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阿晏实在是个聪明人。”班舒听着这话,经不住侧过头了头,“要是殷姑娘,大概会说自己不在乎正魔之别,毕竟他们易氏都是这么教的——
可是不是很奇怪么?说着不在乎正魔之别,易无双却死撑到忍受魔纹蔓延的痛苦到现在也不愿意入魔,当年无双小公子也曾经是易氏的门面,发觉他魔纹生长到四五条的时候,易氏也就放他离开了。嫁入或是入赘易氏的,几乎未曾见过魔修。说着一视同仁,说到底,大家怀着怜悯与同情,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心里却是不愿意与魔修为伍的。”
商晏侧着头听着,一时没有开口——班舒没有说错,不只是易氏,或许他本人也是。他确实会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入魔,为什么自己经历过那一切居然丝毫没有生出魔纹来,但是要他像班舒这样,主动尝试入魔,他自问做不到。
“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夫人……大概是因为,起码她是看着我的。比起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善良公允而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正魔之别的那些人,夫人怨恨魔修的时候是真的怨恨,如今接受的时候,也是真的接受了我。”班舒低声闷笑了一声,“说来好笑,我还在岳家的时候就想过我夫人会是什么样子,我总以为会是像小姑那样温婉可人,贤惠大方的,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就喜欢那样的。啧,天不遂人愿。说起来殷梓真是一点都不像小姑。”
商晏听着最后一句微微皱眉,伸手把肩膀上的胳膊掸开了。
班舒毫不气馁,继续说了下去:“要是易无双这一次,真的入魔了,阿晏觉得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经过先前那两句对话,商晏意外地发觉自己对于这个可能性的抵触感消减了不少,他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假山上,重新开始吃着点心,认真地思考这个可能性,“他先前没有入魔的时候,掌门师兄担心他要是在绝影峰入魔动静太大,加上先前的事情,长老们会误以为绝影峰与魔道勾结,驱逐绝影峰一脉,所以掌门师兄定要他留在主峰自己盯着。如今要是他果真已经入魔了,我带他们回绝影峰,不再出来便是了。”
班舒扬了扬眉毛:“就这样?”
商晏一愣:“雷主以为不妥么?”
班舒好奇地看着商晏:“带着一个魔修回玄山,不太方便吧,毒公子韶也是常年离山的不是么?要是易无双入魔了,不考虑让他来听雨阁么?以我们的关系,我肯定不会亏待他,阿晏以为呢?”
商晏没忍住再看了班舒一眼,似乎在揣度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听着最后一问,只得又抓了个石片,总觉得班舒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心疼这些传讯的石片:“雷主这是在表达招纳之意么?”
班舒笑:“阿晏不必这么想,只是易无双还年轻,不该这个年纪就归隐。来听雨阁的话,他有的是历练的机会,何况还有夫人看着,我想不会是坏去处。就算听雨阁现在还有些乱,不过过了这一遭,我相比就能彻底把听雨阁收到手里了。”
商晏抬了眼,漆黑的眼中一片清亮:“可是雷主想要的,不只是听雨阁。”
班舒饶有兴致的转头,倒也不恼:“哦?阿晏觉得,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商晏少见地侧着头仔细思考着,“我想不出来雷主要的是什么,我以为雷主要的是魔道,要的是天下,似乎也并不像。”
“惊雷起这部功法的原本,比后来刻印本要多出一页来。”班舒吃完了手里那块的点心,满怀欣赏地又拿了一块,“毒公子对点心的品味真的不错——在原本下册最后,有钟桀魔祖留下的一页手记。阿晏知道么,魔祖与我一样,也是自行堕入魔道的。”
商晏抬了抬眼皮:“我以为魔祖是因为求而不得剑走偏锋,才入了魔道。”
“那是他的心魔,可魔祖也是自行放纵心魔以至于堕入魔道的。”班舒摇了摇头,“魔祖为寻救治儿子的方法,遍历天下。可在天下,他见到了无数入魔的人——
那时候下云只有正道的门派,一旦入魔,便是人人喊打,活得比路边的蝼蚁都更加卑微。入魔是无法回头的,多的是人一念之差无法释怀,以至于心魔横生,大抵最后的结局便是被囚禁一世,或者更多的,为亲人朋友含恨杀死。而正如阿晏说过的——会被心魔所困的人有很多种,惟独不可能是无情无义大奸大恶之徒。
魔祖为求一个结果,愿先让己身堕入魔道,为入魔者谋一个未来,倒海塔与真龙本尊都并没有阻拦他——魔祖手记里的记载只到这里,我想,要是能得到一半真魔之体,或许能知道魔祖最终找到了什么样的道。”
班舒转头看向商晏:“所以我问,圣人以天下人为道,这个天下人,包括魔修么?”
