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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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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到位面结界正在被缓缓修复,几名牧师心中大石落下。

北海大部分黑暗生物都被圣子的血重新牵引回噤声之渊,等结界完全修复,最后的隐患也就清除了。

光明圣子已经在祭坛上躺平。

他又被抽干了精神力。但幸而有魔核的辅助,魔力没有枯竭,令他神奇地维持着一种半晕半醒的状态。

但他宁愿自己昏过去。

超大型法阵早已超出负荷,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蝎子掐住了神经,疼得他死去活来。

还要维持脸上的表情,不能毁坏圣院在皇室眼中的形象。

修复仪式结束的瞬间,二皇子冲上了祭坛,差点撞飞法阵周围摆好的犀牛角。

希德听见一阵丁零当啷好似圣诞歌的声音,应该是他挂在头上脖子上腰上的配饰。身份尊贵的皇子始终把这趟出行当作闲暇之余的旅游,从帝都坐着狮鹫飞到包尔那时就对他哔哔叨叨得没完没了,像只有重播键的机械。

然后……

然后是,感觉吃了十天大鱼大肉没刷牙的口臭!

二皇子在轻闭双眼的希德身边蹲下来,观摩了许久圣院睡美人的姿容。

高贵冷漠的圣子大人一直不理睬他的搭讪,他现在才能好好瞧一瞧希德的正脸。

那是一张漂亮得让第一美人莉茜雅都要自惭形秽的脸庞,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气息。

天生尤物。

不愧是他未婚妻的哥哥。只不过长得不太像,可能是切尔特夫人嫌她丈夫缺了顶帽子。

金发皇子下意识俯身下去,却见圣子额间翠石忽然一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赶紧起身来,装作无事发生,开始审视几位把守在大门口的圣骑士。

虽然他拿这次任务当度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传说铂金之座骑士团个个以一当十。

但这个身材太干瘦,带出去有点丢他的脸面……

这个长得太过高大,会抢了他的风头……

这个的话,又……

二皇子沉吟良久,机智地一拍脑袋,直接把大半个铂金之座骑士团给带走了。

听到了全过程的希德:……

也许是察觉到圣子大人浑身散发的不满情绪,二皇子终于带上侍卫与骑士风风火火离开了祭坛。

牧师商量着如何返回大公的庄园。

这里离庄园不远,所以他们把狮鹫养在了马场,没有带到祭坛。

被二皇子挑剩下的圣骑士们正要将希德背起来,忽而山下传来一阵喧闹。

几名圣骑士立即抽出佩剑,护在牧师跟前,走下石阶,用剑芒警惕地拨开草丛。

一只枯瘦的黑手从草丛间钻出来,闪电般握住他的剑锋。

圣骑士手中一紧,刚要砍断这只鬼手,却被同伴制止。

有点不对劲。

几人屏气敛息,看着那伺伏在草丛里的人颤抖着爬出来。

他的头发已经被血水淋湿,两个眼眶被漆黑的洞代替,喉咙周围被剁得看不住形状,一团黑红交织的糊状物从孔眼里淌出来。一股作呕的冲动令牧师捂住了嘴。

圣骑士中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颤声道:“你、你是——”

上一届铂金之座副圣骑士长,铁玫瑰佣兵团团长!

他不是在讨伐巨爵的途中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谁对他做了这种事?!

这位画像被装裱在佣兵公会荣誉大殿、风光无限的佣兵团长吃力地抬起头,嘶哑着低吼道:“跑……跑……”

他嗓音漏气,喉咙发出古怪的嘎啦声,拼命地伸出另一只被烧得焦黑的手,松开掌心,一只被晒干的老鼠尸体掉落在他们眼前。

“强、盗——”

是老鼠会。

牧师心头一紧。他们彼此对视,从同伴眼中看出了凝重。

大公和他们说过,北部强盗海盗猖獗,老鼠会正是其中最狂妄强大的强盗组织。大公出行时也要避其锋芒,并定期将部分俸禄送往帮会,以保证庄园的安宁。

先前,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得罪了梳头会的强盗头子,结果一夜之间横遭血洗,第二天一家七人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堡门口。

