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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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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剑?那竟然是神剑?!”

有人惊叫出声,百里骁看着手上震颤不止的神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神剑能成,必须经过最重要的一个步骤——

活人祭剑。

那么是谁跳进了那地狱般的铸剑炉里,又是谁将血肉附着在这剑刃之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控制自己不断下沉的情绪,顺着神剑飞来的路线掠去。

来到他的寝殿前,看屋内四分五裂,地板裂出一个洞,熊熊火焰灼烧出来,恍然是地狱的入口。

他握着神剑向下一跃,火焰接触到剑刃自动分开,在地下,他一眼就见到了趴在地上的龚叔还有吴用。

吴用的眼神涣散,倒在地上不住地喘i息着,龚叔缩在墙角,双目含泪,胡言乱语。

他看见龚叔安然无恙,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下一秒,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胸口骤然一空,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无尽的寒风呼啸,让他的指尖都冷得发颤。

“龚叔,苏夭有没有来过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龚叔的神色一颤,他张开嘴沙哑地叫了几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百里骁的下颌开始绷紧,他紧紧地盯着龚叔:

“龚叔,我再问你一遍,苏夭,她有没有来过这里?”

龚叔干瘪的唇瓣开始颤抖,他的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下,终于嘶嚎出声:

“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啊!少主,你就杀了我吧!”

百里骁没有理他的哭喊,近乎固执地问对方:

“苏夭有没有来过这里?!”

龚叔颤颤巍巍地抬起眼,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百里骁紧紧地盯着他,眼睛都熬红了:“龚叔,你说话!”

“她来过!来过!!”吴用似乎被什么刺激了,突然捂头尖叫:“她来过这里!”

百里骁猛地拽住他的领子:“她来过?何时来过?”

吴用被勒得脸色涨红,又哭又叫:“就在刚才,就在那个炉子里!”

轰然一声,似乎有什么在耳边嗡鸣,极致而又尖利的声音就像是一条绳子,狠狠地勒住百里骁的脖子,绞紧他的气管,让他不能呼吸,以至于眼前漆黑一片。

好半晌,他才找回声音:

“你说什么?”

吴总被勒得涕泪四流,无力抓挠他的手掌:“就、就在炉子里,她刚才跳进去了……”

耳边的嗡鸣猛地拔高,像是山风在呼啸,又像是厉鬼在哀嚎,百里骁缓缓转头,听不见任何,只能茫然地看着龚叔流着泪冲他深深拜下:

“少主,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啊,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以身祭剑啊!”

周边的空气骤然一空,像是有人抹去了他的存在,他看不到吴用的眼泪,也听不到龚叔的哭喊。

在死寂与虚无之间,反反复复地在想着一件事:

“苏夭跳进了炼剑炉。”

她跳进了那个他碰一下都要鲜血淋漓的炼剑炉。

那么怕痛的一个人,竟然为了他跳进了炼剑炉。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神剑,剑身嗡鸣,却不知何时手心已经攥出了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不,他不信。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烈火山庄里,他还记得她委屈的眼泪,还记得她安静的睡颜,还记得她吐出的带着酒气的气息。

他答应她第二天就带她回无上峰,然而他现在就在无上峰,她怎么可能就不在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烧得通红的炉子,双眸似乎被这火焰灼烧,干涸得只剩下鲜血。

他不信!!!

一咬牙,猛地冲上去,龚叔却像是听到他的不对劲,下意识地拦住他:

“少主,你莫要上前,这火炉太危险!就算你把这炉子掀翻,她也不回来了!”

“我不信她就在这里。”百里骁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在泣血:“明明我在昏迷之中还能感受到她,明明我刚才还能听到她对我说话……”

龚叔摇着头:“少主,别找了,别再找了。你仔细想想,这里除了我和她还有谁能为你跳进炼剑炉呢?”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百里骁。

他咳出一口血,脚下的土地像是深渊,缓缓将他吞噬进去,从脚掌到指尖,再到心脏,滞闷使他麻木,挤出了他所有的情绪。

恍然又回到了在洛城的那一天,他也是这么看着小梨死去,这一次,她又为他而死,且尸骨无存。

到底自己还要害她死几次?

