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泽笔
一
老板低头静静地看着柜台上摊开的浅棕色纸草卷,依稀还能闻见这张年代久远的莎草纸卷上腐朽的霉味。对于经常和古物打交道的他来说,这种霉味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可是这次缭绕在周身,却给他一股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已经从埃及回来了两个月,他几乎天天都是在这样的发呆中度过。亡灵书,传说中可以召唤远古亡灵的神器,现在就放在他的面前,去埃及前占的那一卦的爻辞又出现在脑海。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谁是鹿?谁是君子?谁要……舍弃谁……
“啧,老板,这样颓废下去可不行的哦!”放在亡灵书旁边的黄金权杖微微抖动了起来。随着戏谑的声音,一缕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隐约化成一个人形,正是那年轻的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
虽然法老王坚称自己的灵魂力强大,不会轻易消逝,但老板在离开埃及时,还是潜入阿布辛拜勒神庙,取得黄金权杖作为了法老王平日里栖身的地方。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举动是正确的,两个多月以来,法老王一次都没出现过,估计是灵魂力消耗过大的缘故。
老板放下手中已经凉透的茶杯,把水壶重新放在红泥小炉上加热,并不理会这个脱线的法老王。而法老王也并不在意,他又睡了许久,每次醒来都看到老板对着那卷亡灵书发呆,自然能猜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对可以召唤灵魂的亡灵书感兴趣,那么肯定是想要有所求。而且一个人孤独地活了两千多年,必然是在留恋着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法老王都有些嫉妒了,他的那些信仰者中,还没有一个能虔诚地追随他上千年的。他略略扫了一眼哑舍店内对于他来说陌生的装潢和古怪的摆设,状似漫不经心地发问道:“说吧,你想要召唤谁呢?”
老板拿着官窑茶罐的手抖了一下,往紫砂茶壶中倾倒的铁观音有一些洒在了柜台上,他愣了片刻,扫净了残茶,却并没有回答法老王的问题。
再次被忽视的法老王皱了皱眉,飘到老板近前晃了晃,确认老板确实戴着可以翻译语言的鎏金耳环,听得懂他说的话。“其实想要召唤远古的亡灵,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哦!除了生前最爱的神器,还有一具可以和亡灵契合的身体,最重要的其实还有一点……”
法老王故意拖长了声音,静静地等着红泥小炉上的水烧开。
“好吧,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就是这个亡灵书上已经有了朕权杖之上的印记,只能召唤朕的灵魂,除非你能修改这张莎草纸卷上的印记,否则这张亡灵书也就是一张废纸。”法老王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把秘密全部说了出来。他知道给了人不切实际的期望,其实上是最残忍的。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半晌之后,水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沸腾的水蒸气争先恐后地从壶嘴喷涌而出。
老板冷静地拿起水壶泡茶,淡定地盖上茶壶盖,然后波澜不惊地闻着茶香弥散。
法老王的灵魂在白色的水蒸气中忽浓忽淡,最终他听到了一声长叹,和一句如释重负的道谢。
“咦?你在听啊?”因为之前的自说自话,法老王不满地撇了撇嘴,不过他转而又好奇地问道,“不过要真的有机会呢?如果所有条件都集齐了,你会如何选择?”
老板轻抿了一口茶水,品味着浓郁的茶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淡淡地叹道:“这个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拿等价的东西来换……”他顿了顿,像是难以抉择,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如果这个代价,是我能付得起的,我会考虑。如果是我付不起的,我会放弃……”
法老王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一人一鬼谁也没有看到,在长信宫灯的摇曳下,挂在对面墙上那狰狞的黄金鬼面具的异状,在那深黑的凹洞眼窝之后,隐隐掠过一道亮光……
在一处昏暗的空荡荡的墓室里,只有一尊打开了盖子的棺椁停放在墓室的正中央,还有一盏油灯在东北角幽幽地燃烧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小赤鸟站在棺椁的边缘,闭着眼打着瞌睡,直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棺椁中伸了出来,一个戴着黄金鬼面具的男人扶着棺椁的边缘缓缓地坐起身。
这个男人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他拿掉面上覆盖着的黄金鬼面具,露出俊美无双的面容。只是脸色有些惨白,看上去像是许久都没有晒过太阳了。他缓缓睁开双目,露出妖艳的赤瞳,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化,薄唇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赤龙服和黄金面乃是成套的陪葬明器,赤龙服有两套,相应的,黄金面自然就有两件。这只有嬴氏每一代的族长才知晓,就连他的皇兄扶苏也不知两件黄金面还有窃听偷窥的异能。胡亥也是登基为皇之后,有权力开启嬴氏积累数百年的宝藏时,才知道的。
“生前最爱的神器?那应该是皇兄生前不离身的那块玉料,也就是现在在我手中的那块碎掉的长命锁,不知道碎成两半了还能不能起作用?至于契合的身体……”胡亥把玩着手中的黄金鬼面具,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那个人身边的那个医生,他已经用九龙杯试过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反应。而那个陆子冈……上次在六博棋山庄时,竟然说出了和皇兄生前相差无几的话语,难道真的会是巧合吗?那个人虽然和陆子冈认识,可是交往并不深。但也没准是障眼法……
小赤鸟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一睁开眼就看到主人醒了过来,欣喜地啾啾叫了两声,扑腾着翅膀飞到了胡亥的肩膀上。胡亥抚摸着小赤鸟的翎羽,低低地说道:“鸣鸿,你说,那个陆子冈会不会是皇兄的转世呢?”