一股寒意吹遍众人的皮肤。

眼下只有两三名圣骑士坐镇祭坛,其他牧师只会使用光明咒术,手无缚鸡之力。

忧虑间,祭坛下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与笑骂声。一队人马来到圣院众人的跟前,套铁的马蹄踩碎佣兵团团长的左腿,这个早已奄奄一息的勇者不堪重负,栽倒过去。

来者皆是身强力壮的莽徒,远看仿佛群山。他们眼睛像是被火焰包裹,身着坚硬的黑铁盔甲,四周弥散着无法掩盖血腥味,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地想起午夜啼鸣的鸮。

牧师们连连往后退却,在心底吟诵祛除邪佞的圣典。

有人轻蔑一啧:“人挺多嘛……”

骑士沉默了一会儿,将随身携带的钱袋取出,压低声音:“各位大人,请当作没看见我们。”

圣院人少,和平解决是最安全的办法。

强盗们嗤笑:“这位先生,怎么跟您的各位老祖父说话呢?”

牧师高声叫道:“放肆!前面可是圣子大人,你们是要与圣院为敌吗!”

强盗头子哈哈大笑。

“那还真是巧了,我就是来找他。”他语气阴森,“上次去蒂亚戈玩,他竟敢把老子的坐骑净化了!”

几名骑士立刻摆出战斗的姿势,牧师的圣盾在他们面前形成。

老鼠会把这句话放出来,就说明谈不妥。

在黑市交易黑暗生物的材料……

只有无所不为的黑暗公会与亡命徒才会做这种事。

“光明圣子的价格是多少?一根头发都要好几个铜币吧?”强盗的智囊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本笔记本,“我看看……一根手指头一百个金币,一只眼睛一千个金币,心脏两千五百个金币,合在一起有价无市——”

“一群疯子!”

圣骑士一刀子砍了上去,身后的牧师咏唱咒文。

祭坛下的动静很大,被圣院一众晾在祭坛中央的圣子早就听见了争吵。

也知道他处境危险。

现在的他只是个无法使用双腿的废物。他必须得到行动的能力。

然而此刻他精神力枯竭,没有足够的魔力能够让他使用变形咒。

希德苦思冥想,一道微光闪过他的脑海。希德想起室友教过他的东西。

……他还能够使用一些小规模的法术。

光明元素聚集在他周身,翠绿色的魔纹在他的膝盖形成。

根系之墙。

牛首骷髅的标志在他的双膝上浮现,黑色的血液沿着刻文冒出来,浸湿了冰蓝色的圣袍。

希德运用元素操纵植物繁密的根系刺入皮肤,将神经脉络与纠缠其上的诅咒蚀印一根一根地剥离。

在植物刺入骨肉的一瞬间,他就觉得铺天盖地的剧痛罩住了脑髓。

他呼吸一滞,神智差点陷入昏迷,仿佛要回到切尔特府邸中那个最可怕的夜晚。

神使,噩梦。

永远无法行走的诅咒。

希德努力把自己从幻象里扯回来。

他从五岁起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双腿的存在。尽管那是无边无垠的痛感。

站起来。

走起来。

这是卡尼亚斯教给他的法术。不可能没用的。

他要把他的双腿拿回来。

那是属于他的东西。

势单力薄的圣院很快溃不成军。

五只三头犬从老鼠会身后跳出来,咬断了圣徒的脖子。

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伺机光明圣子法力枯竭,大半圣骑士又跟随二皇子而去这一时机特地跑来偷袭他们。

淬毒的匕首刺入圣骑士的左胸,他发出一声咆哮,眼睁睁看着一名行动轻捷的盗贼跃过眼前,捏着铁标狂笑着冲上祭坛。

但他并没有如同伴所愿,将昏迷不醒的圣子抱下来。

祭坛上陷入寂静,紧接着,惊怒的叫声撕裂了乌云。

“那小子逃了!”

老鼠会会长闻声,将一名牧师的脑子踩烂了,走到祭坛上察看四周,略显惊奇地咦了一声:“不是说他的腿被神使废了吗?海豹还能跑?”

