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季朝云拉着凤祁一直朝后山走去。
眼见已经彻底离开人群, 凤祁轻笑着开口:“你这是要带我私奔去吗?”
季朝云脚步猝然一顿。
他没有回头,凤祁只觉得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冷得透骨,指尖苍白得几乎没有丝毫血色。
凤祁叹息着摇摇头, 将对方的手掰开, 再握进掌心:“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若你不接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就好了,何必与自己为难?”
“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季朝云抽出手, 声音低哑,“你做得到吗?”
凤祁苦笑一声:“我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
季朝云指尖颤了颤,仿佛被一把尖刀刺进心口, 他被那痛处一点一点凌迟着, 就连呼吸都能牵扯出剧痛。
凤祁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轻轻问:“你想与我说什么?”
“……”季朝云嘴唇紧抿, 一句话也说不出。
凤祁也不催促,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此事……是我不对。”过了许久,季朝云哑声道, “我们今天只是在做戏, 明日我会向树爷爷辞行。功德的事你不必再帮我,等离开了榕树族,你便回书院去吧。”
凤祁眯起眼睛:“你赶我走?”
季朝云闭上眼, 声音轻轻发颤:“等回书院后, 我会向督察殿提请更换弟子院,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凤祁的神情凝了下来:“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
“回答我季朝云,你觉得躲着我, 我们就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季朝云没有回答。
凤祁掰过他的肩膀,低头看着对方低垂的、通红的眼睛:“你若真的这么想, 为何不敢看我?又为何这么难过?”
“晚了,朝云。”
“我们相识这几个月,你有无数机会推开我,可你没有。你觉得只要躲着我,我就能忘了你?”凤祁轻嘲一笑,“季朝云,三百年了,你忘记过凤霄吗?”
季朝云的身体重重颤抖一下。
“你遇到凤霄那年,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吧。”凤祁道,“当年的你都能够这么义无反顾,凭什么觉得我不行?你能等得起三百年,凭什么觉得我等不起。”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道:“多奇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好像冥冥之中被人推了一把。它告诉我要去你身边,陪着你,守着你,护着你。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留在书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
季朝云肩膀轻轻颤动,眼眶酸涩,眼前模糊一片。
“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我,没关系的,我能等。”凤祁温声道,“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那家伙与你相识三个月,便让你等了三百年,我等等你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我……”季朝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会有结果的,我根本……”
“你如果想说你对我根本没有一点感觉,我是不会信的。”凤祁叹了口气,温柔地揉了揉季朝云的脑袋,“想了足足两天要怎么与我一刀两断,你的最终表现就是这样?连装都不会装,没见过比你更傻的龙。”
“……”
“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可这哪里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一直在纠缠你。”凤祁的手缓慢下移,握住季朝云冰冷的双手,“他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在我这里,我的小龙一点错也没有。别难受了,你要实在不开心……这个给你。”
凤祁摘下手链,系在季朝云手腕上:“用鞭子就抽我一顿,解解气。我以前打过你,你现在打回来,好不好?”
季朝云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他明明才该是觉得委屈的那个人,却反倒来安慰他,怕他难受。
可凤祁越待他好,他心里便越觉得难受。
三百年前那段过往是真的,中间三百年的等待是真的,来书院后这几个月相处也是真的,他心中明明有别人,却仍然不受控制地被这个人吸引。
他从未察觉到这些,直到两天前的那天夜里,那个将落未落的亲吻。
那夜凤祁的态度,将他一直以来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的事情揭示于天光之下。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
季朝云深深埋着头,浑身止不住颤抖,紧咬着下唇泄出几声哽咽。
“怎……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凤祁一下被他眼泪吓蒙了,难得有些手忙脚乱,想抱他又不敢,试探地扶住他的肩膀,“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是你的错,别哭。”
凤二殿下没经历这种情形,连哄人也不会哄,乱七八糟安慰了一堆话,把人哄得越哭越凶。
季朝云此生也从未有过这般极致的发泄,与凤霄分别时没有,被逐出龙族时没有,前世意外丧命也没有。他浑身脱力地发着抖,很快就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慢慢跪坐在地。
他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进草地里。
凤祁从未见过季朝云这般模样,只觉得这比拿鞭子抽他还疼。他顾不得会不会再刺激到这人,蹲下身小心把人搂紧怀里,按住季朝云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想揍我,你就是想要我的命。”
凤祁叹了口气,只觉自己真是被这人吃得死死的,闭着眼自暴自弃道:“哭吧,哭痛快了就别再难过了。”
可惜季朝云最终也没能哭个痛快,没过一会儿,凤祁便听见远处有脚步声急促赶来。
他们从成婚之礼上逃出来,族人自然会追过来。凤祁不想叫人看见季朝云现在的样子,季朝云多半也不希望别人看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思忖片刻,手臂搂住季朝云的腰身,腾空而起。
二人稳稳落在树枝上。
季朝云也感觉到有人接近,但他先前哭得太凶了,一时间还止不住,只能用力抓着凤祁的衣袖,把头深深的埋下去,竭力抑制着轻轻的抽噎。
不一会儿,几名族人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几人神情急切,却并不像是在找人的模样,他们快步朝前走去,很快消失丛林之间。
凤祁直觉感到有些异样,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个方向……”季朝云从凤祁衣襟里露出通红的眼睛和小半张脸,轻声道。
凤祁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婚服已被哭湿了大片,用衣袖擦了擦对方脸上的眼泪:“怎么了?”
