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身体砸在水面上的那一瞬, 夏露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眼前一黑, 连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直到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争先恐后地从耳朵和鼻子里灌去, 她才缓过知觉似的划动手脚, 呛咳出一串气泡。
江水看似平静, 其实下面暗流汹涌,加上心脏的不适愈发严重,这种情况下什么游泳技巧都用不上了,只凭借本能仰头扑腾,争取能呼吸到一口空气。
夏露挣扎着把吸足水的羽绒服脱去, 努力想浮出水面, 可高空坠下的失重感让原本就脆弱无比的心脏雪上加霜,手脚僵硬无比, 根本不听使唤, 胸口又闷又疼,越是呛水就越想呼吸,越是张嘴呼吸就越是呛水, 简直陷入了恶性循环!
她被江水裹挟着朝下流冲去,浮浮沉沉中,好像看到一枚黑色的东西坠落水中,就在离自己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夏露冷到失去知觉,木偶人般哆哆嗦嗦地划了两下手臂,然后伸手将那枚黑气缠绕的小物件攥在手里——
果然是她与贺狰的结缘信物, 那枚黑色的小角!
刺骨的江水压迫着胸膛,使得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浑身没有一处能使得上劲。夏露紧紧攥着那枚信物,在水中呛出一串泡泡后就像一片羽毛般,飘飘荡荡地沉入了水底。
溺水的人是没有太大的力气挣扎的,她睁着眼,看着头顶一片波光荡漾的水面,深沉的夜空蓝中荡漾着金红的碎光,那是贺狰的妖力被燃烧而形成火焰,烧得热烈且悲怆……
但很快的,夏露连这点光也看不清了,视野渐渐变得狭窄和模糊,在坠入黑暗前,她只来得及看到一束火光从空中砸落,带着一串气泡沉入水中,并拼命地向她游来……
接着她眼前一黑,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陷入一片漆黑的沼泽。梦里应该是前世零碎的记忆,但和上次引魂种触发的记忆不同,这次夏露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观看的。仿佛灵魂出窍般,她的身体变得透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过树木、篱笆墙,被动旁观一切。
这是一座简陋的草房子,刚下过雨,屋内又昏暗又潮湿。竹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在清晨的湿气环绕中咳得撕心裂肺,不多时,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十来岁、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跑了进来,轻轻搁在床边,又扶起女人喂药,脆生生说:“娘,药吃完了,我再去山上采!”
这女孩衣衫破败,露出瘦削的胳膊,脸上也染了不少碳灰,但夏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女孩的眉眼赫然就是年幼时的自己!
接着画面一转,到了一条草木茂盛清幽的山路上。
山路崎岖陡峭,时不时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杂草肆意疯长,需要用柴刀开路才能艰难地前行。小夏露背着发黄的破竹篓,篓子里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根蔫了的草药,正寸步难行地朝更高的峭壁处爬去。
林木遮天蔽日,正此时,远处一群鸟儿惊飞而起,一个少年凄厉痛苦的惨叫声骤然响起!那声音像是忍受了什么极度的痛苦般,撕心裂肺,叫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像野兽一般雄浑的低吼,久久回荡在山谷中……
山里有人?
是遭到野兽袭击了吗?
小夏露愣在原地,好像在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又好像是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
那哀嚎声渐渐由愤怒痛苦转为虚弱无力,断断续续的,好像马上就会死去。最终还是同情占据了上风,小夏露握紧了手里的镰刀,拨开一人深的杂草丛,加快步伐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赶去。
近了,更近了,困兽般的哀吼就从前面不远的树林里传来。
小夏露放下背篓,躬着身子,借着树木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前行。透过熹微的光,她隐隐看到前方雾气翻滚弥漫,可奇怪的是,那雾不是常见的淡白色,而是诡谲妖冶的黑,如同有生命般在林中四窜……
黑雾中,一只无比庞大的野兽的影子从黑雾中挣扎起来,又扑通一声倒下,发出兽类‘咕噜噜’痛苦的低吼……影影绰绰中,夏露还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男人的身量中等偏瘦,算不上高大,可逆着光站在一片涌动的黑雾中,平白生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来,凌厉且阴凉,像是把淬毒的短刃扎在黑雾中。
黑雾聚拢又飘散,夏露看到了男人满手的鲜血,那暗紫色的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整只袖袍,正顺着手指滴滴哒哒地落在灌木丛的叶子上……
窥探的小夏露瞪大眼睛,自语般说:“好多血……这个人受伤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十几米开外的男人却听见了,顿时警觉,身形一掠匆忙御剑而去,很快消失在黑雾缭绕的山林中。
“咦,他会飞?”多半是修仙之人吧,在这个兵荒马乱、群雄割据的世代,人们消极避世,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醉心修仙,看到一两个御剑的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而且听病榻上的母亲说,夏露的父亲就是个修真人士,某日负剑出门历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话说回来,仙人就是仙人,浑身都是血还能飞那么高。
小夏露砸吧砸吧嘴,看了眼天色,转身准备回家给病榻上的母亲熬药。谁知才刚走两步,黑雾飘散的草丛窸窣抖动,传来细碎的呜咽声,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受伤的人?