他虽是这么说,倒也不怕希德能逃到哪里去。

三头犬有着四分之一深渊巨兽的血统,天涯海角,循着气味也能找到那个男孩。

何况,和注定要落入虎口的小动物玩捉迷藏,是老鼠会的日常娱乐之一。

他打了个响指,嬉笑怒骂的同伴们顿时一哄而散。

第一个找到猎物的人,可以得到少年那双价值千金的眼睛。

……

山脚,海风刮过少年的脸庞。他迷茫地睁开眼。

希德是被自己的喷嚏吵醒的。

不是因为他又感冒了,而是因为有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漂亮的蝶翼折射着五彩的光线,仿若流动的彩虹。

这只蝴蝶很熟悉。

熟悉到——和蒂亚戈遇到的卡尼亚斯遣来跟踪他的蝴蝶一模一样。

希德盯着它的鳞翼,沉默了几秒钟,出声询问:“奥尔德?”

蝴蝶飞了个圈。

他又问:“你来找我?”

蝴蝶又飞了个圈。

希德心中被人追杀的阴云消散了大半。

背部肌肉被扯起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他正要伸手捂住伤口,却从树头坠了下去。

温和的光束自蝴蝶身上绽放,一个水元素组成的巨大泡沫稳稳托住少年。

祭坛的悬崖下是一片巨大的榕树林,希德知道附近的地形才敢往下面跳。

泡沫渐渐消减,希德调整了姿势,让双脚落到地上。

膝盖里再次传来钻心的痛楚。

他倒吸一口气,扶住手边的树干,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四肢打着颤,额头、胳膊和掌心都是冷汗。

修复结界之后,希德就处于透支精神的状态。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下一秒钟会不会突然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更糟糕的是,他只是用卡尼亚斯的方法,暂时把神使在他腿上留下的诅咒从神经上剥离,蚀刻仍旧留在他膝盖里,他腿上的神经也仅仅是暂时恢复了功效,无法完全痊愈。

好歹能够稍微走动,等神经产生免疫,应该会再好一些。

——简而言之,痛麻了就不会再疼了。

蝴蝶绕着他飞了几圈,似乎在表示讶异。

希德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两片蝶翼的影子,看着它往前转悠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他扶着树干,正要前进,忽觉脚下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希德拧着眉头,打掉头上沾到的稻草。

他重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摔了一下。

好像被草蛇勾到脚踝。

曾经高贵冷艳的光明圣子头发凌乱,脸上都是刮痕,狼狈得有点滑稽。

蝴蝶落到他手背上,竖起触须,比了两个问号。

有点嘲笑的意思。

少年往手上吹了口气,把蝴蝶吹跑了。

他之所以会连摔两跤,除了被蚀刻切割的神经传来无可避免的剧痛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从五岁开始,他就没有任何行走的经历,不知该如何用两条属于人类的腿平衡上半身的重量。

虽然变形咒给了他协调的经验,但……那是两条很短的腿,而且他从教堂逃跑之前偷偷练习过很久。

现在圣子走三步就得平地摔。

但希德不敢掉以轻心。他从祭坛上跳下来时隐隐听到了三头犬的啸声。

老鼠会是冲着他来的。只有黑暗公会内部的人才拥有购买三头犬幼崽的渠道。

公会的极左势力一向反对派遣他在圣院行动,认为他的举止会为圣院带来利益,坚持主张限制他的自由,将他关押在公会的领地,直到成年后再献到父主的神殿去。

最近这帮恶棍一直在扩张势力,老鼠会大概也是在这时候被他们招安的。

一旦被那些人找到了,他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

可是他现在又用不了变形咒。

在蝴蝶的引导下,希德郁闷地小步走着,听见一阵异常的树叶摩挲。

蝴蝶飞到少年跟前,挡下一支袭向他腿侧的冷镖,瓦解成光的碎屑,消逝在风中。

“光明圣子在这里!”

