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那维亚推拒了所有来自皇宫的授勋、封地、财宝与其他的奖励,但在经历漫长的恐慌与忧心忡忡之后,帝国的所有居民都认为,他们的英雄值得一个最盛大的庆典。
——尽管这个“英雄”实在名不副实。
自从五六十年前弗朗西斯斩杀魔王后,古老的城市萨尔帝都再度迎来了新的人流量高潮。
不光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类,生于雪原的精灵与长相怪异的白兽人、矮人也都跨马而来,在排起长队的城门外等候。居民用常绿树的枝条沾着酒水洒在地上,祈求伟大的光明神早日结束神隐,木匠与铁匠们自发打造了装饰华丽的彩车,宫廷外最婀娜的舞娘脚缠金带,在铺着锦毯的车盖上翩翩起舞。
这样的盛景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街区仍旧灯火通明,宛若彩虹之城。从郊外飞来的萤火缭绕在帝都上空,最后一班贵客乘着白色独角兽拖动的马车来到光明圣院的脚下。
迎接新纪元勇者凯旋的宴席理所应当被设立在圣院。光明联盟所有成员的代表都出席了这次宴会。
即便象征光明的神只已离大陆远去,肃立在祈祷之间的达官显贵们依旧穿戴庄重、面容恭谨。
教皇克拉拉的宣读声缭绕于空阔的石顶穹窿之间,余音散尽时,还有不少贵族老爷双手合十,精神恍惚。
对于一些奉光明神为精神支柱的狂热信徒而言,的确无法很快接受普鲁维尔神隐的事实。
然而,令人绝望的事也是如此。
光明联盟的领袖们,精灵族女皇、圣院教皇、白兽人首领与矮人祭司便立于大殿之前。宣布这个令人心痛的消息的正是最接近神的人们,任何人都无法对此提出质疑。
那维亚仍伪装成“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外貌。
他单膝跪在火红的绒毯上,静听着教皇按照羊皮纸上所书,宣读有关骑士美德的赞扬。
克拉拉身旁的侍女用托盘捧着装满神池圣水的白瓷瓶,预备在教皇结束宣讲后洒在圣骑士的肩头,以此表示圣院对这位伟大勇士的认可与期许。
希德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身旁阒无一人。
他看到克拉拉与精灵女皇便觉得有些不舒服,稍稍偏过头去。
希德不知道那维亚是如何说服这两名位高权重又城府颇深的老者听从自己的安排。即便那维亚改变了星象,但凭借克拉拉的多疑与精灵族对于人类的不屑一顾,纵使作为人类的占星术士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
也许那维亚直接对他们摊了牌。作为光明联盟的两大巨头,教皇与精灵女皇确实能拥有这样的演技,能够在亲自面对黑暗神时手都不抖一下,还能平静而感激地,将表彰神明使者的绶带递给深渊来者。
——他就不行。
希德暗自嘀咕着。
现在他看到那维亚,还是会有点害怕。
就像不相信普鲁维尔遗弃了他们的信徒一样,希德至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最喜欢的室友居然就是他怕了十多年的黑暗共主那维亚,而那维亚还把他抱上过床。
他正暗想着,又恰巧瞥见第二排的帝国学院校长正睁着浊灰色的眼睛,偷偷打量他。
老人撞见他的眼神,尴尬地看向窗外。
希德将目光收回来,他知道老人为何心虚。
但他不责怪校长。袖手旁观本就无可怪罪,何况老人为他做了足够多的事。
单是能够在帝国学院上学,就值得希德感激他一辈子了。
