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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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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北在病房门口打开了微信。

闻泽曦像是知道他在看似的, 一连发了好几条,都是些日常内容。

——你在哪里?

——我要洗校服,你要不要一起?我帮你从教室拿回来了。

——等会儿给你带夜宵,回来记得趁热吃。

明明没什么特别的,但纪北就是看了好几遍,闻泽曦的关怀好像能透过手机屏幕, 把力量一点一点地传递过来。

他打字打得很慢。

先是打了一行“等我回来”, 然后想了想,又不是很想太早回去。

他按下退格, 光标移动, 一字一字地删掉那句话。

“别等我了, 你早点睡。”点击发送。

发完之后纪北觉得这句话有哪里怪怪的,自己回不回、室友什么时候睡这些事,好像不需要相互报备吧?

他摇摇头,没想明白, 但总不能在病房外站太久, 隔壁一个实习的护士都已经投来了疑惑的眼神。

纪北收了手机,推门进去。

男人身上盖了层被子,因为刚转回这边的病房,医生不放心, 还是安了一台心电监护在旁边。

有护士刚给他抽完血, 看了愣愣站在一旁的纪北,与他擦肩而过。

这件病房里暂时只剩他们两人。

纪北没急着走过去,贴着墙, 两只手背在身后,手指抠着惨白的墙壁,弄得自己一手白灰。

他淡定地拍了拍手,吹掉手上的粉末,就这么看着那个男人,直到对方动了动,转头发现了自己。

平心而论,要是仔细一点观察,能勉强看得出男人年轻时也是个高大帅气的模样,只是现在头发凌乱,骨瘦如柴,衣着脏污,溅着血迹,双眼无神,加之送过来时身上还有一身酒气,实在让人不想靠近。

被酒精侵袭了太久的男人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好像在思考要说点什么。纪北没给他这个机会,自己抢先开了口。

“真厉害。这次直接喝出血了来住院。要不要给你颁个奖,纪念一下这辉煌的一刻?”

“你……”纪友强指着他开了口,声音是已经被酒精烧坏掉的粗粝。

他手上还挂着吊瓶,话说了一半先咳了起来,声音刺得纪北耳朵生疼。

纪北手边就有一张凳子,他瞥了一眼,还是没坐,轻蔑道:“我看隔壁床都有请护工的。要不也帮你请一个,让你享受享受被服侍的滋味——哦,我忘了,你哪儿来的钱请。”

也不怕他瞪自己,纪北说完后就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男人。

“说得像我儿子多厉害一样。”纪友强咧了咧嘴,“从小到大不让人省心,上个学还爱找人打架,成绩一塌糊涂,那我是不是应该也夸夸你?”

纪友强反唇相讥。

乍一听上去,完全不像是父子的对话。

按理说,一个上了点年纪,但凡有一点担当的人,都会不屑于与自己儿子做这样的争吵,他们也许会觉得孩子不成熟,抑或是懒得管教……

不过纪友强不一样。

也对。纪北唇角紧抿,要是纪友强有担当,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酗酒以度日、花钱如流水,要不是现在身体不行了,早年的暴力手段估计还能再用用。

纪北也没生气,冷冷地笑了一下:“不太劳您费心。”

“爸。”然后又毫无感情地吐出这个字。

“不过菲菲好像挺厉害?也对,菲菲成绩一直都好,将来也会比你有出息——”

“你还好意思提她的名字?”纪北忍了又忍,还是打断道,“我有没有出息,跟你有什么关系。”

“倒是你,”纪北顿了一下,“这次打算在医院住多久?不晓得你兜里那点剩余的钱,够不够你付个住院费的。”

纪友强看上去是想啐他一口,无奈身体还虚弱,这才勉强作罢。

在纪北很小很小的时候,纪友强还不是这样的。

虽然性格的劣根性深埋着,但也会好好工作,回家关心妻儿,勉强称得上一个好爸爸。

夫妻俩的收入不能说富裕,可他也会时不时带着他们出去玩。

但好景不长,在长久的相处里,他的性格里卑劣的一面开始渐渐显露出来。

多疑,善妒,暴戾。最后众叛亲离。

到后面母亲忍受不了离开了,他变本加厉,赌博酗酒。

纪菲长得像妈妈,在女人刚离开的一段时间里,纪北也记不清,他究竟有多少次,在看到纪友强想挥拳头往纪菲房间走时,硬生生冲上去拦下来。

那些拳头,要么挥在他自己身上,要么……双倍的挥在他自己身上。

少年永远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变成这幅模样,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种改变,走过兵荒马乱的一半童年。

再后来,收到的生活费稳定后,他自己跟妹妹搬了出去,上学时住校,放假了租房。

说来运气不错,高中后纪北就固定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个中年女人,说自己子女都在国外,又心疼他们两人的遭遇,自己是个老师,每到放假房子就会空出来,正好租给两兄妹住。

房子不大,但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房租甚至比市面上的都要便宜不少。

虽然跟房东见不上几面,纪北却一直心存感激。

至于纪友强,纪北其实不怎么关心,他自己闲着时会找点事来做,不过通常赚不到多少钱就不干了,拿着到手的工资挥霍一阵,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不是没住过院,胃出血也有过,纪北年纪不到不能签字,通常都是邻居阿姨发现了通知纪北,纪北再打电话给自己早就嫁了人的姑姑,拜托她来签个知情同意书,至于病情和后续,一概不管。

纪北回过神,看着面前的男人。

有时候他也想,活到这种地步,也算一种彻底的失败了吧。

他不想再多跟男人交流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病情入的院——估计又是喝酒喝多了,造的。