使人魂丧天外的犬啸从远处响起,落叶被踩得卷上天空,迅猛的黑影斩落树冠,希德往后退开,仍旧被三头犬踩倒在地上。

巨大的犬兽张开两颚冲他的面颊咬下来,他勉强躲开,朝它的喉咙放出一个火球术。

圣子用魔素凝聚的火球温度可以在瞬间烧断金属,三头犬惊吼一声,本能地蜷曲身体,希德趁机拼尽力气推开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踉跄跄地跑开。

一道光束重新在他跟前聚集,一只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蝴蝶自光芒中诞生,带领他往森林深处走。

希德的视野出现了不祥的盲点。

他的精力开始衰竭,身体各处的伤口重新迸裂,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过泛起青白色的脸颊,把他锁骨前那枚染透的书签浸破了一个角。

他喘着气,将破损的书签摘下来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动步子。蝴蝶往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责怪这只熊因为一点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壮年人。

很快,他听到喧嚣的马蹄来到他的身后。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群强盗已经笑嘻嘻地围在他后边。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来!小家伙,跑起来!”一个人吹着口哨,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猴子。

报出圣子身体各部位价格的声音从后边响起。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他斯斯文文地劝道,“为什么要跑?”

接着,他悲悯地开始祈祷——宰杀牲畜前的祈祷。

希德扶住树干,低头喘着气,沉郁地思考强调提出的问题。

他确实没必要跑。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公会已经发现父主存活的迹象,他到成年礼那天还是会被献祭。对于切尔特的那个家,他毫无归属感。

他能轻飘飘地活到现在,没变成疯人院里的住民也真是奇迹。

他的人生没有希望,连卡尼亚斯的毕业典礼都看不到。

卡尼亚斯奥尔德。

默念到这个名字,他转头瞥见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个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奥尔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温暖的光。

“奥尔德。”他又将这个姓氏轻轻重复几遍,“奥尔德,奥尔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像是雪山上缓缓坠落下来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洒在他的脸颊上。

卡尼亚斯不会光明咒术,这些光只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慰藉。希德却觉得整颗心都被泡在了温暖的神池里。

卡尼亚斯·奥尔德,这个来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际,就像一阵令人不安的可恶的风,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总是盯着卡尼亚斯,不是因为心有余悸。

也许是因为,在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身边有束玫瑰。

也许他想把这束花摘下来,送给那个没有揭穿他身份的、绅士风雅的贵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没敢这样做。

可是青年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从那天起,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出现了光。

他的公寓里有了别人挂上的摆钟、画像,以及为他摆在茶几上的牛奶瓶,后院里风信子的幼苗在秋风里沉睡,等待来年的初绽。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

希德不是在逃跑。

他只是在和远道而来的骑士玩一个捉迷藏。

而他想被找到,仅此而已。

破空声再次传来,少年回过头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马鞭,往身后抛出一堆魔核。

他精神力不够,把这些东西放在身上也是浪费。

魔法晶核是大陆底层人务农八百年都见不到的稀有货色,几个强盗看到地上一晃五光十色的晶核,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和同僚们争抢。

会长的马蹄差点踏到他弟兄的背上。他惊怒着勒住马口,叫道:“捡什么!抓到他,这些都属于我们!”

希德跟着蝴蝶的轨迹吃力地走过去。

会长连忙大喊:“抓住他!”

希德回头:“难道您每次都能公平地分赃?”

这句话一出来,几个强盗抢得更凶了。

少年趁机逃开。他痛麻的双腿异常轻捷,跑了几步便几乎要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强盗头子怒火冲天,一抽鞭子,让坐骑直接踩着几个莽夫的身体跃起,落到少年眼前,伸手朝他的脸庞抓去。

他本是亡命徒,几周前才受到公会雇佣,眼下哪还要管什么活捉圣子的任务。

一股杀气冲希德扫过来。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艰难地将涌进咽喉的鲜血咽下去。

强盗头子瞧着面如土色的圣子,收起马鞭,阴阳怪气地尖笑道:“走,小海豹快些走!”

希德倒在地上,却似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一双皮靴。

他记得这双鞋子,它是那双引诱他堕入陷阱里的、熟悉的猎人的靴子。

在横跨半座山岭后,卡尼亚斯来到了圣子的眼前。

强盗扯起缰绳,骢马冰冷的铁蹄正要将光明圣子的脖子踩断,青年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眼前浮现血玫瑰的蚀刻。

——嘘。

噤声。

在青年伸出食指的刹那,仿佛真有一根针将他们的嘴巴缝了起来,把他们坐骑的蹄子绑在地上。

所有生物都在此诡谲的刹那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坠无底冰窖。

除却圣院的圣子。

卡尼亚斯安静地看着他的男孩重新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宛若生命最初,赤子蹒跚学步那样,希德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朝他走过来。

