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没有武器的战争(十四)
“是吗……他这么说了啊。 ”
界面终端里的独裁官阁下依旧保持着他那招牌式的“天使微笑”,从那淡然一笑,兰斯罗黛无从窥见这位至尊究竟对自己的报告抱有何种感想。
其实这是大多数人与李林交流时的感受,这一位在任何时间都不曾流露过微笑以外的表情,可任何人都不会因此产生违和感。或许是他的微笑总是恰到好处,或许是他的微笑有着独特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像是名画家笔下展露出神秘微笑的女性,让人们不经意间沉浸那令人窒息的美丽当。
那微笑说不定真的很美,美到甚至会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可兰斯罗黛却总觉得那笑容有些渗人。
不是外表,也不说话的方式和态度问题,纯粹只是那笑容和普通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有些微妙的区别。对,与其说是在对别人微笑,更像是用微笑的面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缺乏人情味?”
面具一样的笑脸扬起嘴角,被洞悉心思的冲击流遍全身,“怎么敢……”的话语刚刚出口,对方朝自己摆了摆手。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曾经的监护人用这种手段试探、冲击曾经的被监护人,从人伦和个人隐私保护层面来讲,都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不被人抱怨指责才怪。”
正如李林所言,兰斯罗黛和罗兰的一席谈话的话题基本都是他选定的,其目的是为了试探罗兰的意志和反应。
同样的问题,面对不同的提问者,怀抱着不同的心态,做出的回答也有着微妙的差异。特别是像兰斯罗黛这样和罗兰有着微妙相似立场的谈话对象,在犹如镜子映照般的即视感之下,罗兰的心境会变得更加复杂,此时作出的回答也更具有参照对的价值。
如果因为彼此的相似,能通过类似今天的互动来促成一段感情,最后还能得到一个样本备选的话,那更完美了……
兰斯罗黛没有必要也不应该知道这些真相。作为一颗具备高附加价值的棋子,她还有很多用处,不应该过早让她接触某些危险的秘密。在这种时候,用一套容易接受且不容易被怀疑的说辞来引导骑士小姐才是正确的做法。
“哪怕多救一个人也好,减少一个人的不幸也好的正义——这并没什么不好,符合博爱、平等的原则,任何有最起码的道德认知和良心的人都不会对此提出批评。”
否定正义、平等、博爱这些概念是愚蠢的。或许这些概念并没有被贯彻,或许还会遭到嘲笑,或许随着步入社会,接触的人与事越多,会出现“越是长大越是明白这世根本没有正义”的认知。可即使是否定这些概念的人,在提到那些字眼的时候,心依旧会浮现出一把尺子——用于衡量正义与非正义的尺子。
正义早无处不在了,否定一个与世界同化的概念,等于否定世界本身。任何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
虽然无法否定,但对于正义的标准和定义却是可以操作调整的。
“同样的,我们的正义也并不是什么错误,只是有些人不喜欢这种形式的正义。”
“不喜欢?”
“对,不喜欢。”
旧体制的受益者,旧秩序的维护者,旧道德的捍卫者,那些在战火失去家人、财产、尊严的人们——绝对不会喜欢亚尔夫海姆所主张的“新秩序之下的正义”。
至于罗兰,他更像是一个殉道者。一个试图在旧秩序与新秩序之间开辟出一条全新道路,试图将世界引向一个具备多元可能性的未来。
简直像是一位苦行的先知。
只是绝大多数先知到最后总是被送火刑架,而且直到他们化为灰烬之后很久,他们的主张才会被证明是正确的。
罗兰会不会成为幸运的例外呢,目前的形式来看,概率微乎其微。
“当然了,他们会不喜欢也是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和主张,那些主张同样很有道理。用言语沟通交流也不是不能改变他们的一些人……只是绝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有所改变。”
所谓宁赠友邦,不予家奴。与其说这是一句无耻之言,不如说是很多统治阶级真实心理的表述。那些高坐云端之的权贵怎么可能容许过去的奴隶闯入自己的庄园和宫殿,在他们眼里,下众甚至不能算是人,而是一群会说话、会工作的两脚兽或半人半兽。至于尖耳朵异端们,不管从那种角度来看,都是一种毫无用处的害兽,像糟蹋庄稼的野猪或是蝗虫,一经发现应该立即处理掉,以免贻患无穷。
持有这种思维的人,怎么能会接受一套完全背离他们的新秩序,与其将利益分润给这些下贱的奴仆,还不如和外部势力合作。
哪怕是罗兰的某些主张,例如:平等、自由、博爱,在这帮家伙眼里都属于大逆不道的异端思想。要知道人家可是成天把“谁是国王,谁是乞丐,那是由母神安排决定的。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挂在嘴边。你和这帮满脑子尊卑等级的家伙去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信不信立马把你拖下去烧烧烧。
罗兰的温和改良主义都不见容于此辈,何况亚尔夫海姆的精灵至主义、帝国主义、扩张主义,从一开始双方没有妥协退让的余地。直到某一方倒下,战争才会结束。
这也是诸国援助查理曼的最隐秘、最核心的动机:两头同样危险的猛兽,他们应该被圈在斗兽场里持续厮杀,直到同归于尽。如此一来,看台的观众们安全了。
“结果到最后,仅仅是因为‘不喜欢’这种幼稚的感情,连审视对方的优点来改变自己,促成自身进步的可能性都被扼杀了。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在原地打转,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无数生命。”
——因此变革是有必要的。
——可是。
——仅仅只是这样,足以确立新秩序的正当性吗?