纪友强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即使病房门关着,有些不堪入耳的话还是漏了出去。

纪北觉得又气愤又丢人,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

他没再忍耐,推门出了房间。

纪北的姑姑半小时后终于姗姗来迟,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管纪友强的事,可纪北毕竟还没有成年,出于同情,还是回来签了个字再走。

这次也一样,她来了以后皱着眉头进了医生办公室,没关心任何病情,只是轻车熟路地动笔签了那一沓入院的基本文书,看也没看别的,签完就放下笔离开了。

推门出来时,看到了立在一旁的纪北。

她叹了口气,象征性地关怀了几句,就离开了医院。

纪北看着这位并不熟络的亲戚的离开,心里早已习惯了,没什么波动。

毕竟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头上,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又为什么要逼迫别人施舍一点可怜的同情呢。

今天毕竟晚了,有些检查结果也要明天才能出来,跟护士沟通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出了住院部的楼,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半晌,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也没打算把这事儿给菲菲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没必要。

纪北掏出手机,这才看到一小时前闻泽曦给自己回了一条消息。

——好。那我也正好有点事,晚一点回来。

纪北啧了一声。

不过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宿舍罢了,条件也算不上特别好。

怎么他俩过的跟同居一样。

纪北后知后觉地发现“同居”这个词的暧昧性,又想到闻泽曦打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取向的问题,此刻脸上的表情实在说不上好看。

想到闻泽曦还没回去,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纪北上次回家,还是帮纪菲搬遗留在家里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上了车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司机狐疑地问他要去哪儿时,就下意识报了这个地址。

大概是确定了那个男人不在,才想来看看的吧。

毕竟是老式小区了,不论是物业还是周边设施都透露出一股略显陈旧的气味。

路灯光不算亮,纪北一步一步往单元楼走,深吸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邻居已经搬走不少了,一楼的屋子亮着灯,窗子紧闭,看出来好久没清理过了,窗沿沾了不少污渍,拐角处还放着一次性饮水桶。

屋内传来麻将的声音,和打牌的人或兴奋或抱怨的声音。

另一边的一楼是家小餐馆,现在早过了饭点,服务员走过来关掉满是油污的抽油烟机,开始做关店最后的修整。

有几个小孩还不愿回家,凑在一起,也不知是在玩什么。

纪北无声地经过他们,经过那段兵荒马乱的时光。

纪北找了很久,才把属于这扇门的钥匙找出来。

一股不算好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刚一打开门,纪北就险些被地上的啤酒瓶给绊到脚。

他皱了一下眉头,没在意,更不想去收拾,双腿一跨,避开了那堆酒瓶,进了屋。

直到他在沙发上坐了五分钟,也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回来这一趟的目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在心里想,自己怕不是回来找做街霸的感觉的吧。

不过说不怀念也是假的。

有争吵和暴力,也有真诚和友谊。

想归想,既然来了,纪北坐了一会儿,拔腿往屋里的卧室走。

这间屋子并不大,原本是两室一厅,在纪菲出生后被硬加了一间小房间,看上去显得有些逼仄。纪北先去了纪菲的房间,那一次之后她的东西几乎搬空了,纪北绕了一圈确认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这才两步来到了他自己曾经的房间。

床已经很久没整理过了,床单和被褥都邹巴巴的,看上去还落了灰,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纪友强喝醉了随便躺上去的。

书柜里也没有太多书,剩下的也只有几本小时候母亲买的名著、成语和十万个为什么。

泛黄的墙壁上贴了不少贴纸,有些贴画的边缘已经卷曲,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来;门的一旁还有一米多长的横竖几条线,大概是小时候他给自己量身高留下的。

墙壁上的身高尺只刻在了1.55米的位置,不再记录。

纪北心血来潮,站过去量了一下,用手粗略地按在自己头顶,计算自己现在的身高,和当年那个1米55的自己对比。

纪北垂下眼,看着那一截身高对比。

原来,自己都这么高了。

那一段时光里,纪北好像一直浑浑噩噩,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好,孔诗妍和许阔暂且不论,只是好像在不熟的街坊邻居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那个用来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

“不要学三单元家那个姓纪的小孩,整天什么不学好,就知道打架。”

“快走!别被那个小街霸逮到,小心找你麻烦。”

“你看看他们家那个纪北,小学一年级都有本事不及格,以后肯定是废了。”

“嘘——离他远点,妈妈怕你被他带坏。”

“他妹妹倒是挺乖的,就是摊上这么一个哥哥和父亲,可惜了。”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刚才纪友强那些话。

“你会做什么?谁都比你有出息——”

好像除了纪菲和那两个朋友,谁也没有正面评价过自己。

哦,不对,还有一个。

那个眼睛水汪汪的、被自己逼着叫哥哥的小孩算一个。

“北北哥哥好厉害!”

想到这里,纪北弯了弯唇。

夸自己厉害归厉害,最后还不是——

纪北晃晃脑袋,把这些叽叽喳喳的东西都倒了干净。

时间不早了,怀旧也该有个度。纪北就当做自己是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刚想回去,走到房间门口,经过书柜时,他的眼睛突然一滞——

书柜上,放着一个有点旧的陀螺。

然而就算已经有些年头了,也不难看出来这件东西绝不是街边小孩钟爱的五元就能买到的小玩意,怎么看都是一个顶级货。

纪北眨眨眼,想起了什么。

在关灯离开家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一把抓起那个陀螺扔进书包里,拉上拉链,“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纪北下了台阶,离开单元楼,一步一步往回走。

天已经开始冷了,他今天穿得不多,忍不住裹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可正当他要走到大门口,准备打车时,却在那栋充斥着麻将声的单元楼门口停下了。

纪北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要不是对方身上还穿着跟今天下午一样的衣服,纪北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开口,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

“……闻泽曦?”

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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