光明元素在他脚下铺成了地毯,光辉而虔诚,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信徒,向他的主朝圣,从黑暗走向光明。

五米,四米,三米……

属于他的男孩,眼里缀满灿烂辉煌的群星。

希德的学习能力还是那样惊人,从站起身后就再也没有摔倒。

两米,一米。

希德终于来到他跟前。

抬起头,懵懂地看看他,似乎在确认来者的身份。

随即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卡尼亚斯拥住精疲力竭的圣子,将他打横抱起。

他自己盯上的最漂亮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得像纸,他都不舍得弄坏。

此时居然浑身是血、遍体鳞伤。

骨头都有好几处断了,狼狈得像刚刚从地狱里九死一生地爬出来。

少年的精神有些涣散。他无意识地往卡尼亚斯胸膛上蹭了蹭,嗅到青年熟悉的味道,安心地卸下了防备。

他睁着已经失去焦距的眼睛,呢喃道:“卡尼亚斯,书签被我弄坏了……”

圣骑士垂着头,眸光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流涌过心头。

这是小圣子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青年抬起手,温和地抚着他的脑袋。

“没关系。”卡尼亚斯轻轻地说,“做得很棒了,好孩子。”

希德嗯了一声,缓缓阖上灿金色的眼睛。

卡尼亚斯降下深度沉睡的诅咒,在少年额心落下一个晚安吻,让他躺在膝上。

“午安,诸位。”青年漫不经心地讲道,“放心,殿下不喜欢我杀生。”

他抬起了深渊鬼火似的眼眸,慢条斯理。

面如死灰的众强盗早已魂飞魄散。

但无形的力量压着他们的头颅,只能令他们跪着、宛如待宰的奴隶般听他最后的吩咐。

“——所以,就算求我,我也不会下杀手。”

毕竟他是圣、骑、士。

失语海的边际,榕树林为沉浸之间的场所笼罩。

海面莫名漾出一圈血色,凄厉的蚊音刮满晦暗浑浊的苍穹。

……

在大陆的另一角,在一片漆黑旗云之下,属于黑暗公会的高原,一抹黑影向北方投去短暂的一瞥。

又出现了。

主的气息。

是一种名为愠怒的情绪。

……

这一次希德终于睡到了自然醒。

抱熊不在他怀里,他居然也破天荒的没做噩梦。

如果不是他浑身酸痛,动都动不了,他还要错以为掉下悬崖才是梦境。

天花板上装着丁香花型的大吊灯,这是亚历山大的家族图腾。

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

卡尼亚斯走进来,他的步子很轻,看到希德醒过来,坐到床边的木椅上。

“我睡了几天?”

“算上今天的话,一整周。”

希德抬起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

青年笑了笑,将他的肩膀揽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骑士读懂了他的表情,这让希德很受用,在青年的拥抱里找了个适合睡觉的姿势,软软地蹭一蹭他的下巴。

原本假装矜持的小圣子忽然赖在怀里,对他热情地撒起娇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卡尼亚斯心底一清二楚。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

少年睫毛一颤。

老鼠会的真实情况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有关系。

他突然能走路的真相也不能告诉卡尼亚斯,这与黑暗公会还是有关。

卡尼亚斯就算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大陆上的一员,和来自深渊的神是无法比肩的。

不能把他卷进来。

希德压下复杂的情愫,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他们……就是、自己突然好了……”

卡尼亚斯眯起眼。

希德最受不住他这种目光,用双手遮住眼前:“你说过我可以任性的。我也不问你的事。”

十分公平的交易。卡尼亚斯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他会尊重他的室友,不再去偷窥。

他又听见了青年的笑声。

一定是在夸他聪明。他想。

“好。”卡尼亚斯轻轻地说。

略带冰凉的温度覆住了他的手。希德睁开眼,看到青年托着他的手背,在他掌心上放下一根很小的灰白色短笛,短笛末端被打洞穿上了软绳。

他凑近了观察,胳膊一颤,差点把笛子抖下去。

这是用肋骨做的骨哨。

“……谁的?”