小赤鸟被主人顺毛顺得舒服极了,微眯着眼睛无意义地发出啾啾的声音。胡亥也没指望这个小东西会给他什么答案,他挠了挠小赤鸟的头,轻笑道:“可以修改任何物品的笔……我这里倒真还有一支。去,把那支笔拿来。”
小赤鸟啾地一声领命而去,扑腾扑腾的声音在漆黑的墓道中渐渐远去,没多久又重新响了起来,它冲进墓室中时,翅膀带起的气流让东北角的油灯摇曳了几下,差一点就熄灭了。
胡亥从小赤鸟的尖喙中接过那支毛笔,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最后无声地笑了几下。
“这个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拿等价的东西来换吗?”
“那,我宁愿用我的一切来换……”
“皇兄……等我……”
二
陆子冈戴好手套,从无菌箱中捧出一个长条樟木盒,然后轻手轻脚地把盒子里面的卷轴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展开。
这是明代唐伯虎所画的《钱塘景物图》,绢本,却因为在几百年间辗转流传,并没有经过好好的收藏,许多地方破损,并且画迹印章都有些褪色。虽然经过了若干专家的修补,看起来还是千疮百孔。
陆子冈端详了半晌,遗憾地摇了摇头。唐寅的画大多都收藏在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和台北博物馆,而且那些博物馆展出的唐寅画卷,一般都是清代故宫的旧藏,都是精心爱护,有些上面还有康熙乾隆的鉴赏印,更是增值不少。这回是国家博物馆筹建,书画馆的馆长动用各种关系,才从故宫博物院要来一批画卷,可是想也知道,给他们的一般都是残品,根本不能挂出去展览。这样的情况,若是挂在展览厅展览,接触空气超过一个月,恐怕会褪色得更加厉害。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陆子冈锁紧了眉头,类似的字画还有好多,或者说,每个博物馆都会有大量的字画无法修补。不同于青铜器、玉器或者金银器等不易磨损的古董,字画甚至比瓷器还要脆弱,也许拿出来的时候力气用得稍微大了一些,便会化为灰烬,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也许哑舍的老板会有什么方法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陆子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苦笑地摇头否认。他相信那个老板肯定会有特殊的手段,却不可能对所有的古物施展。就像是神也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信徒一样。
平复了心情之后,陆子冈借着这个机会,打算好好地再看一看这张《钱塘景物图》。《钱塘景物图》画的是崇山栈道,马骑翩翩,草阁之上游人独坐,江中渔舟游弋,上面还有唐寅的自题七绝与落款。唐寅自称是“江南第一才子”,也就是后世鼎鼎有名的唐伯虎,擅人物、山水、花鸟画,自成一体。这幅《钱塘景物图》中,山石树木取法南宋李唐,用笔方硬细峭,点景人物形态自然,风格细秀,应是唐寅唐伯虎早年笔法尚未大成之际的作品。
陆子冈欣赏了半晌,虽是依依不舍,但也知道他就算把这幅画看出花来,也无法把上面褪色破损的画迹补全。刚想把这幅画重新收起来,他便发觉有点不对劲,本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实验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实验室里大家统一穿着的白大褂,可是他的白风衣上有个风帽,再看一眼便会发觉出来不同。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子冈攥了下拳头,又立刻松开。面对着这个银发赤瞳的青年,他实在是毫无办法。他忘不了下六博棋那晚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是一场噩梦,可几乎便是噩梦成真了。“这里到处都有摄像头……”陆子冈止住了话语,现在说这种话很没有意义,实验室必须凭指纹进入,这样都拦不住这个人,摄像头什么的恐怕也应该只是摆设吧。
胡亥对陆子冈防备的敌意视而不见,双手环胸,挑眉问道:“你刚刚对着这幅画看了这么久,是想要把它修复好吗?”
陆子冈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坦坦荡荡地点头道:“没错,可惜这幅画已经毁坏太严重了,就算重新装裱,再次上色,也修补不好。”
胡亥低低地勾唇轻笑了一声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修补好这幅画呢?”
陆子冈警惕地皱了皱眉道:“你想要什么?”
胡亥妖艳的赤瞳在银白色的睫毛下异彩连连,意外地轻笑道:“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拿等价的东西来换吗?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等价交换的规则呢,好吧,其实我是想要回那半块无字碑。”
陆子冈一惊,回想起来在西安鬼市中,卖给他无字碑的那个人就穿着带风帽的白风衣:“那半块无字碑是你卖给我的?”