脚下突然一硬,他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地抬起脚,看见有什么在火光下流光溢彩。

他捡起来,那是一粒金子。

龚叔还在哽咽:“少主,你莫要太伤心,苏姑娘在临走之前和我说了很多话,她说要让我好好活着,让我接受你的惩罚……”

然而此时此刻,百里骁已经听不到什么了。

那粒金子在他手上默默发亮,恍然间他的灵魂骤然一痛,像是被人用一只手生拉硬拽,扔到另一个时空里。

他的眼前一片迷茫,在朦胧间,突然看见了一双圆而又大的眼睛,这双眼睛狡黠地看着他,用那张长着兔牙的唇瓣,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自己:

“公子。”

“公子,你吃甜点吗?”

“公子,花魁才不好看。”

“公子,其实我……”

“公子、公子、公子!”

一转眼,那双圆眼猛地瞪大,有鲜血滴在他的掌心,她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他视线一垂,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她的脖颈。

百里骁意识到了什么,心口大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转眼间,眼前还是那粒金子,只是沾上了他的鲜血。

他抬起手颤抖地抹去上面的血迹。

龚叔看不到他手中的东西,声音含着沙砾,脊背颓然地弯了下去:“少主,她虽然说一直在哭,但我听见了她说你们俩其实两情相悦……”

轰然一声,凝滞的情绪终于被冲开封印,他就像是陷入黝黑冰冷的泥沼,然而淤泥之下,是千万柄钢刀,刀刀插在他的身上。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

他的身体,他的心口无一不痛,然而最痛的是他的心,像被人剜去了一块,鲜血淋漓,只能狼狈地带动着剩下的血肉,苟延残喘地跳动着。

原来都是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

她是小桌子,也是小梨,更是苏夭。

不,还不止。

百里骁想起第一次到沛城时,遇见的那个倒在路上的女人。

虽然浑身狼狈,但是难掩双眸的狡黠。

原来,他们很早就相遇,原来她不止为了他死了三次。

百里骁看着自己的掌心,恍然上面布满鲜血,每一滴都是从她的心口涌出,淋漓地染红了他的手。

她被他杀死了两次,又为他死了两次,他曾说过要保护她,却没想到是自己一次次地将她推入深渊……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说:“两情相悦”……

恍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喉咙发出野兽的哀鸣,似有无数个钢刀穿透他的胸膛,再从血肉模糊的伤口肆意搅动,他的筋脉和血肉都被撕碎,只剩下飘然的灵魂,赤i裸地、颓然地接受烈火的灼烧。

喉咙沙哑着,只能在粉身碎骨般的疼痛中勉强吐出一个音阶:

“苏……”

他要唤什么?

苏夭,还是小梨又或者是小桌子?

他该唤谁?

百里骁茫茫然抬起头,如果能下地狱去找她,他愿意万劫不复。

然而可笑的是,他即使到了地府,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连悲哀都没有资格。

桎梏住他的泥沼轰然下陷,百里骁的心终于沉到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他看着那把神剑,鲜血大口大口地呕出,几乎染红了大片的胸膛。

与之相随的,是一滴滴泪。

他在洛城里被震惊与怀疑烤干的泪,终于化作了血还给了她。

“苏夭!!!”

龚叔跪在他身边,老泪纵横:“公子,斯人已逝,你莫要再伤心了,待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之后,我就一命换一命……”

百里骁挣开龚叔,他踉跄地站起来,手中的长剑嗡鸣不止,五形的寒冷在地下蔓延,他猛地举起,向剑炉刺去。

轰然巨响,剑气划破空气,“砰”地一声,长剑插入炉壁,火焰不甘地跳跃着,却还是在寒冷下变成残烟,铁水变成焦黑的一团,在令人齿寒的嗡鸣中,硕大的剑炉四分五裂。

吴用被这冷气激得浑身僵直,手忙脚乱地向前爬去。

龚叔吐出一口血,他挣扎地对百里骁道:

“公子,莫要再堕入魔道,你要对得起苏姑娘的牺牲啊!”

