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大雨倾盆而下。远处的幽暗和神秘都变得朦胧起来。
苏玛的下巴微痛,但是这痛感又带着百里骁指尖的冰冷,像是有一块冰按在伤口,于是并不强烈。反而在体温的交互下,变成一种她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的痒热来。
在这枝叶繁盛的古树下,所有的雨滴都拍打成连绵的聒噪。雨滴被枝叶筛成丝,随风缕缕沁入她的肌肤里,她抬起挂着雨珠的长睫,感觉这寒冷像是一层浸水的纱,绵密地将她包裹起来。
只是再冷,也挡不住百里骁眼中的灼热。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她,漫天的星光还有炙热的火焰,都像是凝聚在他墨色的瞳孔里。
带着冷意,也带着探究。
仿佛透过她的皮i肉,穿过她的筋骨,看进她的灵魂里去。
她属于苏玛的灵魂在“苏夭”的壳里颤抖,她下意识地想要侧开脸,对方指尖一动,她就又被掰了回来:
“莫动。”
说完,他顺着她下颚的边缘缓缓滑动,指尖冰凉,像是有雨珠缱绻地滚过。
......离她的喉咙近了,苏玛迷迷糊糊地想,对方一个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但是这力度却不大,反而让她微微发痒,在冰冷的空气下,像是一柄裹着蜜的刀,缓缓临摹她的边缘,锋利,却也带着磨人的缱绻。
他要干什么?
在雨声里,苏玛屏住呼吸看着对方的脸。火光下更显深邃,他轻轻皱着眉,许是被光芒柔和了线条,并无冷色。
苏玛在混乱中勉强找回一丝神志,思考对方的用意。
他如此靠近,像是在观察她。
但是是在观察什么?
观察她的骨头?还是皮相?
又或是在找什么?找她的弱点还是纰漏?
难道是......在怀疑她?!
天际被一线闪电瞬间撕裂,在雷鸣声中苏玛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百里骁可能是在找她易容的证据。他是在怀疑她易了容。又或者,是怀疑她是......小梨。
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一套动作有多危险。她在是“小梨”的时候经常照顾对方,因此形成了习惯,一看见对方不舒服就要忙前忙后。刚才她刚醒下意识地就起身,若果她现在是小梨,那么这一套行动找不出什么错误,但是她现在是对百里骁有所企图的“苏夭”!
苏夭是什么人?是云欢宗里宗主最得意的弟子,是让百里骁心知肚明要勾引他的女人。云欢宗里的女子皆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得了这种麻烦的事情。
她不仅做了,还做得非常熟练,与小梨一模一样。
但是对方真的会怀疑她是“小梨”吗?
“小梨”已经死在了他的怀里,对方也还相信自己还是小梨?
只是转而一想,以百里骁的性格也不是不可能。“小梨”骗过他很多次,区区一个“诈死”也不是不可能。
她这样想着,仿佛那点雨水混着药汁都落进了心里,又冷又苦涩。
冷风袭来,这温度比百里骁的指尖更加冰凉。
苏玛察觉到自己的心绪又偏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对方讨厌小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为何要如此纠结,还不如想想办法把眼前的难关混过去。
她故意勾了一下嘴角,感觉气息都喷在了他的指尖上:“您在看什么?难道是这几天都没有看够吗?”
这句话又绵又软,像是把这冰冷的夜雨都绕得缱绻。
但也像是一只手,轻柔地抚乱平静的水面,打破了沉默。百里骁的指尖一顿。他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苏玛屏息,故意向前一倾:“这样是不是更能看得清楚?”
火光下,她的面容更加清晰。边缘光滑,并无痕迹。双眸斜飞入鬓,唇瓣i饱i满,和清秀温柔的小梨有着天壤之别。
百里骁不动,两人i呼i吸i缠i绕,久久,他像是确定了什么,眸光微淡,重新回归了晦暗。
他坐了回去,面色微怔。火光缭绕,嘴角的阴影像是含着讽意,却也不知在讽刺谁,又或者......是在讽刺异想天开的自己。
他再度闭上眼,仿佛和这身后古朴的树沉默地融为一体。
苏玛浑身一松,只是短短片刻,就让她有些脱力。
这一关是过了。
下次她不能再这么大意。需要时刻谨记,小梨是小梨,苏夭是苏夭。她万万不可凭着习惯做事。
只是....她看着躺在地上的碎碗,只是不知何时,照顾对方竟然也成为了她的习惯。这习惯不仅是小梨的,也是苏玛的。
她拨弄了一下火堆,转头看向百里骁。对方的面孔在火光下明灭。碰过她下颚的手垂在膝上,冰冷惨白。
她碰了碰自己的下巴,上面似乎还留有温度。许是这阴郁的天气,许是这无垠的夜色,让她恍惚间有了一点错觉,也许,对方......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思念小梨?
