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香囊残旧,还能看见火烧的痕迹,但大体保持完好。
她一看见这枚香囊,回忆就猛地被拽到了一年前。
当时的她化作小梨,救了昏迷在悬崖边的百里骁一命。她牵着两匹马,驮着两个人,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前进。
把他救回来后,却发现他的伤很重,即使在昏迷中也在拧着眉头。她就把这枚香囊放在他的枕下,就为了能安他的神。
在苏玛的记忆里,有院子里的梨树,有房下的铃铛,这枚香囊早已被她遗忘在记忆里,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人记得它。
眼泪在布料上洇开,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
如果这真的是梦,那么她希望这个梦能够再长一些。
她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床边的红纱,感受细密的粗粝。来到了桌前,看到红烛沁泪,转过头,窗帘微荡,夜空星星点点,这一切又都那么真实,让她开始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她看见了窗外梨树下的人影,心下一跳:“百里骁!”
他站在那棵梨树下,眉眼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她的呼喊,微微回头。眼里的冷寂瞬间就被烛光暖却。他笑道:“出来吧,时间差不多了。”
苏玛下意识地跑了出去。
掀开帘子,迈出房间的第一步,头顶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在晃动之间反射出烛火柔和的光。
许是跑得太急,她猛地被绊倒。
却不想跌入一个怀里,百里骁紧紧地拥着她,身上还带着夜的寒凉。
苏玛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微微喘着气:“百里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抬起她的下巴,抹去她额上的汗:“我说过,一切的答案我都会在今晚告诉你。”
说着,他推开院门。
院外,一条用蜡烛标出的小路通向无边的夜际,苏玛迷茫地跟着他走。
迈出第一步,苏玛不由得回头,看向这座木屋。即使夜色深沉,但是以她的眼力也能看出木屋一如往昔,没有丝毫的变化。
往日的回忆再度涌来,苏玛咬住嘴唇,百感交集。
百里骁的的声音缓缓缓响起:
“半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灰烬。只有门口那棵梨树还完好如初。我冲进废墟,满眼都是残破。用双手挖遍了灰烬,才从床底挖出一枚香囊。”
苏玛抬起手,她颤抖的指尖下,正是那枚残破的香囊。
对方伤痕累累的手握着她的,粗粝与柔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指尖一颤,不曾回头:
“后来,我想修好这座木屋。但一想若是修好那就是另外一座屋子,自欺欺人又有何意义?”
苏玛闭了闭眼,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可是你还是修好了它,不是吗?”
百里骁顿了一下,然后点了一下头。
‘如果自欺欺人能够慰藉相思,我可永远这样下去。”
苏玛的胸腔一痛,甜苦一起涌了上来:“你还记得这里,还记得香囊,我就知道你还喜欢着小梨。”
她就知道他还没有忘记过她,她就知道他一直都记得她。
百里骁握紧了她的手:“既已深入骨髓,谈何忘记?”
苏玛发出哽咽,泪眼朦胧中,满天的星光与闪烁的烛光都连成了一片。她看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他的脚步也停滞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粗粝: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亲手将这座木屋重新盖好,但自从盖好后,又觉孤寂,反复想把它摧毁。只是念及若有挽回的那一日,这座木屋就就当做心意。
半年过去,我走遍大江南北,突然明悟往事不可追,遗憾不可挽回。
如今只是徒劳地想要弥补罢了。”
苏玛摇了摇头:“没有徒劳,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和她十指相扣,声音平静下来,却像是这无边的夜色,变得寂寥。
“我这一生,不忘之事很多。我忘不了背叛,也忘不了欺骗。然而能融入血肉,让我每一次想起都痛不欲生的,只有沛城的寒潭、洛城的火海、和无上峰的剑炉。
它们化作血做的长剑,反复地用疼痛告诉我,即使我想弥补这条命是不够的。即使穷极一生,也只是冰山一角”
苏玛如果听他说前面的话,只觉伤心。然而听到他谈起寒潭、火海和铸剑炉,眼睛就一次比一次瞠得变大。
最后,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恍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他在夜色下依然凌厉的轮廓。
原来……他都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是小桌子,是小梨、是苏夭,是凌清。所有的人都是她。
在眼泪蒙蔽的视线中,她想起他这一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异样,终于有了答案。
化作凌清的第一晚,她看到了他的急切,却没有看到他眸中的欣喜与隐痛。
擅自去看四象剑派的那一早,她埋怨他的无理与粗鲁,却没有感受到他紧张的颤抖。
来到沛城的第一天,她只看到他出发的漫无目的,却没有看到他目光所及的小心翼翼。
到达汴城的这一日,她埋怨他不顾自己困倦,硬是拉着她买东西的不体贴,却没想到那是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筹备婚礼,即使她无言的陪伴也难掩的满足。
她的手心在他的掌心下颤抖,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的心口翻涌,几乎将她吞没。
他说过,他有过不止一个女人。
无论是小梨还是苏夭,又或者是那个倒在路上的无名孤女,所有的女人都属于他。
都爱着他,也都被他所爱着。
从她化作凌清的第一晚,不,是从苏夭死后的第一天,他就在弥补。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他为何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只是知道,他爱她。
他爱她,这就够了。
她缓缓上前,哑声道:“那就用你的后半辈子弥补。若是这辈子不够,那就搭上下辈子。”
百里骁的身形一震,他缓缓转过头来,眼角猩红:“永生永世,我都甘之如饴。只要你愿意。”
苏玛看着他的双眼,所有的顾虑都被他眼中的沉痛所吞没。
她哽咽地一点头:“好,我接受你的弥补。”
这一句话,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管他什么天道,管它什么剧情!
