的其他人,在主峰告知大家现在发生的事情。天烛峰首座鸿凛真人本就对掌门真人有所不满,顺势让位给冯逐流,算是表了个态度,自己一身轻地去当太上长老了。
现在内门的人应该都在首峰,我为什么在这里……凌韶发觉自己脑中混乱了一瞬间,这才想起来他是去绝影峰,看看师父们的。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前后两任师父要做到这一步,所以他想去问一个答案。他们现在已经被用阵法困在那间密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只要他走过去就能知道答案了。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单独问这句话的机会了。
凌韶发觉自己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一群穿着黑色衣服、面目模糊的人,站在面前不远的地方,陆续拔出刀来指向了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凌韶烦躁地挥动着手臂,“我不想跟你们打。”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冲过来。他们就这么站成一排,拦在绝影峰的山道上。凌韶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几乎在他正面撞上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动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应该是这样的——凌韶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根念头——这里不应该有人,我应该直接走到了那里才对。
“不要过去。”那群人的面目在这个念头腾起的瞬间变得愈发模糊,然而声音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阿尧,不要过去。回去主峰,等其他人一起过来再说,不追究任何事情平静地生活下去,那样不好么?”
这句话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极其有诱惑力,凌韶手上的挣扎下意识地一顿,他听到那人继续说了下去:“阿尧,回去吧,现在回去的话你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吗,不好么?”
这里?凌韶愣了一下,他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隐约知道他们的意思。
“不好。”他只愣了一瞬间,就低声喃喃地回答了一句,“不好……我得过去,放开我。”
那些人并没有放手,先前说话的那人再一次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杀了我们,就能过去了。”
凌韶一愣:“我为什么要杀你们?我是医修,我不杀人。”
“或者被我们杀了。”
凌韶用力挣扎了两下:“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绝影峰的人么?你们抓我也没有任何价值,你没法儿用我威胁——”
利刃破体的声音响了起来,纷纷扬扬的血雨中,凌韶看见冰冷的剑光划开了他们的身体,那剑招很熟悉,他见过很多次。凌韶愣了一下,一句“师弟”几乎冲到嘴边上,却看到从那后面露出脸来的少女。
——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用着师弟的剑招……不对,她似乎确实在这里。
凌韶总觉得脑中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一样,脑中乱成一团。
“这里我来处理。”少女已经收回了剑,并没有看过来,她站在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转头看向了半山的位置,“师叔,后面来的人我也会拦住,这一次师叔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儿处理。”
凌韶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到底还是一句都没多问,抬脚沿着之前的方向走了过去。
殷梓依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凌韶的背影——她有些惊讶,按照小师叔的意思,这里再走过去就该是凌韶入魔的契机了,心魔境必定会在这里设下诱饵,在他意志最动摇的时候诱使他放弃。他心底深处毕竟并不是当初的凌韶,他其实应该能感觉到,这一步走过去,会面对什么,所以在这里诱骗他,本来很大可能会成功。
殷梓是做好了准备,即便凌韶放弃了那也要强行把他带去那密室的。然而她没想到,凌韶几乎只迟疑了一个瞬间,就回答了“不好”。
即便这一路通往的,是他毕生最不愿意回首的所在。
——
“师父。”凌韶站在密室里,看着被阵法压在半透明罩子中的人,“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修为这么重要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不惜用自己的弟子炼药,也要提升境界?”
“逆徒!”鸿严真人披头散发地撞着罩子,“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师父,是你先做出那种事情的。”凌韶脸色煞白,却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师兄他们只是希望您能回到正途,并不是——”
“逆徒!你们懂什么!”鸿严真人的声音愈来愈高,“你们这群天生资质就好的懂我什么?殷正河那个孽畜还骗我,居然还骗我说他还是元婴,看着师父修为比自己低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多年无法突破的坎儿他却轻松过了是不是很得意!他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是不是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样,都天天在背后笑话我这个师父都没发现他已经是洞虚了?!”
“师兄没有!”凌韶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师兄是不想让您伤心才这么做的!师父!是您为了一己私欲伤了师弟,我们是为了救师弟不得已才——”
“救师弟?你说商晏?”旁边的凤朝峰首座鸿宇真人冷笑了一声,“呵,你说你为了救商晏才欺师灭祖做出这种事情的?说我们为了一己私欲?来,阿尧,我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凑近点。”
凌韶迟疑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那罩子,确信没什么问题于是走了过去,在罩子边上蹲了下来。
鸿宇真人走近了两步,靠近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阿尧,你这个月,有没有觉得修为提升特别快?我给你们的丹药,你们有没有好好儿吃?你,还有你那几个师兄,吃着用商晏的血肉炼的药,那里来的脸面,说你们是为了商晏囚禁我们的?”
他眼看着凌韶浑身颤抖起来,终于退了一步,抬了抬下颚:“阿尧,放我们出去,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我保你还当凤朝峰的大弟子。其他人我们也可以从轻发落,商晏已经废了,他再这样下去也只是白白忍受伤痛,我会杀了他,保证好好儿地安葬他——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商晏可以死,但是不能半死不活地废了。”
凌韶依然没有回答,他像是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背脊依然在颤抖,片刻之后,他突然俯下身,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