圣子殿下原以为教皇会像校长那样讲上半天。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神游一会儿,克拉拉呆板平淡的声音忽然停了。
半梦半醒的希德被从初秋季节的睡意中惊醒。他几乎下意识要鼓起掌,看到那维亚往他走过来,恍然发现自己正身处最静谧肃穆的光明圣院。
那维亚在希德身旁坐下。
希德又悄悄与他挪远一些。
“普鲁维尔已经神隐了,将他的神像搬走吧。”克拉拉告诉他身旁的侍者,“我们不应该再依赖父主,而应该由自己走出一条路。圣典也需要进行重修的工作。”
此话一出,纵使在场是最养尊处优、富有涵养的王公贵族,也禁不住出声质疑。
暨光明圣院建立之初,普鲁维尔的神像便被供奉在此处。这座神像的历史比萨尔帝国还要漫长几十个来回,纵使普鲁维尔神隐,也可以留下来作为纪念。
人们原以为这是教皇克拉拉一时间被父主远去的悲伤冲昏了头脑。
却不料此时,精灵族的女皇和祭司们也站了出来,声援克拉拉的决策。
“我赞同人类圣院的决定,”女皇以大路通用语悠然说道,“精灵已经从领地撤出了父主的塑像。联盟需要的是前进。”
白兽人原就是看着精灵颜色行事,矮人则是察言观色的老手,见主导联盟的两方势力都发了话,也顺势投了赞成票。
掌握统治权的上位者心照不宣,信仰不过是幌子,人们真正需要的只是安逸的生活。
假如黑暗神能够给他们带来等同的权力,与精灵女皇站在一起的几位大概会立刻撕下穿在身上的圣袍。
希德在一旁看着,对那维亚悄声说:“如果你瞒着我,我肯定对你感激涕零。”
那维亚所扮演的“救星”角色,不仅永远赶走了他的噩梦,还搬走了神像。
圣子也不喜欢每天向一个用冷屁股对他的神极尽赞美之辞。
那维亚闻言,突然凑近他。圣子被吓了一跳,别过头去。
“我以前是这样打算的。”那维亚说,“但我想着,您有了解事实的权利。”
希德回过脸:“明明是你瞒不下去了。”
那维亚抵住圣子的额头,笑道:“是,殿下明察秋毫,一年多了,才发现我是您的‘敌人’。”
希德听出他是在嘲笑自己。
过了那么久,希德甚至都能数清楚那维亚的眉毛有几根了,居然要等到那维亚原形毕露才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接下来,大陆的救星还得去皇宫接受来自皇室的道谢。
那维亚骑上黑骓,向希德伸出手。
他本打算把希德一起带过去,但希德宣称在圣院仍有些事需要处理。
那维亚坐在马上,垂头打量希德,嘴角一舒。
希德让夜鹰化成长鞭,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示意他赶紧走远点。
那维亚眼神又深了许多。他嘱咐阿诺德看好自己的夫人,提鞭而去。
希德望着那维亚的背影消失,重新走进圣院。
贵族们已准备散场,见到圣子驾临,纷纷行礼避让。
圣子在拥堵的人群里看到霍华德的身影,走上前去,询问教皇的下落,被告知克拉拉和女皇不在祈祷之间。
希德往楼下一路搜索,来到圣院的后花园。
花园静得只剩下喷泉的声响。他在周围转了几圈,乍得见克拉拉偷偷摸摸地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边,旁边的草垛上还有一顶主人未藏好的星辰冠冕。
克拉拉和精灵女皇窝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希德心想。
能干出躲在草丛里这种事的,从来不是高贵肃穆的教皇,而是他和柯特妮。
克拉拉与精灵女皇发现了希德,正打算再躲得紧实些,却听到一阵脚步声迅速靠近。
教皇被后者踹出了草丛。
克拉拉整了整衣袖,轻咳一声。
“希德·切尔特,真巧。”他威严地说,“你也来这里散步?”