这一刻,什么都没有眼前的人重要。
百里骁的表情骤然一变,他猛地将她抱进了怀里,像是要揉进身体里那般的用力:
“你我既已说好,就都不能反悔。”
苏玛狠狠地点头,攥紧了他的后背。
百里骁缓缓松开她,然后啄去她脸上的泪:“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苏玛心潮起伏,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哪些话:
“我都记得。你难道让我一件一件背给你听吗?”
百里骁道:“我说过,今晚会有一场婚礼,只属于你和我的婚礼。”
苏玛一怔。
说完,他放开她,将她拥在身前。
苏玛迷茫地看去,心头一震,猛地瞪大了眼。
此时夜色深沉,星罗密布,让人见之忘我。远处群山起伏,像是一只只巨兽在幽暗中蛰伏。
然而再绚烂的夜空,都不如眼前的灯海来得震撼。
是的,灯海。千万根蜡烛摆成的灯海。
烛光漫山遍野,像是整片天幕都坠到了眼前,又像是萤虫蛰伏,颤动翅膀。远远望去,跳跃的烛光连成一片,延伸到肉眼看不见的尽头。
山风拂过,每一次似灭的跳跃,都会重回更加耀眼的燃烧,她在这朦胧的光晕中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苏玛目瞪口呆地看向百里骁,由于太过吃惊,眼角的残泪落下还浑然不觉。
百里骁勾起嘴角,抹去她脸上的泪,轻声道:“这就是你和我成亲的地方。这里只有我和你。”
说完,他带着她缓缓向前走。
越靠近灯海的中心,苏玛的心就跳得越快。
她被他紧紧地握着,手心的炙i热消退了不少不真实感。
成亲?
她开始意识到“成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她与百里骁的成亲,不是她以前攻略的敷衍之举,也不是她变成凌清时百里骁的故意为之。
是他们两情相悦,是他们情之所至。
成亲,代表着她变成了他的妻子,玛丽苏不止有一世,就代表着她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妻子。
他们两个无论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会永远在一起。
苏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灯海,一时之间有面对未知的茫然不安,一时又有被感情撑满的期待,此时的玛丽苏,再也不是那个日天日地,谁都不怕的攻略者,在面对真正的感情上,她突然变成了会紧张会激动的愣头青。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百里骁将她带到身边,默默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苏玛闭上眼,感觉内心所有的焦躁都消失不见。
“莫怕。”他轻声道:“从今以后,什么都有我陪着你。”
苏玛忍住泪意,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灯海中心。
这里只有一个被红绸蒙着的四方的桌子,桌子上摆着红烛和香炉。
其实若是一个正式的婚礼,不仅要准备这些,还要有天地爷的排位,更要有新郎父母坐于两侧,象征着庄重与祝福。
只是如今少了这两样,苏玛却没有任何抱怨。
她知道为何,也赞同他这样做。
百里骁带她走到中间站定,拂去她面颊上的乱发:“马上你就要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了。”
苏玛看他说得庄重,但一见两人的装束就哭笑不得:“你还说,哪有不穿红衣的新郎和新娘啊。你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打扮打扮。”
百里骁道:“无论何时你都很美。”
苏玛微微一笑。
百里骁看着她,轻声道:“我百里骁一辈子都活在仇恨之中。上天不眷,父亲不慈,母亲不在,因此我们成亲不拜天,不拜地,更不拜父母,只拜我们自己。”
苏玛本就心疼他,被他这么一说更是泪眼朦胧。
她咬着唇,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百里骁微微一笑,眼睛里也有了泪光:
“百里骁发誓,愿娶眼前的女子为妻,不论她是何模样,不论她有何姓名。即便她身处天庭地府,即便她变作草木,我也一心一意,死生不弃。”
苏玛哽咽出声,勉强吐出字来:
“我苏玛,愿嫁给眼前的男子为妻。不论他是人是魔,不论他是正是邪,即便他与世人为敌,即便他千夫所指,我也一心一意,生死相许。”
苏玛、苏玛……
原来她的名字就叫做“苏玛”。
百里骁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成亲之日才知道自己妻子的名字。
他心中大恸,却又有种失而复得的悲喜。
烛光下,苏玛看出他在想什么,泪眼朦胧:“还不晚,百里骁,一切还不晚。”
他闭上眼,点了一下头。
两人面对面,深深地拜了下去。
“百里骁与苏玛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山风起,天空似乎有所震动,乌云遮住了星光。
苏玛意识到是天道醒来,脸色猛地一变。
若是天道知道了她和百里骁的感情,拿他威胁她怎么办?