胡亥耸了耸肩道:“要回卖出的古物,我也知道这不合乎规矩,不过我也是才知道的,无字碑不能合二为一,本以为你不能把无字碑凑全呢!”他说的半真半假,实际上这根本就是假的,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带着陆子冈去哑舍一趟罢了。
陆子冈见胡亥不肯多说,心知多半是有什么不妥。他想起当初把两半块无字碑拼在一起时,曾经灵魂穿越回盛唐时期,附身在武则天亲手杀死的几个人身上的经历。一开始时还只能看不能说,可是最后附身在薛怀义身上时,却能和武则天隔着一千多年的时空对话。这万一还有什么后续……
这么一发散联想,陆子冈便坐不住了,尽管他用那半块无字碑换了那把他很喜欢的刀,可是总不能为哑舍的老板找麻烦事。他定了定神,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先看看这位胡少爷怎么修补好他面前这卷残破的《钱塘景物图》,其他再说。
胡亥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支白杆毛笔。笔杆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像是象牙,可是颜色又不太像,比象牙还要洁白,质地更加细腻,光泽柔和,笔杆上没有任何雕刻,简单大方,笔头毛发也是白色的,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杆新笔,可是陆子冈却觉得这支毛笔的年代恐怕会很久远。
“这笔杆是神兽白泽的掌骨磨制而成,笔头是白泽的尾毛。”胡亥走过来,很好心地为陆子冈答疑。
“白泽?”陆子冈比较无语,他以为胡亥在跟他开玩笑。他自然是知道白泽的,那是传说中昆仑山上的神兽,浑身雪白,能说人话,通万物之情,很少出没。有传说黄帝东巡之时,曾在东海之边偶遇白泽,白泽博学多闻,曾应黄帝所求作鬼神图鉴,其内有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据说白泽全身是宝,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疗效。反正就是上古传说的神兽,还是个相当牛叉的。可是再牛叉也是传说啊!
胡亥看着手中洁白的毛笔,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淡色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平静地说道:“就因为白泽浑身是宝,怀璧其罪,所以它很快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只留下传说。据说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过去和未来,怎么就算不到它自己悲惨的结局呢?”
陆子冈听出了他话语中隐藏的寂寥,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也许它早就知道……”
胡亥斜着赤瞳瞥了陆子冈一眼,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支笔用白泽神兽身上的掌骨和毛发所制,拥有可以改变任何字画或者还原的能力。”
“啊?”陆子冈满脸问号,各种不相信。
胡亥微微一笑,甚是怀念地说道:“当年赵高篡改我父皇的遗诏,用的就是此笔,否则你当那些朝臣兵将们都瞎了眼吗?”他说罢,像是想起了某件很遥远的事情,眼中的黯色一闪而过,又重新恢复平静。
陆子冈一怔,随即心想,这胡少爷肯定是cosplay玩多了,自己自称为胡亥也就罢了,怎么还出来赵高和秦始皇了?不过他腹诽归腹诽,也聪明地没有说出口,就当听笑话了。
胡亥没再说话,他示意陆子冈让开位置,随后拿起桌上未开盖的矿泉水,倒在玻璃杯里,伸手取了白泽笔沾上少许,不等陆子冈反应过来,便直接在画卷上挥洒起来。
陆子冈“哎哟”一声,惊叫起来,他没想到胡亥动作这么快,在白泽笔落笔的那一刻,陆子冈的心都要碎了。就算是残破的唐寅画卷,也是天价啊!放到外面拍卖,绝对能拍到八位数的有木有!!!尼玛能不能这么淡定这么潇洒啊!!!他实在是hold不住啊!!!
陆子冈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化身为咆哮帝的一天,可是当他回过神,想要不顾一切地推开这个莽撞的胡少爷时,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画作,便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再也动不了了。
他看到那残破的画卷如同死而复苏了一般,画中的马匹鬃毛细微可见,仿佛在无风自动,钱塘江边的植物恢复了葱绿,仿若春回大地,缺字的七绝也显示了所有文字,模糊的印章清晰了起来,更神奇的是连泛着土黄的绢布都恢复了崭新一样的浅黄色。
陆子冈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他身边的胡亥正认真地低头作画,侧面的俊脸如画中的精灵般俊美,下笔流畅自信,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古意盎然的贵气,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位峨冠博带的贵公子,正在亭台楼阁之中挥笔作画。
陆子冈使劲眨了眨眼睛,再重新睁开时,发现他还是在他熟悉的实验室内,可是放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幅崭新的《钱塘景物图》。
确实是崭新的,跟新画出来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墨迹都没干透。若非这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几乎要怀疑胡亥用一幅伪作替换了刚刚那张古画……
陆子冈要抓狂了,复原难道是指这样的结果吗?这和毁了这幅画,其实没什么区别吧!
胡亥看着陆子冈扭曲的表情,有趣地一笑道:“没事,我刚刚作画用的是矿泉水,等风干了之后,就会恢复原状。这只是给你看个效果图而已,想要恢复到你想要的年代也可以,只是那对墨水的要求就高了,最好是廷圭墨的墨汁,不过廷圭墨传世的极少,后世的徽墨也勉强,我们可以等取回那半块无字碑之后再来研究。”
陆子冈扶着桌子,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啊!混蛋!