小夏露没多想,跑过去拨开草丛一看,还没有看清地上躺着的是团什么东西,倒是被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一阵反胃。
血,到处都是暗紫色的血,浸在鲜血中的是一只皮毛黑红的……猫???
确实像只猫,但也只是像而已,毕竟没有哪只猫有这样矫健的四肢和尖利的爪牙,还长了一条开叉的尾巴。
“一、二、三、四、五……”小夏露蹲着身子数了数,猫尾巴上有五个叉,奇怪得很。
正想着,那奄奄一息的猫感应到生人靠近,倏地睁开暗红色的兽瞳,扬起爪子就要撕咬夏露。
夏露往后一跌,手撑在草地上,摸了满手血的黏腻。
那猫虽然极度凶狠,但因为身负重伤,扑了一半就软软地倒下,重新摔回血泊中。夏露这才发现,黑猫的腹部破了一个口,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染血的内脏,就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可怜得很。
不仅如此,那猫的额心也有一道伤痕,一块皮肉不见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那样的伤口,让夏露想起以前村里杀牛时,牛角被砍下形成的伤痕,白森森带着血。
奇怪,尾巴会开叉又长了角的会是什么猫?难道是自己没见过的品种?
难道地上这些都是它的血吗?可一只猫的身体里,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
它好可怜,肚子上破了挺大的一个洞,好像快死了……
小夏露采了草药捣碎,草草敷在猫的伤口上止血,又撕下自己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衣服袖子为它包扎,然后将这只可怜的猫儿装入背篓中带回了家。
家中贫穷,请不起大夫,小夏露就自己动手将缝衣针放在火上燎了燎,穿上线,对桌上进气少出气多的黑猫说:“死马当活马医啦,不过你放心,我的针线活很好的!”
第一针下去,黑猫惨叫一声,拼尽所有力气反嘴一咬,尖利的牙瞬间刺破了手背。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夏露低呼一声,朝后一退,跌出了梦境。
“夏露!”黑暗中,一个焦急微颤的声音传来,沉沉道,“快醒来,夏露……快点睁开眼,听见没?”
好吵。
夏露皱了皱眉,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如有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
有谁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霎时,一股温暖的力量游走于四肢百骸,唤醒了她混沌的神智。
“夏露,醒来。”那声音更清楚了,颤抖得厉害,近乎恳求地说,“求你!”
“呼……咳咳!”夏露扭头咳出一股冰水,急剧喘息着,缓缓打开了眼睑。
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块。
过了好几秒,夏露眨眨湿润的眼睫,模糊的视野才渐渐清晰,显出贺狰的脸来。
他浑身湿透了,发梢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一手搂着夏露,另一手抚上她的脸颊……明明是可以轻而易举捏死敌人的一双手,此时却颤抖得厉害。
贺狰红着眼,脸上杀气未褪,又交叠着欣喜和后怕的神色,只怔怔地盯着夏露,哑声说:“……我知道你会醒。”
夏露艰难地扭头看向一旁,北风凛冽,那座吊车高台已经成了远处突兀的一条线。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是随着暗流漂出了这么远。
掌心一阵尖锐的疼,她抖着呼吸,缓缓打开僵硬的五指,一枚黑色的小角安然无恙地躺在她的掌心。
“逃出来了,对吗?”劫后余生,夏露失神地问。
贺狰没有回答,只沉默着用灵气将夏露全身浸透的江水逼出,使衣服快速干燥不至于冻坏身子。
“傻子!”贺狰骂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的凶恶,冷冷地问,“谁让你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要是没能从水里出来,或者我来晚了一步,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这次,是意外。”夏露浑身冷得像冰,久久没有暖和过来,只好往贺狰的怀里靠了靠,说,“老毛病犯了,在水里使不上劲儿。”
荒冷的江边,月华如洗,贺狰唇如薄剑,线条冷峻的下巴紧绷着,眼底一片湿润的红。
夏露一下愣住了,不知所措般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问:“贺狰,你……怎么哭了?”
话音刚落,一颗温热的水珠划过他的眼尾,擦过颧骨,溅在了夏露的心口。
“我不会哭。”
“从来不哭吗?哪怕你曾经被伤得那么重?”
“从来不哭,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流眼泪。”
夏露想起除夕那晚贺狰的话,再怔愣地看着眼角的湿痕,那滴眼泪就像是烙铁般落在她胸口,烫得人发慌……
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贺狰微微睁大了眼,暗色的眸中映着萤火虫的幽蓝光芒。
可现在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萤火虫?夏露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光芒不是萤火虫,而是贺狰落下的那滴眼泪在发光。
紧接着,夏露的心脏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她咬牙闷哼一声,在贺狰怀中蜷起身子,而那淡蓝的荧光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终化成一束光刺入夏露体内!
“啊——!”夏露忍不住大叫起来,心脏剧痛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破胸膛涌入体内,疼得人不得安生。
“怎么回事?夏露!”
贺狰的低吼声中,她眼前一黑,忽地停止了挣扎,脑袋垂向一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