她刚想提醒百里骁,对方却猛地凑过来,以吻封缄。
灯海中,两人相拥,万千烛光都不及两人的泪晶亮。
两人的泪混在一起,落在了手心。
半晌,苏玛缓缓抬眼,百里骁贝占着她,小声道:“莫怕,一切有我。”
她心下一顿,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心里恍然像是有一条温热的河水淌过。
此时,她不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她只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她只要相信他就好。
她点了点头,和他额头想抵:
“我信你。”
天空轰隆一阵,猛然又似乎被别的事转移了注意力,乌云像是干枯的花瓣,瞬间萎缩,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玛松口气,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百里骁轻声地在她耳边道:“去把‘有名无实’彻底‘做实……’”
苏玛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猛地被他拦腰抱起。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
长长的裙摆在风中缱绻地飘起,他抱着她缓缓往回走。
苏玛回过神来,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怪不得我一醒来就看到红绸和红烛,原来你早就把洞房都准备好了啊。”
百里骁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
苏玛忍不住嘟囔:“你也太坏了。”
说是抱怨,但是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羞涩与娇嗔。
他没有作声,只是回去的路上脚程又快了少许,若不是怕被她看出来,险而用了轻功。
片刻就回了木屋,百里骁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用杯子倒酒。
苏玛知道这是在准备交杯酒了。
喝了交杯酒后,就代表她被“腌渍”入味,可以吃了……
按理来说,她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玛丽苏不该紧张,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她难免有些忐忑。
一会该怎么表现?是装作游刃有余还是一窍不通?
游刃有余的话百里骁会吃醋的吧……毕竟她还朦朦胧胧地记得,在自己是苏夭的时候和他在烈火山庄里喝酒,自己无意说漏了一句话,谈起以前的攻略,对方就气得眼眶通红。
当时她以为对方是占有欲作祟,现在想来对方肯定是早就察觉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乱吃飞醋。
要不然干脆就自然点,承认自己一窍不通?
可是那也太丢玛丽苏的面子了……
她一时甜蜜一时纠结,没注意到百里骁早就坐在自己身边,拿着酒杯勾着唇角看着她。
苏玛回过神,被他看得脸热,不由得抢过酒杯,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百里骁道:“这几天一直看着你清冷孤傲,很少看你露出这般生动的模样。”
苏玛内心一动。她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故意装作高冷,虽然这点演技对玛丽苏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动心了的玛丽苏真是有苦难言。
只是一想到自己演了这么长的戏,对方什么都知道还不告诉她,她就有些生气:“你以为我喜欢绷着脸吗?”还不是为了他……
百里骁低声道:“以后在我身边,你可做回你自己。”
苏玛内心一动,她想起自己在马车上想到的那个问题,若是做回真正的自己……
她内心一热,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喝了一杯交杯酒。
苏玛一饮而尽,这酒微甜,但她一口下去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百里骁要拿下酒杯,她却死死捏着不撒手。
满脑子都是一旦喝完了就会被吃的念头。
百里骁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
他哄着她放下酒杯,许是这夜色太深,许是这酒太醉人,又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轻柔,苏玛迷迷糊糊地放下酒杯,被他拥在了怀里。
“娘子,该就寝了……”
他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苏玛脸红心跳,几不可闻地回应:“嗯……”
他微微一笑,牵动着胸膛都在震。
她正待躺平,突然发现眼前一红,原来是百里骁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红盖头盖在了她的头上。
她无语:“交杯酒都喝了你还给我盖这个干什么?”
百里骁按下她抓挠的手:“这一步必不可少。”
说完,她就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倒。
眼前一片漆黑,她先是听到衣衫被解开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忍不住一颤。
马上,就有火i热覆了上来。
眼前的红盖头被人揭下,她看到了一双盈满了深情与热切的眼。
“我爱你。”
这句话她想听了好久。
她鼻子一酸:“我也爱你。”
皙白的手臂向上揽住。
*
灯芯发出噼啪的响声。
苏玛在刚开始担心的所有问题全都迎刃而解,因为她发现一旦遇上不加节制的百里骁,她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无法做到。
“苏玛,看着我……”
“苏玛,张开嘴呼吸。”
“苏玛,莫哭……”
这一夜,还很长……
作者有话说: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