眺望着界面里的独裁官,兰斯罗黛在心质疑。
“新秩序的正当性并不是经由讨论来实现的,而是经由展现结果来证明的。与其纸谈兵,不如向只追求结果的大众展现他们希望看到的东西,安全、稳定、工作、家庭、面包……和这些相,华美的章根本不值一提。”
洞悉人心的声音再次传来,强忍着内心深处被深渊窥视般的畏惧,兰斯罗黛反问到:
“可这一来,等于是在贿赂民众,换取他们对新秩序的认同吧。”
没错,这其实是贿赂。
当餐桌摆满丰盛的食物,收入稳定,生活有充足的保障之后,谁还在乎统治自己的是人类还是精灵呢?相反,每天忍饥挨饿,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的时候,谁还会在乎什么真理和大义。
民众是如此现实的生物。
“被这么说也没办法……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换个角度去看待这种问题,我的意思不是说兰斯罗黛阁下你太消极。只是呐,你最好要记得,我们同样是基于善意而行动的。”
“善意……?”
“这不是反讽,也不是开玩笑。会建立亚尔夫海姆,会发起这场变革,都是源自于想要对整个世界的救赎和纠正。这和想要改善家人生活,拼命经营工作;想要出人头地,不断努力奋斗是一样的。”
“可这其实也是一己之私吧。之前您也说了,执着于私心,反而招来纷争和不幸。”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不过要是真的用纯洁无瑕的标准去审视每一个人,不但没完没了,还会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与其钻进那样的牛角尖里动弹不得,不如先做出结果让民众接受,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提升民众的道德水准。你认为呢?”
刺探的视线刺了过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兰斯罗黛回以“我明白了”的回答。
三分钟后,已经结束的通话线路再次被激活,这一次站在独裁官面前的,是亲卫队队长。
“阁下,那家伙真的可信吗?再怎么说她也是阿尔昂的圆桌骑士,算有一半精灵血统也……”
“至少在目前,她是可信的。”
尼德霍格的质疑并不令李林感到意外,换成是别人,如果突然告诉他某位堪称忠义无双、骑士楷模的圆桌骑士自愿给你当卧底间谍,同样会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哪怕兰斯罗黛是混血的半精灵,依然不足以获得信任。不轻信、不轻易策反同族外籍侨民是情报界的基本常识,或许他们的血管里和你流着相同的血液,但忠于的祖国却未必是同一个。强迫他们去背叛某一方,很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李林之所以会将兰斯罗黛纳入掌,完全是因为兰斯罗黛特殊的立场。
半精灵、旧勃艮第王国的王族遗族、武艺高强的骑士——以身份在任何政治家眼里都是严重的潜在威胁。要不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加还有利用价值,以阿尔昂人一贯的做派,恐怕兰斯罗黛早死透了。不过她也一直处于官方监控之下,各种苦活累活送死活都是她,任务轻油水足的好差事从来都轮不到她,升迁授勋更是能拖拖,拖不动干脆驳回。是故,兰斯罗黛明明立下不少功绩,到现在为止还是除了一个圆桌骑士的头衔,其他诸如领地、官职一概没有。
这一次陪同任务也是一样,名义是期待她的能力和表现,实际还是老一套的出事背锅归你,事成功劳归伍德特使的套路。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立场,李林才能够利用兰斯罗黛来掌控阿尔昂代表团的动向,顺带还试探一下罗兰。
“这位小姐本质其实和罗兰更像,不过因为经历的缘故,她倾向于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在罗兰看来,她或许更像我吧。实际她和罗兰才是一类人,也是那种‘过于要求必须走正确的路,起结果,更在意过程是否公平公正,结果反而错过了原本终点’的类型。所以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和罗兰谈话时,眼睛里投影的其实是她自己吧?要是她再早点遇罗兰,或许……”
“那眼下还让她继续保持当前状态吗?”
“不必再接触了。你这边也差不多可以收拾下行李,准备回来了。”
“您的意思是……那些家伙终于——”
“反正都是要灭亡的。”
独裁官的嘴角再次扬起,一抹不吉利的微笑浮现在俊美的脸孔。
“既然不愿意安安静静退场,让他们轰轰烈烈地灭亡吧……”
在众多视线聚焦因斯布鲁克,为了谋求各自理想的和平焦头烂额之际,在吕德斯的地下,庞大的下水道系统里,一群本应沉入名为遗忘的大海、彻底从世界消失的人们正在准备再次登舞台,用专属于他们的方式再度掀起世界范围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