季朝云往后躲了一下,自己揉了揉眼睛:“我记得,从那边的出口离开榕树族,就是那座荒山。”
那座原本浓雾笼罩,如今却雾气消散,险峻万分的荒山。
自家小龙还没哄好,凤祁实在不想在这时候管别的事。可榕树族对季朝云有恩,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他心里同样不会好受。凤祁低下头,询问道:“回去问问?”
季朝云点点头:“嗯。”
“可你这样子……”
季朝云平时从未这样哭过,一哭就哭个狠的。此刻好不容易止住了,可眼睫上还挂着水珠,一双眼睛又红又润,兔子似的,看上去格外可怜。
凤祁心浮气躁地移开目光,定了定心神:“我帮你用法术遮一遮?”
季朝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偏头躲开:“我自己来。”
片刻后,二人回到榕树下。
成婚之礼的布置尚未撤去,老族长不让族人去追他们,因此众人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候。
见二人回来,老族长朝他们笑了笑:“事情都说好了?”
“嗯。”季朝云低声应道。
老族长又指了指树下:“还要继续吗?”
季朝云一怔:“族长,您……”
“怎么了?”
“……没事。”季朝云摇摇头,“我们方才看见几位族人朝荒山的方向去了,他们是去做什么?”
老族长与他对视片刻,眼中显露出困惑:“荒山?什么荒山?哪里的荒山?”
“……”
“二位回来了。”恰在此时,季荀朝他们走来。
凤祁问:“少族长,方才我与朝云看见有几位族人朝荒山而去,你可知情?”
“是我的吩咐。”季荀解释道,“方才接到消息,有一支远途而来的商旅似乎何阴差阳错穿过了榕树族在桃花岭的布置,取道荒山。我担心他们遇到危险,便派几位族人前去护送。”
季朝云:“可族人在桃花岭每个必经之地都设有阻拦,他们怎么会顺利通过?”
“原因尚不知晓。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即将进入荒山。”季荀道,“榕树族毕竟是妖族,不敢在凡人面前露面,我只来得及找了几位族人跟上去,尚未查明此间缘由。怎么,你们觉得有问题?”
季朝云与凤祁对视一眼,道:“我们并无确实证据。只是……季大哥,荒山内曾有不明之物袭击你们,族人前往恐怕会有危险,让我们去看看吧。”
“可……”季荀迟疑地看了看他们,又看向老族长。
老族长坐在藤椅上,笑眯眯道:“想去就去,有什么关系。”
季朝云与凤祁点点头,当即回屋换衣。
季荀目视着那二人的背影,纳闷道:“爷爷,所以这成婚之礼,还办不办了?”
老族长道:“三拜尚未拜完,留着吧,以后还用得上。”
“那爷爷为何让他们走了?”
“你这个人,整日只知族中事务,难怪找不到媳妇。”老族长恨铁不成钢,用竹杖末端狠狠敲了下季荀的屁股,柱着竹杖站起身,朝远处走去,“年轻人,成双成对,天造地设,真好啊……”
从后山的方向离开榕树族,季朝云与凤祁很快找到了那片荒山。
之所以说是荒山,则是因为此地寸草不生。山中随处可见怪石嶙峋,石缝间唯有些许干枯杂草,不见生机。这山中鲜少有人到来,道路崎岖难走,与前方的桃花岭仿佛是两个世界。
“真难想象,如此繁茂的桃花岭之后,竟有座这般寸草不生的荒山。”凤祁道,“这似乎不合常理。”
季朝云点点头:“我刚来榕树族时,也觉得此山颇为怪异。只不过当时……自身难保,而且荒山外又浓雾笼罩,这才从未前往探查。”
凤祁“唔”了一声,偏头看着他。
季朝云神情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方才曾那般哭过。这人就是如此,心思藏得比谁都重,若不是难受到了极致,根本不会泄露丝毫。
凤祁心疼又无奈,正不知该不该再哄他两句,后者忽然开口:“你看那儿!”
二人前方不远处的石壁下,倒了一名年轻人。
正是一只树妖。
二人快步上前,却见那年轻人气若游丝,身上衣物已被鲜血侵染。
“没有伤及要害,还有救。”凤祁抢在季朝云之前把人扶起,快速在对方几处灵脉点了几下,徐徐注入灵力。
“咳咳咳……”年轻人咳出一大口血,终于恢复了些意识,“仙、仙长,你们怎么会来……”
季朝云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跟着那只商队进入荒山,没走多远便遭遇了袭击。”
“其他人呢?”