三
因为第二天就是周末,陆子冈等确认好《钱塘景物图》确实恢复了原状,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了无菌箱,打算回家拿了行李,再和胡亥直奔机场。
可是胡亥却摇了摇手指道:“不用那么麻烦。”
“啊?不坐飞机?那火车去?”陆子冈很意外,就算现在有了高铁,从帝都到杭州也要六个多小时呢。现在已经晚上五点多了,高铁好像也没有车次了。
“你晕车吗?”胡亥好整以暇地问道。
“不晕……”陆子冈心想这位胡少爷不会是要开车去吧?这个念头还没在脑海中转完,就看到胡亥从兜里掏出来一条黄颜色的布巾,递给他一角示意他抓住。陆子冈莫名其妙地照着做,却在手碰到布巾时,忽觉天旋地转。这个时间也就只有一两秒钟,等他恢复神智,重新睁开眼睛时,却发现他和胡亥竟然已经不在实验室里了,而是站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周围的建筑是绝对的江南风格,甚至还能听得到不远处商业街上有人正用着正宗的江浙话砍价。
陆子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这也太荒谬了,连猜想一下都马上被自己推翻了——这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我们到了。”胡亥很自然地宣布着,摧毁了陆子冈的自欺欺人。他知道陆子冈一会儿肯定会追问他,索性一边把黄色的布巾收好,一边解释道:“这是黄巾起义首领张角的黄巾,创建太平道的他确实是有些法力的。”胡亥停顿了一下,发现陆子冈又张了张嘴,便觉得有些不满。他认为他都解释得够清楚的了,虽然只有一句话。
“还有什么问题吗?”胡亥将他的赤瞳眯了起来,危险地看着陆子冈。
“我想起来我还没有打卡下班……”
“……”胡少爷立刻转身就走。
“嗯……其实要回那半块无字碑之后,你也可以考虑送我回去,这样还省了路费……”陆子冈识相地赶紧跟上。作为月薪只有一点点的北漂一族,能省则省啊!
两人一走出小巷,陆子冈就看到了街对面的哑舍,如同来过的那次一样,不变的小篆体招牌和古香古色的雕花大门。胡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单手去推那扇雕花大门,却没有像陆子冈预料般的那样一推就开,反而纹丝不动。
陆子冈轻咦了一声道:“难道是关门了?可是不像啊。”一般店家关门,不都是要落锁或者铁门的吗?陆子冈敲了敲门,得不到回应,便走到一旁的窗户前想往里看。他记得这窗户明明是透明的玻璃,可是此时却蒙眬了一片,应该是因为冬季天冷,上了一层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得到里面长信宫灯发出的昏暗光晕在一闪一闪地摇曳着。他又不死心地扒在雕花大门的门缝中,却发现这道大门严丝合缝,竟是什么都看不见。
胡亥却并未觉得有什么意外,反而微笑了起来。没有人在,倒是正合他意。老板的这扇雕花大门是有古怪的,他自是知道,这应该是那个人从秦陵地宫搬出来的一扇地宫内门,只有主人才能进入,其他人在没有经过主人允许的时候不能推门进入。而在地宫之中,主人自然就是已经离世的,所以当最后工匠关门的时候,地宫就应该再也没有人可以进入了。当年他命人留下那个人陪葬,没曾想他曾经试吃过长生不老药,没有死,反而从陵墓中爬了出来,这扇门的禁制也就算是破了。现在倒被弄来当了店铺的门,只要那个人不在,就没有人可以随意进入哑舍,当真是比任何防盗门还管用。
不过,他有方法。
地上还有昨天下雨残留的小水坑,胡亥从怀里掏出那支白泽笔,俯身沾了些雨水,就那么在雕花大门上画了一道门,然后在陆子冈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轻轻一推,那扇“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胡亥好整以暇地走了进去,回头看着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的陆子冈皱眉道:“还不进来?一会儿就会失效了。”
陆子冈知道胡亥这样做肯定有问题,明显老板不在还要进去,显然是另有图谋,绝对不会是单单为了要回那半块无字碑。但他此时却绝对不能放任胡亥一个人进去,他跟着好歹能阻止一下他不是?陆子冈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他们,跟着闪身进去。他进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胡亥手里的白泽笔那是当真厉害,还能当神笔马良使唤!这笔要是画把手枪,是不是也能当手枪来用?那到时候威胁他当从犯,那他是从呢?还是从呢?还是从呢?
陆子冈纠结着,他身后的雕花大门因为画迹已干,在合上的瞬间便已恢复了原状。陆子冈此时也看清了哑舍里的摆设,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多了几件古董。墙上的黄金鬼面具阴森冷厉,百宝阁上多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质九龙杯,柜台上还有一卷残破的书卷和一枚精致的黄金权杖。看风格应该是古埃及的,那旁边的残破书卷应该就是古埃及纸莎草做成的亡灵书。
奇怪,老板什么时候连外国的古物都收了?
