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卡尼亚斯向圣院提出了伴随光明圣子出征的申请,很快便被顺利通过。
他现在是教皇克拉拉面前的红人。
纵使是从前最得看重的诺斯圣骑士,也得战战兢兢地避着他走。
出征日期被安排在第二周。这给了希德和他的骑士充足时间,在地图上重新规划行程。
希德没有去过东部沿岸的城市,但卡尼亚斯曾在幼时拜访过那里,这给了他部署路线的经验。
希德坐在沙发上,看着卡尼亚斯整理行李。
活跃在大陆上的黑暗生物之中,没有光明圣子的对手。希德带够了一整袋晶核,以防此前被老鼠会追杀的窘境。
他点完晶核,心满意足地将兽皮袋扎起来。
——不过他注定不会用到这些了,因为这次他的骑士会跟着他一起走。
圣院的马车已经候学院门外。卡尼亚斯将希德抱进马车,跨上自己的黑骓。
希德还不想太早让外人发现自己双腿已经拥有知觉——这是他对卡尼亚斯说的理由。
圣骑士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车厢内的垫子被鎏金铜从四方拘住,鼓成松松软软的样子。希德听到外面骏马传来的长啸,把腿一团,陷进柔软的座位里。
熟悉的嘶鸣越来越轻,他知道卡尼亚斯把黑骓牵到后面去了。这次出征圣骑士的队伍与光明圣子的马车隔得很远。
不一会儿,牧师们的低声祷告从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涌过来。
奇妙的眩晕感充斥了希德的耳目。他看到眼前似乎有星月晃动的影子,他心里生出些许烦闷,正要伸手挥开,意识却就此陷入一片虚无。
……
在两日后的东部平原,圣院的马车停驻在一位领主庄园的门口。
当地贵族差仆人将尊贵的牧师接应到客房。他们的救世主已不眠不休走了两夜。
地方消息并不是很发达,还以为诺斯仍旧是圣骑士里的领头羊。当伯爵子爵们脱了帽子在他面前躬下腰时,诺斯惊恐地连连后退,并用暗示的眼神瞟向卡尼亚斯。
教皇跟前的红人改名换姓了。
在场者都是名利场的优秀生,立即会意了他目光里的暗示,容光焕发地背过身去,对那位骑在马上面孔陌生的黑发先生百献殷勤。
未来的圣骑士长在帝都的地位便是超然,放在地方更是有如神只亲临。
这名年轻人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恭维。面对贵族辞藻华丽的夸赞,他只是点头,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马场在哪里?
卡尼亚斯感应过附近黑暗生物的势力。那点薄弱的气息,不消说圣子和他,就连圣院里几个普通牧师出马,也不在话下。
有点不太对劲。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名颇有名声的贵族的城堡。傍晚时分是当地的篝火晚会,缭乱的火星里,圣骑士被本地人敬上最香醇的酒,冬夜里身着丝绸舞纱的年轻舞娘向他们抛去无数媚眼。
酒液里被加入催人愉悦的香辛料。这群终日在圣院里巡视的信徒被炽热如火的热情包裹,永远紧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飘飘忽忽的皴裂。
卡尼亚斯坐在阴影里,脸廓的冷漠令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没有在晚会里看到牧师和圣子的影子。
青年站起身来,穿过向他献殷勤的人群,走向圣院牧师的住所。
门口站着掌管一行人起居的侍女。她在被任命前是一位大领主的管事。
侍女听了他的询问,恭敬地回答:“殿下不在房间,他受老爷们的邀请,一同去看歌剧了。”
……歌剧?