“许是进山了咳咳……那东西格外厉害,我、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晕了过去。”
年轻人伤势太重,二人再问不出别的,便掐了个法诀将人送回族中。
做完这些,凤祁道:“看来,这山确实有问题。”
“不止是这山,还有那商旅。”季朝云遥远着荒山深处,眉梢略微压低,“商旅为货物通常有随行车马,因而他们会选择更好走的官道。这荒山险峻难测,究竟是何处来的商旅,竟会选择这条路?”
“或许他们从外地而来,并不知晓此地险峻?”
季朝云摇摇头:“正因是外地而来,更要打听清楚才是。”
季朝云道:“凡人不比仙妖,他们没有法术护身,不会缩地成寸,长途之行于他们而言更要慎之又慎。就算不为自身性命着想,也要考虑到随行货物的安全。”
凤祁问:“所以你方才就觉得,那队商旅有问题?”
“只是猜测。”季朝云道,“我们继续往里——”
他话音未落,忽然察觉有东西朝他二人身后袭来。
季朝云回身看去,恰好看见一道黑烟由远及近。他正要回击,可凤祁动作比他还快。
凤祁击出的一掌不偏不倚击中黑烟中心,只听得一声尖锐嘶吼,黑烟向后飞去撞上粗粝的石壁。黑烟散去,显出内部真型。
那东西外表与猎豹极为相似,通体黝黑,额前生双角,犬齿细长而双目鲜红。
那双鲜红的眸子里,蕴藏的是滚滚魔息。
魔物。
那只魔物被凤祁一掌击中命脉,已是经脉尽碎,身体很快化作黑烟,被风吹散。仅仅这片刻间,几道黑烟不知从何而来,落到二人周围,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凤祁“啧”了一声,正要上前,却被季朝云拦住。
季朝云抽出配剑,淡淡道:“你先前说,诛杀魔物,能换取多少功德?”
凤祁眉梢一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后退半步,道:“杀上一只,应当就抵得上你先前那一整日的辛苦。”
季朝云视线落那十余只缓慢围聚上来的魔物身上,神情沉沉:“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抢。”
“嗯,我不抢,你慢慢……”
没等凤祁把话说完,季朝云提剑冲了出去。
锐利凌冽的剑影映照在嶙峋石壁之上,凤祁远远看着那道素白的身影,没打算阻拦,更没想要帮忙。
小龙心里还难受着,正需要个发泄的渠道。
这群魔物来得太是时候了。
凤祁退到石壁旁等待,数十只魔物遇到此刻的季朝云浑然不够看,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被杀了个干净。季朝云一脚踢开最后一只咽了气的魔物,剑锋一展,甩出一串血珠。
凤祁微微弯起嘴角,正要上前,神情忽然一凝。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季朝云同样感受到了异样,他偏头看向某个方向,铺满乱石的地面上传来些许震动,似是有东西正在向他们走来。
片刻后,一只通体雪白、足有一人高的花斑白虎绕过石壁走到二人面前。
季朝云眼神一沉,正要提剑上前,却被凤祁叫住:“等等。”
“它不是敌人。”
凤祁走到季朝云身旁,凝视着白虎的双眼。那白虎与他对视,神情沉静,并无丝毫敌意。
凤祁似乎心有所感,问:“你说想带我们去个地方?”
白虎朝他点点头,侧身趴下,细长的尾巴甩了甩,示意二人坐到它的背上。
季朝云问:“凤祁,它到底是……”
“不知道。”凤祁道,“但我能感觉,它没有敌意。”
他率先翻身上了白虎,朝季朝云伸出手:“信我,不会有事。”
季朝云沉默地看着面前那只手,半晌,点点头:“好。”
二人骑上白虎,白虎仰头高呼一声,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荒凉的山路飞快后移,季朝云怔怔地看着身下的白虎,隐约想到了什么。
奔跑间,白虎后背生出雪白双翼,竟腾空而起,跃向苍穹。
白虎盘旋在荒山上空,耳畔风声呼啸。季朝云后背抵着凤祁的胸膛,后者双臂紧紧搂着他,将他圈在怀里。
“你见过生了翅膀的老虎么?我有一只,可惜丢在了仙域。”
曾几何时,凤霄也是这么抱着他,在他耳畔轻轻道:“等战事结束,我将它招回来,带你去兜风,好不好?”
这是……这是凤霄的灵虎?
季朝云思绪一时纷乱,凤祁忽然在他耳旁道:“朝云,你看下面。”
二人脚下的景象飞快变了。干涸的河道重新生出水流,草木破土而出,很快长得郁郁葱葱。
仍是那座荒山,但破开了外部的幻象后,几乎在那一瞬间,季朝云便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灵力。
这里,留有凤霄的神力。
这里是……须弥山?
白虎带着二人回到原处,二人跃下白虎,周遭的景象已经全然不同。
浓密的树木隐天蔽日,枝头翠鸟鸣叫,脚下草丛间偶有绵软的白兔飞快窜过,耳畔虫鸣鸟叫不绝如缕,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
白虎绕着凤祁转了两圈,似乎格外兴奋,把脑袋一个劲往他怀里蹭。凤祁被它闹得没办法,认命地揉着它的脑袋:“好了,好了……”
季朝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个他从未有过,也不敢去想的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