“您不用管这个。”卡尼亚斯捏住骨哨上的绳子,将它环住小圣子纤细的脖颈,在后颈打结,代替了曾经那枚书签的位置,“以后遇到危险,就吹一下哨子。”

和随手拿来的树种不同,这是他从自己肋骨上折下来的。

一旦骨哨被吹响,无论在深渊之底,还是光明神的殿堂,他都听得到。

他看见少年一脸困顿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拾起骨哨。

“像这样——”

卡尼亚斯微垂着头颅,将哨子吹响。

软绳很短,青年的额头挨着圣子的额头。清亮的乐声里,叫作卡尼亚斯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小圣子的脸颊瞬间红成了锅炉。

一簇黑发还落在他的鼻尖,令他想起森林里那只指引他去寻找骑士的蝴蝶。

旖旎暧昧的气氛里,有个磨人的问号像是西瓜虫似的爬过希德的心头。

学院里传闻风流成性的卡尼亚斯,对其他人,是不是也像对他这样?

这个问题一直在希德头上绕着,直到卡尼亚斯帮他梳辫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青年半垂的睫帘,忍不住脱口而出。

“奥尔德,你帮别的女孩子梳过头发吗?”

卡尼亚斯手里的木梳一顿。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从他苏醒到现在,似乎没有见过多少雌性人类。

他伪装的那个人异性缘倒是不错,经验也很丰富。别说梳头了,更亲密的举止——亲吻、上床都手到擒来。但他对这些暂时还没兴趣。

卡尼亚斯的视线滑向希德的发梢。

伪装久了,他都快把自己当成人类。

卡尼亚斯暗自哂笑。

他说:“没有。”

虽然丧失部分零碎的记忆片段,但他本身不是人类,不用在别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何况他无需讨好比他柔弱的种族,那种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就更无可能。

但如果是希德·切尔特——

大概是个意外,没有第二个的那种。

希德不介意他的回答到底是怎样的,不过否定的回答确实会让他更开心一点。

就算是谎言,那也说明自己有让卡尼亚斯说谎的价值。

他收起了镜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将头埋进阴影里。感觉到脑后的头发被轻轻扯动,他能想象到青年那双有力的大手正握住自己的蝎子辫。

被海风吹动的风铃,以及庄园四处蒸腾上来的稻香。亚历山大的城堡静谧得异于寻常。

大公出门打猎去了。二皇子已经得知事情始末,吓得赶紧把圣骑士尽数送回来,一个人带着仆从星夜兼程赶回了帝都。唯恐圣子抢先和他父皇打个报告。

圣院在人类帝国的地位不容小觑,若是希德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一说,最坏的可能是令他直接退出储君竞争圈。

他不敢冒险。

圣院剩下来的牧师为希德的伤口施加了圣光,不过他伤得很重,短时间无法痊愈,还需要在圣院神池里泡上一会儿,修复深入脉络的损伤。

但从老鼠会手中救走希德的是卡尼亚斯,这位强大果敢的圣骑士比其余教徒更有话语权。

在他发话前,他们不敢妄下主张。

卡尼亚斯抱着希德走下楼,佣兵小队的三个人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准确来说,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只有翘着二郎腿的红发姑娘柯特妮,半精灵奥米加屈着一条腿坐在树里,握着一只怀表,不知在想什么;伊萨克则在疯狂地挥舞战斧赶走空气里的蝇子。

一群女仆握紧托盘,战栗地躲在角落里,看向举止粗俗的佣兵。

大公命令女仆好好照顾眼前这帮人。据说他们是整座庄园还能保全下来的恩主。

圣子瞧见战士恼怒的模样,手指上浮现一圈魔纹,用驱蝇咒赶走了讨人厌的飞虫。

这也是卡尼亚斯教他的小法咒。

他正要转头过去向卡尼亚斯炫耀一下,震耳欲聋的咆哮把他吓一大跳,辫子里的蓝宝石抑制器差点蹦出来。

青年好笑地望向怀里睁大眼睛不动的熊。

“竟然真的是圣子大人!”战士拎着斧头就朝他冲过来,“五年前您替我的母亲治好了老寒腿,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脸上很多麻子的——”