陆子冈正疑惑着,却看到胡亥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那尊彩绘兵马俑,像是有些忌惮,但在发觉没有什么异状之后,走到柜台一把拿起那卷亡灵书和黄金权杖,转身就往哑舍的内室走去。陆子冈知道事情已经往他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了,他的心中也泛起了一丝疑惑,按理说胡亥若是想要做点什么,他一个人便可以,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拉上自己呢?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抽身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胡亥往里走。当他们绕过那扇玉质的屏风之后,便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叫声,一只青色的小鸟从廊道内飞了出来,拖着长长的尾羽直扑向胡亥。
陆子冈吓了一跳,但在他前面的胡亥却一动未动,就在那只青色小鸟锐利的尖喙就要刺入他的眼眶之时,胡亥的面前升腾起一团明艳的火球,迫得那只青色小鸟扑扇着翅膀,在空中急停然后退却了少许。虽然它的动作已经很迅速了,可是那漂亮的尾羽还是被火球烧焦了少许。青色小鸟的声音尖厉了许多,像是动了真怒。
而那团火球却一收缩,幻化成一只赤色的小鸟,示威似的啾叫了一声,然后向青色小鸟扑去,两只小鸟战成一团,一时青色和赤色的鸟羽一阵乱飞,只听砰的一声,两只小鸟忽地同时不见了。
陆子冈的眼瞳一缩,难道是两只小鸟同归于尽了?可是这地上除了两种颜色的羽毛,没有任何小鸟的尸体啊!他虽然不会看宠物,但也知道这两只小鸟都是难得一见的灵物,死了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胡亥继续往前走着,他没回头,却像是知道陆子冈心里所想,淡淡道:“它们觉得这里施展不开,换个地方去pk了。”
换个地方?难道那两只小鸟还会瞬间转移?陆子冈觉得头有点晕。不过有神笔马良在前,他觉得他的接受能力变得坚强了。正抬腿往前走时,却发现胡亥身边缓缓浮现一个半透明的美女,像是在阻止他继续前行。那女人穿着华贵的古装,长袖飘逸,白嫩如玉的肌肤上有着一对深邃而媚长的眼睛。她体态轻盈,像是漂浮在空中,而她那犹如锦缎般的发丝,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环绕在她的周身。
陆子冈揉了揉眼睛,哑舍里还有女鬼?可是等他再细看去时,却发现那个古装美女身畔缭绕的都是一丝丝烛烟,而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有一个小房间,透过一道细缝,能看到一根红色的香烛在缓缓地燃烧着,升腾而起的烛烟便形成了这个绝美的古装女子。
胡亥对这个古装美女并不在意,也觉得被这样缠绕着虽然不碍事,却难受得紧,便推门走进那个摆放着香烛的房间。手中的白泽笔还有着些许雨水,他利落地画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罩在了那个香烛的上面。烛烟跑不出去,外面的古装美女便渐渐变淡,消失在空气中。而玻璃罩里出现了一个小一号的古装美女,正用双手敲打着玻璃罩,美丽的容颜上充满着怒火。
“这样香烛岂不是很快就会熄灭?”陆子冈觉得不忍,因为隔绝了氧气,玻璃罩形成的那一刹那,香烛燃烧的火焰便缩小了许多,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感觉。
“不用担心,一会儿玻璃罩就会消失了。”胡亥淡淡地解释道,这种人鱼烛他很熟悉,秦陵地宫之中有无数根,如果不是亲手点燃它的人吹熄它,就根本不会熄灭。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古装美女,而后者却因为他的这一瞥,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畏惧地缩在了玻璃罩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胡亥却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而陆子冈却深怕这根香烛因此而熄灭,想要走过去拿掉玻璃罩,可是当他刚动了一下之后,那个玻璃罩就失效消失了。可是那个古装美女却并没有因为桎梏消失而去追胡亥,反而一脸惊恐和戒备地看着陆子冈,生怕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一样。
陆子冈大窘,知道自己已经被对方归类为坏人的那一方,他也无法解释,只好匆匆地丢下一句“对不起”,便去追胡亥了。可是当他追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哑舍里的廊道内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刚刚也是因为那根香烛发光才能看得到那个烛烟美女,现在他只能听着前面各种奇怪的声音,循声往前行走。哑舍的内间很深,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胡亥解决了多少各种奇怪的器物或者机关,当陆子冈看到廊道的尽头有扇门打开而产生的光亮时,他才大步朝着那扇门走去,然后扶着门框踌躇了一下,才咬牙走了进去。
当他看到屋内的景象时,不禁惊呆了。这个房间里不同于刚刚香烛所呆的那间那么狭小,这里足足有一个教室那么大,屋子里发光的原来是十几颗篮球大小的夜明珠,依次排列在墙壁四周。而他脚下踩着的青砖,也和外面廊道之上的普通青砖不同,有着完美的雕花,其间镶嵌着金箔和各种玉石,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而沿着这些青砖向屋子的中央看去,却看到一面金质的屏风和屏风前摆放的彩绘漆案,雕工和漆画都美轮美奂。而在那漆案之上,却放着一方玉玺和一套冠冕。
胡亥此时已经走到了那个漆案之前,一撩身上的白衣便盘膝坐了下来,把手中金色权杖放下,然后把亡灵书铺开。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陆子冈看到那方玉玺之上,刻五龙交纽,旁缺一角,以黄金镶补。而这方玉玺此时正被胡亥一手拿起,隐约可以看得到那下面用篆体刻着八个大字,好像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字迹形状和雕刻风格……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和氏璧?而那套冠冕,通天冠,高九寸,正竖,顶少斜却,乃直下为铁卷梁,前有山、展筒、为述,这明显是皇帝才能佩戴的通天冠!
不管这通天冠有什么来历,这和氏璧却是史书上有记载的!难道这和氏璧是真的?陆子冈觉得有些混乱,哑舍的老板不会是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吧?很早就失传的和氏璧也能有?而且这间屋子明显是秦朝的风格,陆子冈开始自暴自弃地思考着这里也许全部都是原装的秦朝古董,包括这里的一砖一瓦。
此时陆子冈已经完全确定胡亥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半块无字碑,心中已经有了不祥预感的他出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按理说小偷得手了应该马上离开,可是看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来偷东西的啊!
