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半精灵把深渊来客哄骗到人鱼城海湾,侥幸逃过一劫,却无法不担心祂去了哪里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毕竟,祸水东引的主谋是他自己。
奥米加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一想到那个送给他金叶子,还特别容易被人欺骗的光明圣子,半精灵就无法再去思考其他事情。
——以及,那种不可抑制的、充塞心胸的愧疚感……
半精灵快马加鞭,火速奔向当地的定点传送阵。待他找到光明联盟的会议地点天空都会,他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不幸中的万幸,光明圣子还活得好好的——尽管看上去有些惨——他的心头大石总算落下。
他总算没有酿成大祸。
希德觑见映在木船上的另一条影子,抬头望去。
“奥米加,你怎么在这里?”他诧异道。
奥米加仍旧注视着圣骑士。
他一手搭弓,将箭筒里的羽箭稍微抽高了一小截,面无表情地蠕动嘴唇:“我能杀了他吗?”
希德摇头。
他自己也只能将卡尼亚斯的能力暂时封存。别说是奥米加,就算是魔法塔主人到这里来,能否终结卡尼亚斯的生命也要打个问号。
何况在情理上,他又不想这么做。
奥米加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安静地将箭落回筒底。
半精灵对魔法的感应十分敏锐。他注意到仅仅是自己与圣子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此人亏空的魔力便重新聚集了一小半,脸色也正常了许多。
倒是还保持苏醒的光明圣子面容憔悴,额上还冒着虚汗,唇色白得像冰雪似的,更像个战败了的小可怜。
简直是连“怪物”和“魔王”都无法形容的可怕。
奥米加按下惊恐的情绪。他盯着光明圣子,脸上有点扭曲。
那似乎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半精灵游荡了数百年的时间,没有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做这个表情有点不太熟悉。
“您怎么还能让他躺在这里?”他尽量平和地说,“我好好地和您讲,他……这个姓奥尔德的,绝对不是大陆上的生物。”
希德嗯了一声,轻语道:“我有预感。”
卡尼亚斯心头一紧。
从看到那支百合被黑暗气息腐蚀的那一刻起,希德就明白他的室友绝对不是人类。
真实身份大抵深渊里诞生的人形兽,或者是其他黑暗生物。
所以,当时他撒了谎。
圣院典籍里根本没有治愈的记录。普通人如果被植入黑暗的种子,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说谎对于在切尔特家里生活多年的圣子来说轻车熟路。他的骑士稍一轻视,就中了招。
奥米加沉声:“您知道还不赶紧把他赶走?如果他再度狂化了,首当其冲的绝对是您。”
他记得曾提醒过圣子,光明之种对一切黑暗生物都是最美味的珍馐。
“可我觉得,他是好——”希德努力想了一下恰当的名词,“好的生物。”
奥米加:“?”
他被光明圣子的言论惊到了,低下头,默默看着那头外表看似人类的魔物。
好的生物……
会长成那个样子?
希德没有在意他的沉默,继续道:“再说,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是人……要是告诉他真相的话,那也太残忍了。”
奥米加无法用自己的猜想来反驳少年的话。他蹙起眉头:“您自己的安危怎么办?您把他带在身边,就好比揣着时刻都会引爆的炸弹。”
闻言,希德嘴角一弯。
“你放心,他不会伤害我。”
他伸出手,小心地抚摸青年的黑发,仿佛安抚着一头陷入沉睡的狮子。
然后,他在卡尼亚斯额上亲一下。
卡尼亚斯差点打乱了呼吸。
“乖。”他听到少年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陷入狂暴的,我保证。”
这人没救了。
半精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提了提箭筒,背过身去。
“石殿已经被放出来了,我去替你们打个掩护。记得离天空都会远一些。”奥米加立在舟壁上,侧着脸,语气冷淡,“我跟教母和助祭都有些交情,他们不会有所怀疑。”
希德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确实帮了大忙。
如果这时候撞上仙女教母,他不知如何解释卡尼亚斯会出现在这里。
希德:“多谢你,奥米加。”
该道谢的人是自己才对。
如果没有希德·切尔特,这片大陆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奥米加往躺在他膝上睡着的卡尼亚斯看了几眼,回过头,用斗篷遮住自己莫名的情愫。
“他可真有福气。”
遇上对他这么好的傻子。
与卡尼亚斯同是怪胎,身为半精灵的菲特·奥米加自从被精灵之森赶出来后,在大陆上闯荡了数百年,也没碰见过一个。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杀死卡尼亚斯的情绪里怀有私心。
半精灵撑开气体壁垒,跃入水中。