然而此话却是晚了,百里骁抬起猩红的眸子,感觉心中翻涌的懊悔与恨几乎将他心口撕烂,他恨不得毁灭一切,让所有人都为苏夭陪葬。

却在要将那粒金子收入怀里时,像是有什么被他的戾气惊醒,那股沉沉的威压又压了下来。

带着不带一丝感情的打量,还有深入灵魂的,让人战栗的力量。

百里骁骤然一顿。

他知道那个“人”又来了,那个把苏夭送到他身边,又带走她的“上天”又来了。

几乎是瞬间,他的耳边下意识地响起苏夭的话。

“千万不要爱上我。”

爱上她,就代表她任务的完成,就代表这辈子可能再也看不见她……

龚叔听不见他的声音,但这种沉默更让人胆战心惊,他跪求百里骁:

“少主,你就放过自己吧,苏姑娘定然不会想看到你如此伤心,你要是气不过可以一剑杀了我,我愿意在地下为她做牛做马……”

半晌,百里骁缓缓抬眼,突然开口:

“我没有伤心。”

龚叔却是不信:“公子,你……”

“我说我没有伤心。”

他面无表情的抹去嘴角的血迹,一字一顿:“我根本不喜欢她,谈何伤心?”

他从来不知道,说谎也会如此地冷。像是无上峰上最寒冷的一捧血,覆在他心上的伤口上,虽然可以被麻木得缓解一时的疼痛,但寒冷已经顺着筋脉,袭遍他的全身,让他的血液凝滞,夺走他心口最后一分热度。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说着那些冰冷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血,那是蒙蔽灵魂时,流出的血泪。

好似听见谁在风中呼嚎,但仔细一听,那是来自他的嘴角:

“是她不小心掉进去,成就了神剑。我虽感激,但她已经尸骨无存,我也无能为力。”

龚叔愕然:“公子……”

百里骁将手心里的金粒捏碎,金粉混着鲜血在地上炸出一道道血花。

“龚叔,你莫要多说。她既然是云欢宗的人,得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说完,他闷咳一声。鲜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他慌忙抹去,指尖几次发抖都没有碰到嘴角,最后咽下满口的血腥,看向龚叔:

“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吴用突然发疯,他狰狞着脸,竟然猛地撞向百里骁:

“百里骁,你、你个王八蛋!”

百里骁竟然被他撞倒,闷咳一声。

吴用冲他嘶吼:“怪不得美人姐姐,说、说你是王八蛋!”

百里骁一怔,接着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笑。

吴用以为他是在嘲讽,刚想下手百里骁就点了吴用的穴道。

百里骁缓缓站起来,对龚叔道:“龚叔,你和我的事日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无上峰。”

龚叔茫然地点头。

百里骁一跃而上,来到外面踉跄了一下。

在白茫茫的日色中,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剑。

剑身嗡鸣,像是和他说着什么。

身上那股视线终于被收了回去,于此同时,耳边的砍杀又喧嚣地袭来。

他抬起眼,眸中猩红一片。

无上峰上到处是砍杀的惨叫声,即使无上峰的弟子各个不要命,但是群龙无首,挡不住袭峰的人众多,渐渐显出颓势。

霄山弟子狂笑道:“人人惧怕的无上峰也不过如此,没了百里骁就像是一群丧家之犬,看我踏平这座山,取了百里骁的狗命为所有武林同道报仇!”

话音刚落,所有人欢呼出声。

却在片刻,猛然一默。

就像是食草动物发现了天敌,虽然身体已经吓得僵直,但是灵魂已经发出尖鸣。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就看一人立于山顶,猩红的双眼毫无波动地看着他们,恍然似是地狱而来的恶魔,看着蝼蚁。

所有人的灵魂都在战栗,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

“是百里骁!快跑!!!”

百里骁缓缓扯开嘴角,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际,近乎低喃地吐出一口气:

“既因我是十恶不赦而灭我,那我就十恶不赦给你看。”

那一日,无上峰血流成河,鲜血融化了峰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化成血水染红了台阶,峰下的溪水都被染红,似一条红色缎带,蜿蜒看不到边际。

血腥弥漫,哀鸿遍野。

这一天,所有的江湖人第一次知道惹怒了一个恶魔是什么下场。

他们变成百里骁泄愤的第一批亡魂。

这场单方面的屠戮持续了一天一夜,清晨,百里骁终于收手,他踏过残肢断臂,每走一步,鞋下都印出一个血印。

手上的神剑终于饮饱了血,变成了近乎于黑的暗红。

他走回无上峰台阶,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只是苟延残喘的峰外之人,连峰内之人都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龚叔站在门口,哀戚地看着他:

“峰主,你杀够了吗?”