胡亥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静静地垂首看着手中的和氏璧,像是在怀念着什么,或者是回忆着什么。
“为了复活某人吧,我猜。”一个戏谑的声音忽然从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带着别扭的口音,磕磕绊绊地像是刚学习中文的老外。
陆子冈循声看去,却见一道白烟从那枚黄金权杖上升起,逐渐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年轻美男子的轮廓,他的五官深邃,上身赤裸,看服饰就知道对方应该是古埃及中很有权势的人。因为有了前面烛的预防针,陆子冈看到这位仁兄时已经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了,他连忙询问道:“复活?居然可以复活死去的人?那要怎么复活?”
年轻的法老王最近一直被烛缠着问如何才可以复活某人,跨国界的两人没有老板的鎏金耳环,根本无法沟通,但在频繁的接触中,聪慧的法老王也学了一点点汉语,却也真的只有一点点,其他的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他说了一串古埃及语,发现陆子冈一脸茫然,便停住不语,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这无辜青年绝对是那赤瞳青年带来的牺牲品,会作为那死去亡灵侵占的身体。
年轻的法老王舔了舔唇,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兴味,自言自语道:“呦!老板也回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陆子冈表示他有听没有懂……
胡亥也没听懂,但他已知道,却并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那人回不回来,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四
医生今晚喝了点酒。最近流行团购,便宜又实惠,他也跟随潮流,团了个烤肉双人套餐,自然是拽着老板同去的。吃的还算不错,就是送的两大杯扎啤老板一点都不喝,全部都被他灌进肚子里了,现在虽然出了门被冷风一吹有些清醒,但依然酒劲上涌。老板便提议回哑舍喝点茶解酒。
也不想回家自己一个人呆着的医生举双手同意,由于他们吃饭的店就在这条商业街上,所以两人也没有打车,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此时虽然已是寒冬,但正是年尾商业街繁华之时,华灯初上,人潮攒动,一点都不像平日里萧条的模样。
医生因为有点醉酒,所以脚步便有些慢,落后了几步,但他并不急,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这条商业街已经很有年头了,青石板路据说也是有个几十年的历史,坑坑洼洼的并不平整。他怕因为喝了点酒腿脚不灵便,一直定定地低头看着,防止一步踏错而摔倒。一会儿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熟悉的平底布鞋,医生笑了笑,知道是老板迁就了他的速度,主动慢了下来。
被酒精浸染的脑袋有些浑浊,但医生还是记起他今天为何喝了那么多酒,绝对不是因为商家赠送他就毫无节制。他想起今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条新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据说这条街要拆迁了?”
“也许吧,半年多前就有这样的消息在流传了,不过谁知道政府如何规划呢。”老板淡淡道,并不觉得如何。他虽然和这条商业街上的其他店主不熟,但架不住有两只八卦的神兽总来玩,所以他很早就听说了这条消息。穷奇和环狗这俩货看起来适应得不错,这一片的流浪猫流浪狗都是他们的手下,还挺耀武扬威的。真是给神兽丢脸啊!老板难得地在心内腹诽了一下那两只满足于现状的神兽,却发现身边的人陷入了沉默,略一思索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浅笑道:“这又有什么的?拆迁了我再换个地方不就罢了?你还担心我没钱安置?”
医生重重地吐出一口酒气,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表达自己的担心。他知道老板为了隐瞒他容貌不变的秘密,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过十年以上,有时甚至几年就会离开,这已经是他在两千多年的生命里一直遵循的守则。他怕老板借着拆迁的理由,离开这座城市。他忍不住抚上脖间的那个十字架,那是一块苍蓝色的玉质基督像,是老板前几日送给他的。他还记得这块水苍玉就是当初萧寂的那一块,老板说这块水苍玉不符合他哑舍的古风基调,才丢给他的。但医生总觉得这很像是临别礼物。
“这里很好,我暂时不想走。”
医生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老板含笑的眼眸,顿时知道自己的心事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得赧然。“我并不是舍不得你哦!只是觉得你泡的茶很好喝……”医生嘴硬地辩解道。
“是是。”老板也不和医生计较。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中,就算是愿意喝他茶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自然不想匆匆离开。拆迁有什么?在附近再买个店铺落脚即可,反正他又不是真想开店卖古董。
医生得了老板的承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放心,反而一股莫名的不安渐渐地涌上心头。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哑舍的店门口,老板像往常那样想要推门而入,可是却在手指触到雕花木门之时,又突然缩了回来。
“怎么了?”医生看到老板脸上一闪而过的利芒,心中越发地不安起来。
老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我想起还有事没做,今晚就先不请你喝茶了。”说罢便推开雕花木门,自己走进去,一点想请医生进来的意思都没有,打算合上门。
医生眼疾手快地撑住木门,在缝隙间挤了进去,借着酒气耍酒疯地嚷嚷道:“不行!说了要请我喝茶的,不许赖账!”他此时已经感觉到手掌之下一片水渍,今天并没有下雨,为何哑舍的木门上这么湿?
老板显然也没料到医生会突然蛮不讲理,但他此时已经看到了柜台上空无一物,放在那里的亡灵书和黄金权杖已然消失,便无暇去顾及医生是否跟了进来,连忙四处查看其他古董有无丢失或者损坏。
看老板的脸色不对,医生正想开口询问,一道白影从内间扑了出来,正是烛烟幻化成的烛。她艳丽的容颜上布满惊恐,不断地惊呼道:“他来了!是他来了!”