希德望向将奥米加头顶吞没的涟漪,仔细思索他这句话的含义所在。
……想不通。
算了。
希德低头,继续给卡尼亚斯揉额头上的红印子。
想他醒过来
又不想他醒过来。
夕阳被浪花吞没,海面上重新泛起凉意,星辰的纱衣笼罩了半个宇宙。
卡尼亚斯在圣子的膝上躺够了。
他装作刚刚转醒的模样,拧着眉头睁开了眼。
他一直忍耐着杀气。奥米加和圣子说话的时候,一度让他产生宝物会被抢走的感觉。
野兽的直觉一向比刀子更为敏锐。
他的男孩比较迟钝,没听懂半精灵的深意。
他懂了。
——不自量力的懦夫而已。
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醒了,眼底一片阴森森的,以为他没睡够,压了压他的太阳穴:“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卡尼亚斯眯了眯眼睛,捏住他的手腕。
少年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一愣,别过眼睛望向其他地方。
人鱼城的海真好看。
虽然天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
卡尼亚斯起了身,环顾四周。
“你还记得吗?”希德问,“你记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卡尼亚斯:“不记得。”
他只剩下零星半点的记忆。
但卡尼亚斯方才十分冷静地将他断片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推测完毕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本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他发现希德失踪后,躯壳内被压抑将近一年的黑暗元素瞬间将他吞没。
无垠的夜里,他听到希德·切尔特这个名字,疯狂的黑暗气息再次冲垮了他的理智。
——找到他。
他的意志只剩下这个声音。
……此后,就是熊在他头上的那一敲。
醒来后,卡尼亚斯感知经络内的涌流已经不再像往日一样狂乱,乖觉温顺,如同听候差遣的奴隶。
与其说这些力量被他被驯服,倒不如说他离解开封锁的记忆更近一步,曾一度气焰嚣张的黑暗重新臣服于它主人的指掌。
卡尼亚斯已经确认,去年去蒂亚戈山岭时,他所听到的噤声之渊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故乡的呼唤。
他想把圣子带回深渊,锁起来。
但希德似乎不喜欢有关黑暗的东西。
卡尼亚斯收起目光,轻轻一拍圣子的脸蛋。
“您脸色有些不大好。”
他将毯子扯下来,盖住希德的肩背。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指肚被冻得很冰凉。
这种季节着凉不好。
否则他还想在少年的膝上多躺一会儿。
希德有点奇怪。卡尼亚斯苏醒,看到自己忽然换了个地方,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但是当他的双手被卡尼亚斯笼在掌中的时候,他不争气的脑子就不允许他去思考其他问题了。
卡尼亚斯分明预料到他会脑子当机的。
圣子被卡尼亚斯喂了一年的牛奶,尽管还是清清瘦瘦的样子,但三百多天的时间,足以让从前软绵绵的男孩抽长了躯干,虽不及卡尼亚斯高大,却也是骨肉匀停、纤长细腻的美人。
若是他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不放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兴许一大半路人会被他勾走了心窍。
曾经的卡尼亚斯只将希德当作是需要多加照顾与呵护的小花苗。
但这样的光明圣子,会让卡尼亚斯萌生一种想把他欺负到哭出来的冲动。
卡尼亚斯凑近希德,希德吓了一跳,向后一仰,被卡尼亚斯护住后脑,倒了下去。
“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不过,殿下大概已经知道——”卡尼亚斯的手指扣在希德颈边两侧的绒毯上,将他笼入自己的影子下,“我不是人类。”
暗影里,青年的嗓音与气息被风浸得冰凉,宛如森林里暗伏的蛇蟒。希德心头一跳,偏过脸颊。
“我知道的。”他悄悄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
“去酒馆那天,我有点怀疑,”希德道,“后来我去查圣院的图鉴,就——”
卡尼亚斯看到他颤动的睫毛。
从第一眼见到希德起,嗜血的天性就让卡尼亚斯明白,这个男孩是异常美味的食物。
他伪装成好人,一步步接近少年。
之前没有动手,是因为幼年期的光明之种并不完美;到达成熟期后,才会散发更香甜的味道。
结果等这只熊毫无防备地跌进陷阱,却轮到他自己舍不得了。
希德想了大半天,又支支吾吾地问:“那你一开始——”
“是计谋。”
卡尼亚斯捉过希德的爪子,按住他柔软的掌心。
“我本想玩弄您的。”
圣骑士声色低沉,恍如星谷夜河。希德被他箍在怀里,感觉他的手指抵向是要从自己的手掌抵进心里面去似的,抬眼便碰上青年的目光,脑袋有点晕晕乎乎。
如果黑暗是这样温和的颜色——
希德迷茫地想着。
那被黑暗禁锢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