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苍蓝之火
“伊纹！”伊纹听到了老艾瑞克气急败坏的咆哮，“你小子给我过来！”
伊纹打了一个冷颤，老艾瑞克生气起来的声音总是比狮吼还要洪亮。
还是被发现了……
他慢吞吞地从铁门后出来。
而老艾瑞克却立刻就劈头盖脸地说道：“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是我好眼色太多了，所以你才把我的话当成老酒鬼喝醉以后的胡言乱语对不对？”
“我……”伊纹支支吾吾。
然而接下来，老艾瑞克却解下了自己的皮带，攥在手心，简单地说道：“伸出手来。”
他只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艾瑞克就永远也无法理解他？
在回头看的时候，海什主教已经冷笑着离开了。
伊纹原本想过要道歉，在跑回家的路上还曾努力思考着怎么说话才不会让“父亲”生气，然而此刻，什么道歉的话都成了心中无法言说的泡影。
他闭上眼睛，伸出自己的手。
皮带一下又一下狠狠抽打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鲜红的印迹。
“我不过是做我本就该做的。”他没有发觉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我没有做错……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没有权力指使我……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想法！”
他最后一点自尊心也被打碎。
伊纹啊伊纹，你不仅丧失了真正的自己，还要被剥夺未来与梦想。
凭什么呢？凭什么你不能依靠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一切？
心中有一个魔鬼正在急剧膨胀，他的手指握拳又松开，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激烈碰撞，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暴戾！
下一刻，伊纹猛地拽住了老艾瑞克的皮带！
“你不是我的父亲，你从来都不是！”他死命地拉扯皮带，眼睛里布满血丝，力量也大得惊人！
看到伊纹突然发作，老艾瑞克心底不由得一惊。
伊纹一边撕扯一边大吼，靴子深陷入泥土——最后“啪”的一声脆响——皮带生生断成两截。
粗重的喘息声。
伊纹仍然拿着那半截皮带。
老艾瑞克一时无言。他擦干额头的汗水，望着逐渐冷静的伊纹，他苦笑了几声。
“伊纹小子。”这时候，老艾瑞克的态度才渐渐软了下来，他走到伊纹面前，低下头去按着他的肩膀，“我不允许你过多参与到宫廷的事情中去。”
伊纹仍旧没有说话。
“你小子……犟起来跟他一模一样。”老艾瑞克说，“嗯……谁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在帝国竞技上取得荣耀呢？但比起活下去……这些又算什么呢。”
“也许只是一支冷箭……又也许，只是一杯毒酒，就足以夺走一位骑士的生命。”他长叹一口气，“强者，从来都不是他妈该死的首席骑士，更不是什么君王……只有学会在逆境中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伊纹握紧拳头。
“如果你想做，我不拦你。但你考虑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老艾瑞克仿佛变回了几年前坐在酒馆前大吹牛皮的游侠大叔。
他疲惫地坐回屋前的台阶，迟钝地从支撑屋檐的柱子下掏出还没喝完的橡木酒，喃喃地说：“海什那家伙还不算坏。至少，特地回寒溪镇给我带来了这一瓶酒。”
伊纹紧闭双唇，丢下那半截皮带，无声地推开铁门。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游侠大叔”给过他一个温暖的家，但，也许他和大叔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会怀念起他做的那道恶心得发指的浓汤吧……
当然，还有那副喝醉酒之后吹牛皮的模样。
该死的愤怒与悲伤。
总之，再会吧。
老艾瑞克。
童年的游侠大叔。
#
伊纹独自站在无人的圣树广场上。
已经很晚了，月光透过城市漆黑的剪影。
广场周围依旧留着的商铺推车似乎是白天繁华的最后见证。
他看着高大的千年老木，就在落满黄叶的树干之前，纪念第一位“骑士王”的古老神龛上还摆放着未燃尽的白烛。
人走香火在，神龛中斑驳的小雕塑饱经了千年的风霜。
在克列昂孤独的日子里，伊纹常常会来到这里。
坐在“初代骑士王”的身旁，想象着传说中那个充满魔法与冒险的时代。
那时候，罗斯里克不是罗斯里克，帝国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伯爵领，克列昂是邪恶巫师横行的罪恶之都，人类在古帝王的压迫下濒临灭亡。
伊纹说：你是第一位骑士王，当初也曾是圣王手下的一名侍者，你受尽苦难，追随圣王流落银沙，看着罗斯里克一步步成长，历经生死，却被世人怀疑。
你……又为何能够忠心耿耿侍奉主君，坚持自己的信仰？
伊纹常常会回想起那年狂欢节的夜晚，也常常会梦见当年修道院的人和事。
他渴望复仇，在梦中也会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刺穿沃丹武夫的心脏，还有将某位不知名的幕后真凶活活勒死！
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有这样可怕的念头。