卡尼亚斯蹙眉。
小圣子从来不喜欢看歌剧,对那种贵族出没的地方不感冒。要是有那样的闲工夫,希德会更喜欢窝在公寓里安静地看书,或者偷偷抢他的书看。
卡尼亚斯未出言反驳,他只是倚在一旁的石柱上,闭目养神。
侍女远远觑见这冷漠的青年时便胆战心惊,一见他似乎笃定要留在这里,支吾着说:“圣骑士大人,外面冷得紧,您还是回去烤会儿火吧。”
“不劳您挂念。”卡尼亚斯眯着眼笑了一声,寒冷刺骨的空气冒出一小团白雾,“我很惊讶。你们的老爷真是厉害,过了十一点,居然还让圣子大人在外边逗留。”
圣骑士没有厉声责怪,语调甚至轻得像白日里的烟,侍女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额上渗出冷汗,把牧师们教她背诵的稿子忘了个精光,哆哆嗦嗦道:“万分抱歉,大人,也许是我记错了,殿下大概很早已经回来休息,现在大抵躺下了,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为妙。”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正起身,迈步走近她,将惶恐的侍女吓得急忙后退。
“这应该不行了。圣子大人告诉过我,他一回来,就叫我去找他。请让个路,阁下。”
“那不算数。”侍女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获得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入——”
卡尼亚斯没让侍女说完,释放出的精神力便让她晕倒在地。
他从侍女身上取下了钥匙,打开大门。
走廊里燃烧着几盏烛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瘫倒着昏死过去的仆人。
卡尼亚斯跨过走廊,来到光明圣子的卧室前。
他推开了门。
希德是被光明狮鹫的咆哮吵醒的。
帝都离东部边境很近,无需借助狮鹫。他惺忪着眼,躺在车厢里默了片刻,猛然起身。
这不是车轮滚压在地面上的感觉。
此时,希德的通讯水晶传来了第二条讯息。
他将紫水晶贴着额头,立刻明白自己被主教和魔法塔摆了一道。
……明面上去东部镇压亡灵,暗地里却把他从车队里调了出来,经过帝都的定点传送阵,如今他们正在赶赴南部海湾,出席与光明联盟的会晤。
魔法塔将光明神普鲁维尔消失的消息告知光明联盟的成员,种族们忧心忡忡。
族群代表者决定在人鱼城海域之上的天空都会探讨这个事关大陆存亡的话题,并让人类的代表者魔法塔务必把至关重要的圣子带过来。
光明联盟的保密工作做得不算差。
他们守住了秘密,把光明圣子给防得死死的。
希德深吸一口气,一把撩开车窗的帘幕。
狮鹫的队伍好似横卧天穹的白色海螺,仙女教母奇异扫把地光辉领在队伍的最前端。汪洋之水一直奔涌到浓雾遮掩的天际。现在是夜里,看不到星辰,空中散碎着晦暗的月光。
整座大陆陷入冬季,唯有南方的海水能够逃脱被冰封的命运。
仙女教母亲自带队,足见人类帝国十分重视此次出行。
希德将目光放空,听到一阵歌声在月光与海水的交界处浮动着。
他循声望去,看到无垠海面上浮着一座狭小的荒岛,几只人鱼坐在海岸边上,倚着一名同伴的胸膛哭泣。
昏迷不醒的人鱼身上布满黑色的经络。那是遭恶魔袭击、受到黑暗侵蚀的征兆。
人鱼族拥有魅惑人心的歌声与姣好的容貌,但未能得到与之相匹的力量与学习魔法的天赋,天生的柔弱使他们不得放下脊骨,寻求其他种族的庇护。
在光明联盟,他们永远是二等种族,甚至无法得到出席会议的资格。
希德指尖冒出一点荧光,飘忽着晃下马车,降落在人鱼的额心上。
他想起了某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但他记得自己在圣骑士身上加持的圣光快到极限了。
原本想到达目的地以后给卡尼亚斯重新补加祝福,可如今看来,他短时间内回不了学院。通讯水晶也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传达讯息。
他方才看到霍华德也在队伍里,便传信给这位老牧师。没过多久,他收到了来信。
两天。
他昏迷了两天两夜!!!
即使有所预料,希德的心仍旧沉入了谷底。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水晶。
他的圣骑士是多么冷静的人,应该会保持理智……
吧?