她顿了一下,这个念头就如同野草一样在她脑内疯长,她明知道这是在异想天开,对方若是想到小梨也只是会厌恶,怎么会思念?
只是她控制不住地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这情绪操控着她的双腿,让她僵硬地走过去,犹豫地开口:
“公子,听今日遇到的那位女子说,以前您的身边有一位黄衣女子,您为何不愿提?”
百里骁的长睫在面颊投下暗影,薄唇似锋,并未看她。
苏玛不信邪,她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您伤心了,所以您不愿提她?”
他的眉头一皱。
她心下一顿,对方有了反应,那是不是代表她猜对了?
也不知是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是喝了一碗馋了糖水的药汁,咋么半天没有弄清楚什么味,只是喉咙微涩,嘴角却想翘起来。
“公子......”她i咬i了i一下唇,声音轻柔了起来:“她......若是回来,您会原谅她吗?”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手腕猛地一痛,一声炸雷猛地响于天空,百里骁紧紧地桎梏住她的手腕,眸光冷冽:
“为何一直纠缠于此事?”
苏玛皱紧眉,辩解道:“我只想知道,若是她回来您会不会抛下我.....”
百里骁道:“她已死,不会再回来。”
苏玛下意识地就接:“那要是她没有死呢!”百里骁猛然抬眼,她一顿,把话转过来:“我是说如果.....我只是好奇,堂堂一个无上峰的峰主的心里竟然有一个女人,她真的让您这么在意吗?”
她最后几个字稍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百里骁放下她,道:“无爱无恨,谈何原谅与否。”
苏玛的心下一空。
明明听到这句话她应该开心的,百里骁对“小梨”无爱亦无恨,她没有了心里负担,“苏夭”的攻略也会更为顺利,只是在这一瞬间似是所有的雨水都倒灌进她的心里,翻涌着,却是咸涩微凉。
火光下,她的脸色微白。
百里骁收回视线,正欲闭眼,突然发现手心里有一点血渍,星星点点,在火光下刺眼得很。
他眉头一皱,回头看苏玛被他攥过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袖口已经透出微红。
他问:“你手臂可有受伤?”
苏玛发怔,反射性地摇了一下头。
百里骁敛了一下眉,径直抬起她的手臂,他不动还不觉得,一动她就觉得手臂愈痛。与刚才的痛不一般,似是针扎一样。
她小小地哼了一声,纱衣层层坠下,露出白皙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有条条伤痕,似是红梅落枝,沁着血珠,衬着雪白的皮肤,更加触目惊心。
两人皆是一愣。
苏玛回想一下,应该是在白天从马上摔下去时不小心擦伤的,只是她白天在赌气,晚上更是生闷气,一时之间竟也未察觉。
正好碰上了百里骁抓住了她的手臂,让伤口崩开,于是又出了血。
她能想到的,百里骁岂会想不到。他垂眸,目光定在她的手臂上。苏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缩回手臂,他抬眼:
“莫动。”
这是他说的第二个“莫动”,却是怕打破了什么轻柔了一些。
苏玛下意识地不再动。看对方扯下衣摆下角为自己包扎。许是他经常受伤,因此动作很是娴熟,只是到底是第一次为别人包扎伤口,稍微有些凝滞。
百里骁认真地盯着她的伤口,长睫微颤,在火光下投下纤长的暗影。苏玛不知怎的像是被火i舌i舔i了一下,面上一红,像是揣了一口重鼓,一下接着一下,越响越大声。
她慌乱地偏过脸,许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痒意,下意识地说:“您这是心疼我了?”
百里骁抬眼看她,这一眼似轻似重,她也说不明白,却像是揭穿了她名为“苏夭”的假面,看穿了她的故作淡定,看透了她的欲盖弥彰。她下意识地闭上嘴,想要说什么找回面子,却也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嘴。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追天在雨幕里欢快地撒着欢。
苏玛听了会。眼前的百里骁褪去冰冷,神色沉静。难得的,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只想好好享受这一刻。
天快亮时,百里骁吃过了药小憩一会。
苏玛却毫无睡意。看着手臂上裹得严实的白布,有些微怔。
突听两声轻响。她转过头,见一只乌鸦落在另一棵树的树梢,脚上有些打滑,狼狈地从树上滚下。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在睡觉的百里骁,顶着雨瞬间冲进了隔壁的树下,蹲i下i身有些嫌弃地拎起它的翅膀,无声地张口:“你又来干什么?好好当你高冷的天道在天上看着不行吗?”