商晏少有地哑然。
他稍稍皱起眉头,总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偏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晏圣人,一百多年过去了,你似乎变了很多,却又似乎没有改变。”班舒再一次重复了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乍一看的话,你确实不像是当年的商晏了,可是听夫人说,这一百多年你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商晏不置可否:“你所知道的商晏,并不是我。”
“假如商晏不是你的话,商晏是什么呢?”班舒似乎被这个说法逗笑了,“为了众人,不顾劝阻一剑破开须弥妖境的人,是商晏;当初云游天下救济过贫民幼童的人,是商晏;独自去往南海击杀海妖的是商晏。你说商晏不是你,难不成当初的商晏做的事情,不是你想要做的么?然若现在的你还有剑,难道就不会去做那些了么?我是不太懂你们剑修,你只是剑断了,商晏,本来也不是那一柄剑才对。”
商晏瞳孔微缩,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班舒仰头:“我其实听说过几十年前西陵兵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穿着玄山派衣服、却像个凡人一般没有灵气的人,重伤之中为庶民执剑,逼退正在劫掠叛军。我那时候还跟人说过,或许这就是圣人留给玄山的风骨。晏圣人,从我得知你还活着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你本人,对吧?”
商晏沉默了片刻:“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像你所以为的‘商晏’那样行动了。”
“不是你像我所认识的商晏那样行动,而是因为你是那样的人,所以才有了晏圣人。圣人,你就是商晏啊,无论你手里有没有剑,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不是商晏呢?”他并没有等到商晏的回答,因而侧过头,微微退了一步,“我敬仰过的商晏,正是我面前的商晏。
圣人啊,已经一百来年了,您该继续向前走了。你的道是天下人的话,你也是天下人其中之一啊。”
————
苍山一带瘴气极重,妖物横生。而在丛林深处作战,最忌讳的莫过于遇上驭兽的敌手。
“师兄!我们撤退吧!”
萧离离的传音在脑中响起的时候,陆舫手中的无愧正切开第三十二只妖兽的脖子。
“东路继续压过去。西边撤退,把他们引到西边林子外面去,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耗下去。”陆舫以极快的语速吩咐道,“去传讯。”
“是。”
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长剑门弟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立刻应声。
这个命令并不合理——那些魔修当中起码有一人极擅驭兽之术,他正在操纵着这片林子之中的妖兽向着他们包围,东路压过来也只是徒增伤亡,而西路诱敌则更可能反而被妖兽追赶。
然而跟着他的人并没有反驳,若是七年前那个喜欢喝酒睡觉看美人的大师兄,众人大抵还能嘻嘻哈哈地质疑他的话,七年前从靖阳回来之后的这个人,就已经不再有人去反驳他了。
“师兄!”大约是传讯传到了,萧离离又烧了一张昂贵的百里传音符,叫了起来,“你疯了?要是把妖兽也引到西边来,我们怎么打?”
“那这里撤退的话,以后就好打了么?”剑刃上暗绿色的血液溅到了脸上,陆舫没去搭理,一边向前走,一边飞快地拿出一张传音符,灌入灵气烧了,“这一场不能输,输了的话,长剑门以后要用什么颜面去面对其他门派。安心,不会有妖兽过去的,我去处理那个会驭兽的魔修。你撑着西线,撑不住的话,自己去领罚。”
“你疯了?你一个人去杀那个驭兽的?面子这东西丢了就丢了,哪有命重要?”萧离离的声音起码拔高了八度,“师兄!我们撤退吧?”
陆舫没再回答,直直地向着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驭兽者意识到自己的位置被发现了,被他控制的数十只妖兽立刻聚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青年围了过去。可那青年猛地一蹬地面,脚下速度骤然间变快,几乎是不管身后已经快要碰到他衣襟的獠牙,只求在被咬死之前一击得手。
整个森林的妖物和魔修开始被牵引着聚集,瘴气也因为双方开始短兵相接而沸腾起来,一道明亮的箭矢却从森林外侧升起,而后流星般划破夜空,直直地坠入了一队魔修之中。
紧随其后,又是接连五道。
陆舫的剑刃刺穿驭兽者喉咙的下一个瞬间,预计中的撕咬却并没有抵达。身后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引来的风压立刻把他推出去了一段,等陆舫再稳住身形回过头的时候,那些本该同时咬中他的妖兽们,已然丧命在那爆炸之中。
陆舫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天空中还未落地的另外几道箭光,一边在心里回忆着擅长用弓的人以期判断来人是敌是友,一边看向了逐渐散开的爆炸中心——
奇怪,在那里的并不是一根灵箭,而是一柄通体银白的剑。
陆舫猛地一愣,他并不是没见过有人以弓来射出银剑。
七年之前,在那个地宫外面,他确实见过。
作者有话说:
银子:空降成功!
——
商晏:……我很好奇啊,既然你活得这么明白,为什么你自己心境只突破到了洞虚?
班舒:啧,评价冰箱也不用自己会制冷不是。我叨叨别人比较在行,自己就……找不到自己的路,这不正打算找魔祖写的答案抄个作业么……
————
一个段子:
班舒:岳氏主家世代只有一个孩子,再怎么说,殷梓也是我血缘意义上最亲近的同辈。
采访——
问:你最亲的同辈是谁?
殷梓:无双。
问:其次呢?
殷梓:连阙。
问:再次呢?
殷梓:易氏本家那几个堂表兄姐吧,我父亲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不是很缺表哥表姐呢。
……
班舒:算了,你把惊雷起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