百里骁道:“尚未。”

龚叔闭了闭眼,道:“那就不差我这一条命了吧。苏姑娘临死之前,我答应她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等我说完这一切,你就杀了我吧。”

百里骁看向他,眼底是枯井一般的干涸与沉默。

无上峰的血都夹杂着血腥味。

百里骁又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峰顶。

在嘶嚎的山风中,他回想起龚叔的话。

龚叔本命龚远。他本是沣城中人见人打的叫花子,虽然瘦小,却仗着如同野狗般的意志与求生欲,硬生生地活了下来。

还是百里一海偶尔路过,怀着好奇将他这个叫花子带入了无上峰。

从此以后,他就只认这个给他饭吃、给他庇护的无上峰峰主。

然而百里一海只当他是一个随手带回来的玩物,将他扔在了无上峰就没有再管过。

在这个险恶的地方,他战战兢兢地活着,竟然也成为一个和那些恶人打成一片的小厮。

直到有一天,消失了好久的峰主突然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哭不闹,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峰主只留下:“他娘是一个婢女。”这句话,转而就将这个孩子扔给了他们。

龚海不疑有他,以为这孩子只是峰主和外面的女人春风一度留下的结果,但是某一日听见峰主喝醉了酒,念叨着什么“神剑”、‘孩子”,最后反复叫着“报仇”。

他这才明白,这孩子的身世肯定有古怪。

若是峰主的亲生孩子,他为何从不看一眼?

若是峰主的孩子,他为何如此冷漠?

龚海认定这孩子只是峰主随意抱来的,一个复仇的工具。

从此以后,他对这个孩子更加怜爱。峰内的人虽然不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峰主对孩子的冷待,因此更对这个孩子无视。

直到孩子长到七八岁,一日发生大火,竟然没有一人去救。

龚海不忍,拼了性命把孩子救出来,却也被熏瞎了眼睛。

只是眼盲了,心也盲了。

天长日久,他似乎对百里一海对孩子的冷漠、打骂习以为常。

他只是一个小厮,他能做什么呢?

他心想,已经为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失去了眼睛,他再也不能为了他忤逆峰主了。

于是在一个个冰冷的夜晚,听着孩子呢喃着“母亲”,他也只能愧疚地看着他,说不出半个字。

孩子的母亲是谁,他也不知道。

恐怕那个“婢女”,也只是峰主的随口一说。

转眼,孩子长大,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长成一个俊逸少年,天长日久的相处,听着对方唤了无数遍的“龚叔”,他也就越发在亲情和忠诚之间摇摆不定。

他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直到他随着长成青年的少年来到了沛城,看对方开始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又遇到了那个沉默的、温柔的哑女。

听着青年平静,但难掩心意的话语,他内心一沉,想到峰主说过的一句话:

“无上峰的人,不可以有感情。”

一个复仇的工具,不可以有感情。

于是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峰主,果然,看到了那个女人死在了青年的眼前。

不过还好,他发现那个女人是别有所图,所以青年并没有太过伤心。

然而他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夸张。

他这才知道,从那个女人的死开始,一切就都偏离了方向,他和峰主,亲手把青年送上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百里骁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但身体却并没有感受到寒冷。

其实龚叔只是知道当年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在桑竹芸的嘴里。

当年桑竹芸虽然和叶震天有婚约,却在闯江湖的路上和百里一海两情相悦,但碍于自己是叶鸣未婚妻的身份,还是和震天成了婚。

但她却心有不甘,在成亲的前夜,跑去炼刃谷外,和醉酒的百里一海有了夫妻之实。

但慌忙逃走的她却不知道,百里一海醒来时,却看见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婢女,顿时以为和自己春风一度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于是将婢女带了回去。也不知是为了赌气,还是莫不在乎,和婢女成了夫妻。

桑竹芸回去与叶震天成亲,有了孩儿,婢女宁婉歌也有了身孕。

在其生下孩儿之后,听见百里一海与吴岩的争吵,甘愿为爱牺牲,抛下了婴儿跳进了炼剑炉。

神剑被吴用与叶震天夺走,百里一海没了妻儿与神剑,不甘心的他找到桑竹芸,趁着对方上香之时,策划一场袭击,将自己的孩子与桑竹芸的孩子交换。

那就是日后的叶鸣与百里骁。

恐怕百里一海辈子都不知道,他为了报仇而带来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百里一海机关算尽,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杀了叶震天的儿子,亲手送魔教孽子登上盟主之位,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自以为是的“工具”,是他在桑竹芸那个雨夜,混乱的结果,是他千求万求,也求不来的骨血。