“他?哪个他啊?”医生莫名其妙,听得一头雾水。老板却神色一凛,反身想要把医生推出店门外。医生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你知道这种时候我是不可能放心离开的。”
老板万分后悔刚才一个没注意,让医生进得门来,否则有雕花木门在,他就算是想进也进不来。当下只好搪塞道:“只是进了个小贼,丢了点东西而已,我这就去处理,你在这里等下。”
医生皱了皱眉,不相信老板的说辞,单看烛那一脸的惶恐不安,就知道这小贼肯定是来头不小。但他也不想让老板在他身上耽误时间,只做恍然道:“好,那你快去,我先睡会儿。”说罢便扯松了颈间的领带,跌坐在一旁的黄花梨躺椅上,歪在一旁合眼休息。
老板见他好似一副酒气上涌的样子,虽然有点怀疑,但因为形势紧急,无暇再顾及他,匆匆忙忙地跟着烛进哑舍里间去了。医生在他走后睁开眼睛,开始琢磨着怎么办。
看情况,那小贼是还没走,瓮中捉鳖好啊!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应该报警吧?可是医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犹豫了再三,觉得凭他在哑舍里的经验,报警还是不可取的,反而添乱。可若是有什么事,他多少也能出把力吧?所以医生悄悄地站起身,也往里间去了。
陆子冈很焦急,他下意识地知道胡亥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去管在他身边用古埃及语唠叨的法老王,直接走到漆案旁,担忧地问道:“胡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来得正好,刀借我用一下。”胡亥放下手里的和氏璧,直接伸手从陆子冈的衣兜里掏出那把刀。
陆子冈一惊,自从得了刀之后,他是一直随身带着,而且这次来本来就是想归还刀来换那半块无字碑的。只是没料到胡亥居然这么不客气地不告而取。正想委婉地表达他的不满时,陆子冈却惊骇地看到胡亥面无表情地用刀在自己的手心一划,鲜血四溢。
“你!刀是不能见血的!老板特意提醒我的!”陆子冈急得直跳脚,立刻从胡亥手里抢回刀,来来回回仔细地擦拭。
“哪有那么多说道。”胡亥不以为然,取出白泽笔沾了自己手心里的血,在亡灵书上一阵涂抹,过了片刻,原本残破的亡灵书恢复了崭新的状态,上面的字迹如新。这一幕让围观的法老王也啧啧称奇。
胡亥看到随着亡灵书的复原,右上角显现出来一个印记,他拿过黄金权杖做对比,发现上面的徽记吻合,便再次使用白泽笔,把复原亡灵书的日期又往前提前了少许,直到权杖印记完全消失才作罢。之后直接拿起手边的和氏璧,沾满了手掌中的鲜血,毫不犹豫地往亡灵书上拓印上去。
看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文出现在亡灵书之上,胡亥满意地勾唇一笑,随后像是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丝帕。
陆子冈一直不放松地看着胡亥,此时看着那方丝帕摊开,显出里面一块碎成两半的玉质长命锁,像是整个人被打了一拳一样,立时呆在当场。
他分明是没有见过这块长命锁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眼熟呢?仿佛那上面的纹路都能详细地在心底描绘出来……
胡亥自然留意到他的反常,心下更是笃定,立刻用长命锁“长命百岁”的那一面沾上自己的鲜血,不由分说地拓印在亡灵书之上。
“你在做什么?”
胡亥循声看去,看到老板难掩怒气地朝他走来,得意地扬起手中的亡灵书道:“我在做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一旁的法老王赶紧推卸责任道:“朕什么都没做也没说哦!而且你看我这个样子也没法阻止他吧?啧,居然还弄了两个物件,他应该是怕一个召不回,索性弄了两个。”
老板见亡灵书上果然是印着两个拓印,心中存了侥幸之念,“亡灵书能一次召唤两个灵魂吗?应该不可能吧?”
法老王双手一摊:“朕也没试过,你问朕也没用。不过这里就我们几个,朕没有身体,你的身体又不符合,这个人的身体也很古怪,只有面前这位小哥适合,所以就算召来两个灵魂,也只能苏醒一个,亡灵书是有一定范围的,出了这个屋子就没事了。”他刚刚也想警告那青年的,可惜这人没有老板的鎏金耳环,听不懂他说什么。
老板一听,便想让陆子冈赶紧离开,可是他的手搭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陆子冈的双目一直紧紧盯着漆案上的长命锁,怎么拽他都没有反应。
胡亥则不去管他们说什么,一双赤瞳紧盯着手中的亡灵书,看着上面自己的血渍慢慢地变得干涸。
老板正想不顾一切地把陆子冈拖走,可是还未使力,就见他脸色一白,直接昏了过去。老板只来得及撑住他的手臂,没让他直接摔倒在地。而与此同时,在外面的回廊里,也有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老板暗叫糟糕,一定是医生担心他,偷偷跟来了。匆忙把陆子冈放在地上躺好,出了房间果然看到医生昏迷不醒地躺在门外,老板方寸大乱道:“你不是说出了这间房间就没事吗?”