似乎是为响应这个没有丝毫说服力的想法,趴伏在他心房上的骨哨突然变得异常滚烫,几乎要沸腾、燃烧起来。
希德心头猛的一跳,连忙将骨哨取出。它发出一连串极其可怕的鸣叫,随即,在令人不安的躁动里重归寂静。
这种安静绝不是好的预兆,它更像是恐怖的暴风雨降临前的最后通牒。
他收起了骨哨,凝重的目光看向被浓雾遮住的山峦。
希德想念起光明神殿里早就断气了的普鲁维尔。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那位装聋作哑的光明神至少可以让人充当一下心灵寄托。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位神了。
而且是对他最不友好的那一位。
奥米加为人类帝国与精灵传递了几十年的音讯,也是最近才得知光明联盟的消息。
亏他以为自己已经打入魔法塔内部。
得到消息后,他瞬间面如土色,向圣院询问卡尼亚斯的下落。
当半精灵被告知身份成谜的圣骑士未在光明圣子的身边,他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半精灵向人脉广阔的柯特妮寻求帮助,斥重金购入帝都跑得最快的马。
他赶到目的地时,发现驻守在牧师住所的人都已经不省人事,而圣骑士不见踪影。
奥米加心口发凉,过于不祥的直觉使他耳膜与太阳穴闪过刺疼。他扯起缰绳,马不停蹄地往恶魔谷赶去。
成群的蝙蝠在枯树林上的月空拍打着肉翼盘旋上升,仿佛翻滚的、不祥的乌云。
奥米加勒住缰绳,在幽深的山林里停下步伐。
传闻这一带常常出没着强大的恶魔族。
……可别说恶魔了,他连只野猫的影子都没看到。
半精灵骑马冲上谷口,身下享誉帝都的千里马还未登上悬崖便惊叫着调转马头。
奥米加踩着马鞍跃到地上。这名天赋卓绝的弓箭手只是往崖底投去一眼,搭在弯弓上的手便绝望地失去了力量。
透过悬挂在东半天的狂乱的月影,他在树木的掩映中,在寒鸦寒鸦与蝙蝠的尖叫里,觑见了令人魂丧天外的轮廓。
噤声之渊的黑暗巨兽或许与祂有着相似的血缘,但绝非如此可怖。
奥米加能确切地感应到,一股无比凶狠的黑暗涌流正从那个不知名的巨大躯壳里蠕动出来,冷酷地窥视这个世界。
足以扭曲现实的诡谲力场在静谧无声的夜晚涌动。
那是他无法抵抗的力量。
本能催促着半精灵转身逃跑,但那已经晚了。
两截带着毒刺的黑色触须从祂外表掠过来,将半精灵紧紧捆缚,黑暗气息侵染他的理智,使他松开了赖以谋生的弯弓,失控地发出惨叫。
奥米加在剧痛中听到一些奇异的响动。他撕扯着嗓子尖叫,费力地在幻觉中寻找目标,发现一根触须将他腰间的囊袋取了下来。透过昏暗的月光,可以看到半透明的兽皮内是一片银白色的叶子。
——人类圣子送给他的礼物。
奥米加喘着粗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并不道德。可溺水的人只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去南方!南方的人鱼城之海!”他惨白着脸高声疾呼,“光明圣子在那里,他能治你的病!”
缠绕在他身上的触须出现一瞬间的停滞。
半精灵捕捉到这个细节,愈发撕心裂肺地高喊道:“南边,人鱼城之海!那里有希德·切尔特!”
听到这个名字,栖息于恶魔谷的巨大生物向战栗的夜空发出震耳欲聋的骇人咆哮。
希德·切尔特!
奥米加感觉到天空与大地正在怯懦地收缩,狂怒使祂的触肢出现了惊悚的幻影。
半精灵徒劳地张大嘴巴。他已经丧失了声音。
与此同时,奥米加惊恐地发现,祂,那团被黑雾裹覆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任意定点法阵。
那是只存在于远古的传送咒术,只是在口耳相传的年代里失去了传承。
直到祂消失在森然谷底之中,奥米加方才瘫在地上喘息。他额头发胀,紧绷到僵硬的神经令他无法合上酸涩的眼。
他稍缓过了劲来,颤抖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末日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