许是百里骁的胸口空了一块,此时竟没有了多余的感受。

他想起龚叔的话,想起对方说完后死而无憾的表情,心中竟然没有多少闷痛。

像是龚叔转述过的,苏夭的话。

对于欺骗之人来说,死是他们最好的解脱。

这些人需要活着,需要好好活着,要瞪大眼,即使是渗出血,也要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挣脱他们的桎梏,他是怎么破坏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想到苏夭,他的双眸骤然一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火光,痛得他双目赤红。

只是该杀了人都已经被他杀光,他找不到发泄的事物,恍然间痛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咬着牙,竭力不让面上出现一点异样。

在那个“上天“的注视下,他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口中的血被他咽回,手中的长剑嗡鸣,每震颤一次,都似乎在替他念着一个人名:

“苏夭、苏夭……”

终于,最后一步,他踏上最高峰,来到那扇门前。

以前,他总是止步于此,但是如今,他不会给自己和对方任何的逃避机会。

百里骁的双掌贴于门上,低喝一声。

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铁门瞬间被冰冷的寒气覆盖,嗡鸣震动中,碎石沙土扑簌簌落下。

轰然一声,他打开了这道隔绝了父子二人多时的大门。

百里一海盘坐在那里,看见他顿时一愣,接着冷下脸来:

“我在闭关,你为何如此莽撞打扰于我?”

百里骁二话不说,上前扼住他的喉咙,指尖一勾,就勾下一面面具。

看见面具下的人,长眸一眯:

“戴骥?”

这人赫然是戴元于戴超的师父,俗称神偷的戴骥!

怪不得,怪不得戴元会胆大包天地伪装成他,原来他们师徒二人早就是百里一海的人!

戴骥脸色大变:“峰主,留我一命!”

百里骁正待拧断他的脖子,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找的人是我,莫要伤他。”

他转过头,看见一人冒着风雪而来,一袭黑袍,面上带着深沉的疲惫与严肃。

“骁儿,看在他跟了我十几年的份上,放了他。”

百里骁反手就将神剑刺入戴骥的胸膛。

百里一海呼吸一滞,眼看着戴骥倒了下去,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忘了,你现在是无上峰的峰主了,没有人能命令得了你了。”

百里骁拔出剑,眉宇冷然。

百里一海的视线不由得落在神剑之上,瞳孔猛地一缩,闪过一丝贪婪,却像是想到了什么,颓然下去;

“你如今也遇到了可以为你祭剑的女子了……”

百里骁指尖一顿,他抬起头:

“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祭剑的?”

百里一海虽然知道百里骁已经知道部分真相,但还是面色一变:“你知道了多少?”

百里骁道:“不多。只是知道你当年和叶震天几人的恩怨。

我娘以身祭剑,吴用中途反悔带着神剑逃走,你计划了二十年,就是为了报仇。”

百里一海的面颊开始僵硬起来。

“还有呢?”

百里骁知道百里一海此时不会断然戳穿他的身份,于是故意道:“即使我母亲为你而死,但是你依然倾心于桑竹芸,即使她早已嫁为人妇,即使她是你仇人的妻子。

于是我这个你和婢女生的孩子,也只是你复仇的工具。

而她和叶震天生的孩子,却能得到你耐心的教导。”

意识到百里骁只知道尚未知道他的身世,百里一海顿时松了一口气,他面色不动,眸光温柔了少许:

“骁儿,为父也是被逼无奈,当年若不是叶震天他们出尔反尔,将神剑夺走,我岂会龟缩于无上峰多年?

你娘的死更是他们的罪孽,我一直记在心上,不敢有一刻忘记。”

看百里骁神色怔愣,他更是微微上前,有些生疏和谨慎地将手掌放在百里骁的肩上:

“至于叶鸣……为父承认,为父有私心。

但是我也只是利用他,如果没有他的激励,我和你哪有借口反攻武林?