乌鸦跳到她的膝上,漆黑的小眼睛先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百里骁,最后回头。鸟嘴张了两下,声音自动出现在苏玛的脑海:
“见你今日之计实在成功,特来恭喜。”
“计?”苏玛不明白:“什么计?”
她今天并未对百里骁用什么计,还差点暴露了身份。怎么这乌鸦没有来问罪,反而来夸她?
“莫要谦虚。”乌鸦偏过头,看向她的手臂:“吾本以为你只是莽撞地只想勾引他,但今日才发现此计玄妙。你知贸然接近百里骁定会惹其厌烦,于是将计就计,今晚出了一套苦肉计。让其在厌烦之时伤了你,后又觉愧对于你。
欲扬先抑,让其对你上心,实在是妙。”
苏玛下意识地想否认,只是一对上乌鸦那双冰冷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点头:“......对,我用了计。”
只有她内心知道,她什么计划都没有用。苦肉计她用得太多了,在是“小梨”的时候她就已经用了无数次。
她骗对方自己是哑巴,骗对方自己无家可归,骗对方自己舍得让他走,骗对方......她骗了太多太多,无论是在溪水村前还是在溪水村后,她一步步地将百里骁诱惑进自己织的那张网里,让对方一点一点地对自己上了心。
如果不是上一次自己太倒霉,被卷进了剧情里,她很有信心会让对方完全爱上她。
这个办法很是好用,她完全可以再复制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不,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因为......
乌鸦并未发现她的怔愣,满意地点头:“吾就说你不可能毫无办法。这个世界即将结局。望你再接再厉,加快进度。”
苏玛回过神,算一算日子。如今百里骁已经是众矢之的,再过一段时间叶鸣即将带领众人攻上无上峰,届时就是结局了。
乌鸦道:“吾力即将消耗殆尽,望尔抓住这次机会,定要攻略下他。在决战之日,你将作为百里骁的弱点,助叶鸣杀之。”
被叶鸣杀掉?
她的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在洛城里做的那个梦。百里骁被玄雾剑穿胸而过,猩红的血染遍了天际。
她皱了下眉,微微垂下,似是点了一下头。
似乎看出她的退却,乌鸦的眸光一闪:“虽然你此次做的不错,但是也切勿屡作试探,对他抱有幻想。百里骁生性冷漠无情,他若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就会知道你三番两次地骗了他,定会横剑杀之。”
苏玛一顿,乌鸦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很是漠然,比百里骁更要冷。冷得她刚才翻涌的心潮寸寸冻结,挣扎一下都要扯出血肉带出疼来。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我是专业的。”
乌鸦扑扇了两下翅膀,欲要起飞:“记住你说过的话,苏玛。”
看着乌鸦消失在雨幕中,苏玛垂下眼睫,有些好笑。
看来天道说是来鼓励她,实际上是来警告她。警告她什么?警告她不要对百里骁真情实感?
笑话,她怎么可能。她是专业的玛丽苏,她生来就是一个任务机器,攻略人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使命。在她的眼里无论主角还是反派都只是任务对象而已,并没有什么分别。
百里骁只是更冷漠、更凶残了一些,她才不会对对方有任何感情。
她夸张地撇了撇嘴,夸张到不知道扯到了哪根神经,胸口猛地跳了起来。
她毫不在意,慢慢往回走。只是不知为何越走越快,越走越乱,耳边的雨声都消失不见,一瞬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慌张地掩饰着什么,响到似乎整个胸腔都在共鸣。
突然,她的脚下被一根树根一绊,瞬间向下倒。
她一惊,猛地叫出声,却扑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她抬眼一看,心一顿:“公子?”
百里骁扶起她,神色平淡:“刚醒。”
苏玛有些犹豫,想要问一下对方是否听到了什么,他却早已经转过头:“天亮了,当出发了。”
苏玛一转头,见远处的红日东升,似是带着烈火燎原,天地都变成橙红一片,壮烈无比。
一听到“出发”两个字,追天自动跑到跟前,前蹄一屈就等着两人坐上来。
苏玛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色,看他并无什么异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对方应该是没有听见她和天道的对话,不过“听”到有有什么用,她一直都是无声地说,对方顶多是以为她和小动物关系友好,谁能把一只乌鸦往神怪的方向想呢?
她心下一松,刚想上马,突然感觉背后一热,像是有一道目光黏在上面。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百里骁目光平静,并未看向自己。
她有些惴惴,战战兢兢地上了马。
百里骁走到追天身边,意味不明地拍了拍马头,翻身坐到了苏玛的身后,苏玛一愣,他面无表情:
“坐好。”
她反射性地挺直身体,心里却总是像是坠着什么,惶惶不安。
难道是天道猜对了,对方真的对她有所愧疚?
作者有话说: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