骑士王当年背负冤屈，最终亲自手刃了诬陷自己的小人。
有个声音告诉他，复仇的一瞬，永远是甜美的。
伊纹拔剑出鞘，月光像镀在剑身上的水银一样散发光泽。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右眼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异变，瞳孔慢慢收缩，血丝剧烈膨胀……
他好像感觉到黑暗中有人在默默看着他，也许是夜间徘徊的亡灵，又也许是幻觉。
“我会引领众神归来。”耳畔响起沃丹武夫离开前狂妄的声音。
伊纹早已幻想过无数次对阵沃丹武夫的场景，他奋力挥舞“铁马金戈”，强烈的剑风一瞬间压灭烛火。
四周顿暗。
仿佛此刻的他正身处好几年前燃烧的修道院，沃丹武夫正举着战斧，露出带血的獠牙，将童年伙伴们一一杀死。
狂乱的死国歌声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那些异教巫师诡异地舞蹈，沃丹武夫身后的伤疤长出了一个眼睛。
猩红彻底占据视觉，右眼化成了一只爬虫类的眼睛！
伊纹越挥越快，他和看不到的敌人生死搏斗——穿刺，牛势，方块斩……树枝摇晃的声音变成了打铁般的金属碰撞声！
“我会要你的命！”伊纹重复道，“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对着“沃丹武夫”疯狂突刺，就在剑尖即将贯穿“对手”的头颅之时，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冷静，年轻人。”
伊纹再难以继续刺入半分，渐渐地，他似乎恢复了理智，眼前沃丹武夫的幻影变成了骑士王的神龛。
原来自己差一点就命中了“初代骑士王”的脑袋。
究竟是怎么了？
就好像有一个魔鬼窜进了自己的脑海中，操纵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变得狂躁易怒。
“我知道你很想证明自己，一腔奋勇固然难能可贵，但，圣贤说，我思，于是我做。”
伊纹抬起头来，却发现抓住自己手腕的人居然就是之前来拜访老艾瑞克的白衣教父。
“你是……海什主教？”伊纹警惕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幕中，原本白衣飘飘的海什主教此刻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阴影之中。
他走到伊纹的身前，将腰间的佩剑抽出，他没有回答伊纹的话，只是虔诚地立于神龛之前，指尖轻轻抚过雕刻铭文的剑身。
黑暗中闪现了一丝幽蓝的光。
明灭间，伊纹惊奇地发现剑身上的铭文流淌，一串串古老的贡多莱字母似乎活了过来。
慢慢地，宛如游火一般的苍蓝顺着利刃的寒芒蔓延开来。
海什主教说：“圣徒加门见这酷寒中昏暗无光，于是他孤身踏入北境，点亮烛火。他不在乎这结局……不过是亲身去做了罢，于是感动了白神，死后化为万千圣洁的白雪。”
“你到底想说什么？”
游火蔓延着包裹长剑，就像黑暗中的长蛇，海什主教仍然保持着祷告的姿势。
他轻轻合上眼睛，把剑举过头顶，袖子滑下，露出的是一副秘钢制作的特殊臂铠。
“去做你想做的，伊纹。”海什仍然背对着他，“毋须在意别人的看法。”
末了，海什微微侧目，忽然间说道：“让我看到你的剑，伊纹。”
“你想干什么？”伊纹一惊。
而海什却竖起一根手指，“嘘，用心中的眼去看。”
街道的暗影间隐隐约约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伊纹猛然警惕。
一个又一个影子闪过幽暗的巷道，房顶上也似乎传来脚步飞踏过屋瓦的声音。
“他们来了。”海什主教笑了笑。
黑暗中冒出了一个个人影，他们的脸庞涂成了惨白色的小丑妆，血腥的笑容裂到耳根，破烂的礼服下摆猎猎扬起，锐利的蝴蝶刀在他们的指间危险地转动着。
还有那些站在房梁上的绅士，亦如同夜莺一般盯着圣树下的两人。
“哟哟哟，看看我发现了什么……老神父和小贵族？！啊哈，你们居然敢于夜间逗留在我们‘午夜戏团’的地盘。我该说你们是勇敢还是愚蠢呢？”
伊纹发觉广场的每一个路口都已经被这些来路不明的怪人堵死。
“杀光特权者！”
“夺走他们的财产！”
他们越走越近，包围圈越缩越小。他们贪婪却微笑着的面孔逐渐被月光映亮。
只听海什主教淡淡地说道：“我还不曾听说，陛下会将王土赐予一群不敢露面的街边老鼠呢。”
“你说什么？”黑影们立刻就大声地骂了起来。
“白神能审判人类，而我，不过是将罪恶之人送到神的身边罢了……”
海什主教挽过一个剑花，抖落下点点火星，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主教手上的臂铠猛烈燃烧。
“你的祷告说给白神去听吧！”
刹那间，屋顶上漆黑的人影俯杀而至，数道凛冽的寒光化作分割夜幕的雷霆，从四面八方斩落海什主教的头顶！
而此刻，海什一声轻笑，手腕一转，剑身滚烫的火焰如同狂怒的大海翻滚着向前涌出！
只见主教挥剑横扫，黑暗里一瞬间划出一轮弦月，白袍纷扬间，剑刃环绕周身，斩裂汹涌的火浪，爆燃起一圈异常耀眼的光轮！
“那是！”
骤然间，光亮向四周迸溅，映亮所有人震惊的脸。
黑影被那汹涌的苍蓝巨浪一瞬间吞噬。
伊纹直视这宛如神迹的一剑！
凡人岂可觊觎神灵？伊纹双眼刺痛流下眼泪。
蝴蝶刀的灰烬在空气中弥散，咆哮的火舌将黑影拦腰斩断，余势不减，奔向屋檐，惊走了余下的黑影，随着白袍下摆轻轻落下，只剩下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墙上蛛网般密布的火纹。
仅此一剑。
海什主教收剑入鞘。
飘散于黑暗的火星映照着死的寂静。
他张开双手，如同祷告一般冲着影子们呢喃道：“下一个，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