如今他有那把神剑,已经是众矢之的,狼狈逃窜,叶家已经得到了报应。

大仇已报,你既然有神剑在手,你我父子二人联手,这天下被收于掌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百里骁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百里一海握紧的手松了松。

他就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对自己忤逆。

即使对方知道了自己是棋子,即使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对他与叶鸣的区别对待,只要自己稍微和颜悦色,对方就会软下心肠,任他摆布。

百里骁盖住了他的手,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

“既然要光复无上峰,岂能如此短视。

既然人人将我得而诛之,那我就杀光所有人,届时这世上就再无正邪之分。

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这天下是属于无上峰的。”

百里一海一顿,他看着百里骁猩红的眼睛,似乎这才隐约地明白,自己到底造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怪物。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百里骁死死地攥住,对方靠近,身上的血腥浓重得像是从血海里走出:

“你既然要报仇,那就要报得彻底。

我会抓住叶鸣一家,将他们关在一起,然后每天在叶鸣的胸口上剜一刀,让他的‘父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的面前死亡……”

嗅着百里骁身上的香味,百里一海似乎真的看见叶鸣被凌迟处死的惨状,他心下一沉:

“百里骁!”

百里骁的双眸赤红:“我知你定然会喜欢这样的画面,我也会在旁边备好一个房间,让你好好欣赏他们父子的惨状……”

这无异于杀人诛心!

他知道叶鸣也是百里一海的儿子,他偏不戳破真相,他就要让对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临死都不能相认!

他怒喝一声:“骁儿,莫要失去理智!”

百里骁:“我从未失去理智。”

说完,他的掌心嗡鸣一声,百里一海神色巨变,几乎是瞬间,他就发现自己的左臂没有了知觉。

“父亲,房间早已备好,我即刻就送您进去。”

他骇然地望向百里骁,没想到对方竟然将玄霜禁诀练到如此地步,且不受反噬。

他自己害怕反噬,已经早早地练了旁功,若是他也能坚持下去……

百里一海又是骇然,又是嫉恨,他怒喝一声:“放手!”

他哪知,百里骁所受的反噬都被神剑所治愈。不,应该说是被苏夭用血肉填补,让他不必再受冰寒之苦。

想到苏夭,百里骁的眼前就闪过小梨坠下的身影,他看向百里一海的双眸就骤然一痛。

这个人要受的报复,还远远不止。

几乎是瞬间,周围出现了无数个黑袍人,他们面色各异,但唯一的相同就是眼神死寂,恍若活死人。

这些人,应该就是出自鬼医之手。

百里骁活动着手指,眸中的血色几乎要溢出眼眶:

“来的正好,我的剑正要饮血。”

百里一海愕然,他终于明白,这个儿子已经控制不住了。

这场仗打了三天三夜,百里一海虽然没有神剑,但毕竟比百里骁多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两人几乎要铲平了无上峰的峰顶。

三天后,龚叔一步一叩首地走到峰顶。

峰上的鲜血在石阶上覆盖成一层血色的薄冰,龚远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他没有丝毫内力,无法御寒,每次被冻晕,又被冻醒,一不小心就会长眠于此。

然而心中的懊悔与担忧支撑着他,让他终于爬到了峰顶。

山风猎猎,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人坐在石阶尽头,周围全都是残肢断臂,血色成冰。

百里骁垂眸坐着,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的指尖坠着一滴血凝成的冰,膝上珍重地放着一把剑。

龚远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百里一海是死是活,只是对着百里骁深深一拜:

“峰主……”

他的唇也被冻住了,一张口就撕出了一道血痕。

百里骁没有抬眼:“你来做什么?”

龚远道:“我来求罚。”

“罚什么?”

“罚我骗你,一骗就是二十年,

罚我伤你,擅自将小梨姑娘的消息告知老峰主,让你伤心。

罚我误你,没有看好苏姑娘,让她代我祭剑,误你一生。

龚远,请求处死,了此残生。”

百里骁终于抬眼,他看向龚远,又像是看向虚无的天空:

“我不杀你。”

龚远抬眼看他。

“你在这里守着这座宫殿,你我再不复相见。”

龚远的唇剧烈地颤了颤,他的眼睛滚出热泪,几乎是颓然,有似乎是解脱地拜了下去:

“多谢、峰主……成全。”

百里骁缓缓站起,身上的冰棱扑簌簌地落下。

不是他的成全,是苏夭的成全。

她说过,要让这些欺他骗他的人或者。

那他就要让这些人活着,让他们好好看看,他是如何颠覆这天下,如何让他们生不如死。

“峰、峰主,您要去哪?”

龚远惶然地看着百里骁的背影。

百里骁看向天空。

“去找一个人。”

每一次,都是她来找他,这一次,他要提前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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