柯特妮蹙了下眉,放下茶杯,优雅地伸出腿来,将这个大块头绊倒。

红发姑娘平静而礼貌地说:“你吓到他了。”

伊萨克在一周前才得知希德的身份。

年轻而强大的佣兵队长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抱到营地之际,他才看到了圣子掩盖在斗篷下标志性的银白长发。

伊萨克瞬间对眼前的青年升起无比的崇敬之心。

他们老大真够猛的。

竟然能睡到那个圣院里高傲得快飞上天去的光明圣子。

灰头土脸的战士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向卡尼亚斯投去敬佩的一眼,就不作声响了。

柯特妮似乎很不高兴。

在战士的眼里,论恐怖,还是女修罗更高一筹。

这次他们佣兵小队出行,是这位可怜的战士一直在搞后勤。从管理财务、订购酒馆房间,到升篝火、找食物,除了那只稍微善良一点的半精灵,都由他一人承包。

作为西部地方军队最坚毅有肌肉的战士,伊萨克还没有被人像菲佣这么使唤过!

起初他提出了异议,但在队里的另外两个男人把他一击揍倒在地,另外一个女人把他过肩摔再过肩摔再过肩摔之后,战士识趣地闭上嘴巴,从地上爬起来扎帐篷。

在大公的城堡住下来之后,他细数了一遍这次委托他队友干的事情。

结果令他大惊失色。

伊萨克自己光顾着打扫卫生,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半精灵除了探路之外,就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队长身后记录什么;说好要队员们共享的大餐——黄金委托的主角巨爵,他们的队长竟然给随手捏死了,还顺便带回一只光明圣子。

喏,总结出来,只有柯特妮没有做任何事。

她才是幕后最会划水的最恐怖的存在!!!

这时,希德已经从树叶里窥见半精灵的影子。

奥米加正巧收回了怀表,低下头,与圣子的目光相触。

对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移开了视线。

希德疑惑地瞧着卡尼亚斯,希望青年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圣骑士只是将他放在柯特妮对面的椅子上,在他耳边说:“只是个巧合。”

他不给少年提问的机会,提声道:“伊萨克,奥米加,和我去准备马匹。”

被他叫到的两人居然对他异常地恭敬,如同走狗似的飞快来到青年身边,跟随他离开花园。

三人的身影消失后,懒懒洋洋的酒馆女儿转换了脸色。

她遣退如履薄冰的女仆们,将手肘抵在桌上,凑近圣子,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圣子大人,奥尔德男爵对您做过什么吗?”

希德看她脸色不好,立即想起卡尼亚斯给他梳头的场景。

“不,什么都没有。”

柯特妮:“……”

光明圣子否定得过于果断,就差没把“说谎”贴在小脸蛋上了。

“他要是对您做了不好的举动,您可以告诉我,我应该——”她拧了一下眉头,调整措辞,“也许可以帮上忙。”

希德迷茫地听着,感觉她的口气有些不对劲:“奥尔德没有在追求您吗?”

追,求?

当机的柯特妮赶紧将自己快坍缩的脑子从这个词里扯回来。

她努力试想了下,她与那个不明身份的角儿交往的画面。

——不不不不行,她甚至一想象就快吓晕了。

柯特妮的目光微妙起来,她转过头,重新打量起这位深藏不露的光明圣子。

她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酒馆女儿却没有觉得高兴。她的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如果小奶帕真的和她猜的一样,喜欢上了奥尔德,把心都丢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会死得很惨的,连骨头都不剩。

“他是个很恐怖的人物。我觉得,如果不是他嫌麻烦,就连屠杀黑暗角龙的任务都难不倒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能否把他称为‘人类’。”她语重心长地说,“我发现他看您的眼神充满了兴趣,那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想请您小心一些。”

“可我答应不怀疑他。”希德说,“而且他很温柔了。”

希德知道柯特妮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他自认为,再可怕的秘密也没有“光明圣子其实是黑暗公会的间谍”来的劲爆了。

圣子神游之际,柯特妮也在嘴角抽搐。

她想起他们营地外那几具裸露着半身白骨、被阴虫钻满了血管却仍旧无法断气的躯壳,陷入了迷惑。

温,柔……?

他们的小奶帕,可真是,妙语连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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