法老王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道:“微小的失误应该在允许范围内吧……”
胡亥正一脸期待地守在陆子冈身边,却见老板又抱进来一个昏迷的人,不由得一皱眉。怎么会有两个?不过转念一想,皇兄到时候随便挑一个,倒也不错。
老板把医生放在地上,却不忍他睡在冰冷的青砖上,便也盘膝坐了下来,让他的上半身枕着他的腿。暂时安置好了之后,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地看向胡亥,一字一顿地说道:“把和氏璧留下。”
胡亥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线在哪里,虽然他曾经对和氏璧执迷不悟,不过现在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块死物而已,便把手中的和氏璧重新放回漆案之上。不过看着这人依旧盯着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长命锁,便撇嘴道:“这是我在我皇兄的棺椁里拿到的,你没资格管我要。”
老板知道医生当初把那块碎裂的长命锁放在了秦陵地宫的棺椁里,他当初并没有阻止,今日自然也没有立场索回,便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胡亥见老板并没有对他今日所做有何表态,心下却并没有放松。他非常了解这个人,越是表面上不声不响,就表示他越在意,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胡亥薄唇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鄙夷地说道:“别一副那样的神态,我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而已,你难道不承认吗?”
老板摘下医生眼镜的手一顿,随即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他想做的事?不,不是这样的。
他一直不敢盖上扶苏的棺椁,为他穿上可以保持尸体不腐的赤龙服,虽然也是期待他有一天会重新睁开双目,可是自己却也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追随扶苏的转世,也是因为不想看到他的灵魂在轮回中世世饱受夭折之苦,不想他每一世的亲人遍尝骨肉分离的折磨。
他只是在赎罪,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明明当初说好了是两个人一起开创大秦盛世,让天下百姓不再颠沛流离……可是他还是太渺小,连一个想保护的人都无法保护。
而两千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没有任何进步,依旧保护不了自己下决心要保护的人。
这个世界很公平,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拿等价的东西来换……可他从未想过用怀里的这个人去换另一个……
胡亥看着老板的手紧攥成拳,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得意地一笑,想再说两句时,却感觉到脚下的人一声呻吟,连忙俯身把他扶起,让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待看到那双眼瞳睁开时,胡亥一时激动难以自已,薄唇微动,想要唤一声皇兄,此时却忽然胆怯起来。
陆子冈睁开眼睛,就看到胡亥手中攥着一块碎裂的长命锁,神情一阵迷茫,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围观得正有趣的法老王飘了过来,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他的话,笑嘻嘻地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很痛或者很难受?”他权当这位是实验对象了。
陆子冈按了按微痛的额角,觉得脑袋里多了许多片段式的回忆,可是乱糟糟的,他一时缕不清,头痛欲裂。又有个苍蝇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直嚷嚷,便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说了听不懂你的话吗?还冲我叫唤什么?对了,我这是怎么了?我记得我好像眼前一黑就晕倒了?脑袋里还多了许多东西,夏泽兰?是谁啊……不对……这个名字好像对我很重要……”
胡亥闻言整个人都僵硬了,直接推开陆子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子冈也浑然没在意,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长命锁,脑中的回忆如同放电影一般一帧帧地迅速撩过。
老板却因为陆子冈说的那个名字,恍然大悟,原来胡亥用的那个长命锁果然召唤来了一个灵魂,只是正好是陆子冈的前世。他连忙询问法老王。
“咦?正好是转世?那这样召唤回来的灵魂就会直接融合到现世的身体里,这样只不过是多了一段记忆而已。这位小哥当真好运啊!”法老王很意外,不过却并不羡慕,他是个独立的个体,若是让他和另外一个灵魂融合,那么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
老板却因为法老王的这句话生出了希望,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医生,希冀地问道:“若是……若是……”法老王定睛看了看他怀里的医生,随后摇了摇头道:“这位不行,他本来的魂魄就不全,很容易招惹奇怪的东西,这亡灵书若是召唤成功了,他的灵魂肯定会被挤出这具身体,就算是他的前世也不行。”
“那我现在毁了那亡灵书如何?”老板沉下脸,一挥手,放在漆案上的亡灵书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一般,飞到老板手中。
法老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反正我也用不到了,你随意处置。不过,我要警告你,现在召唤已经成立,若是你现在毁了亡灵书,也许会救回你怀里的那个人,可是被召唤的那个亡灵,就会立刻灰飞烟灭。”
老板心下一紧,想要撕碎亡灵书的手却停滞在当场。
“也就是说,两个人,你只能选择一个。”法老王毫不客气地说道。
即鹿比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原来……指的就是这样的选择吗?
谁是鹿?谁是君子?谁要……舍弃谁……
“毕之……”一个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声音忽然响起。
老板拿着亡灵书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毕之是他的字,是那个人给他取的。
他还记得,有一日,两人在书房习字,翻到诗经,因为那人的名字也取自《诗经·郑风》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便暗自羡慕,没想到那人却看在眼里,说起因他名为罗,便为他取字毕之,取自《诗经·小雅》的“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这两个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再唤过了。
老板陷入了恍惚之中,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笑道:“毕之,你的头发怎么剪了?”
老板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躺在自己腿上的那人,却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瞳,没有眼镜片的遮挡,却一如两千年多年前一般的温润隽永。
他说:“毕之,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