在克拉拉战栗的目光之中,希德盯了他许久,才道:“你不是教皇。”
克拉拉叫他的名字不会用心惊胆战的口吻。
教皇的面孔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这副表情被呈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更为滑稽逗人。
紧接着,一阵金芒从希德眼前闪过。克拉拉与精灵女皇被光芒包裹,逐渐缩小成两只黑色的仓鼠,扭头就跑。
希德反应很快,抢在它们溜得无影无踪前抓住了一只。
正是扮演克拉拉的那只仓鼠。
黑仓鼠被捏住后颈,悬在他的手指下方,四肢乖巧蜷着,战战兢兢地觑着光明圣子,弱声弱气地“吱”了一声。
希德提着仓鼠,去找阿诺德。
“怎么回事,阿诺德?”希德问。
阿诺德往风中飘荡的仓鼠惊慌未定的脸上瞧一眼,望向天际,吹起了布鲁诺蓝调口哨。
“别打发我,”希德皱眉,“我知道你会人类语。”
黑暗角龙又转过头看他,忽然往底下一钻,又将希德驼到背上。
阿诺德速度很快,背光明圣子的技术也十分娴熟。
它甚至为避免圣子的发饰被风打乱,在希德身前细心地抹了一层法盾。
假如夫人往那维亚灵敏的耳朵里倒进了一句有关于它的诉苦,阿诺德敢打包票,它一个月都别想吃到上好的金银宝石。
不出一会儿,希德望见被簇拥在一堆郁金香里的切尔特宅邸大门。
门前还有两个影子,被看门的侍卫们拦着。
希德努力分辨这两抹身影。
待黑暗角龙张开双翅,跃进切尔特的前院,在半空中短暂停留的希德才辨别出他们是谁——
凯莲娜,以及艾伯特。
希德名义上的兄妹,也是曾经在切尔特家作威作福的两尊小皇帝。
此时,这对切尔特兄妹的脸上却带着憔悴。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令公爵与夫人愤怒的错误,居然会被一向疼爱亲生子女的公爵夫妇关在门外。
希德没空搭理这两个人。他从阿诺德身上跳下来。
他在切尔特家迷宫般的前院看到了女仆长。
女仆长坐在一张石凳上,捧着一本牛皮簿子,正往上面写些什么。
她听到希德的脚步,抬起头来。
“您怎么会在这儿?”希德问。
女仆长道:“公爵差人带口信,切尔特还留着您的一笔钱款,需要我来核验,顺便把这些钱带回奥尔德男爵的府邸。”
希德点了下头。
他是在切尔特有一笔小金库。但他能够搬出这里就是谢天谢地了,所以没有把钱带走。
女仆长说完,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切尔特家里的园丁正有条不紊地修剪着一盆松鼠灌木,对于大门外的哭喊置若罔闻,似乎早已听惯了。
“少爷,您看到门口了吗?”女仆长忧心忡忡道,“我听从前的同僚说,他们两位已经被公爵赶出切尔特家许多天,但凡怎样求饶、认错,公爵与夫人都不肯将他们接回家来。公爵甚至还在公开场合宣言要与那两位断绝关系。可是据我所知,切尔特公爵与他的夫人是最疼爱他们的人了。”
女仆长正与希德交谈,此时微风将两人无助的喊声带过他们耳畔。
“父亲!纵然您对我有何意见,您也不能要求帝国学院取消我的学籍!”这位昔日风光煊赫的学生会会长哑着嗓子嘶吼着,“作为您的儿子,却被众目睽睽从学院扔出去,您让我怎么见人?”
凯莲娜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我不能用魔法了!母亲救救我!”
即便天赋如何出众,这也改变不了艾伯特与凯莲娜依靠切尔特家族势力免试进入帝国学院就读的事实。如今切尔特公爵单方面与艾伯特和凯莲娜接触关系,并且对帝国学院理事会施压,校长就算有心,也只能移除两人的在校学籍。
想要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夺走其最看重的宝物。
而姓切尔特的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天赋、财富、地位与家庭背景——供他们在人前炫耀的一切资本。
将这些夺走,会比令其坠入炼狱更令他们感到十万分的痛苦。
“……而且,我总觉得,公爵与夫人似乎完全变了两个人。我收到信后,本想请奥尔德男爵大人雇几位战士一起过来,但方才夫人却对我很客气,”女仆长困惑地回忆着,“就算他们是忌惮于男爵大人如今的权势,但忽然间转变得那么多,也太奇怪了一些。”
女仆长的话语令希德回过神来。
当然奇怪了。
他心道。
两个活生生的人,芯子都被替换成仓鼠了,怎么不会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