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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杰克与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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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当斯皮迪的卡车驶离街道,消失在游乐园拱门下方后,杰克也开始朝饭店走回去。有个魔符。在另一个阿兰布拉饭店里。在远方的另一道海岸边。他的心里很不踏实,斯皮迪不在身边,这个任务显得那么巨大而且模糊——斯皮迪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就像一盘糊糊的通心粉,里面包含着各种暗示、征兆与指示,当时杰克觉得自己几乎都懂;可现在斯皮迪不在了,那盘通心粉看起来又只是一盘糊糊的通心粉了。但起码有件事情是肯定的,就是魔域真的存在。他紧紧抓住这念头不放;这个事实既温暖了他的心头,同时又令他不寒而栗。那是个真的地方,而且他得再去一次,就算每件事情依旧让他满头雾水一—即便他只是个无知的朝圣者,他还是要去。眼下唯一得做的,就是说服他母亲。

“魔符。”他自言自语,仿佛说出这个字,就真的能够得到它的庇佑。他穿过板老汇大道,跳上被篱笆包围的小径。阿兰布拉饭店的大门在背后关上后,室内的黑暗令杰克心中惊惶不已。饭店大堂是个幽深的洞xué你需要一把火炬来阻隔里面的暗影。前台职员惨白的面容在柜台后头摇荡,用他的眼神戳刺杰克。那双眼睛有话要说。杰克吞吞口水,别过头去。那目光令他鼓起勇气,变得更加强壮,尽管它们透露的是意图讥讽的讯息。

他抬头挺xiōng、步伐沉稳地走向电梯。和老黑出去鬼混,呃?还勾肩搭背,呃?电梯缓缓下降,像只笨重的大鸟,门打开后,杰克走进去,转身按下发亮的四楼按钮。那职员还像个幽灵似的在柜台后方摆态,对杰克做出嘲弄的表情。爱黑鬼的、爱黑鬼的、爱黑鬼的。(你喜欢跟黑鬼做朋友是不是,小家伙?又黑又热,合你的胃口,呃?)仁慈的电梯门终于关上,杰克觉得自己的胃已经沉到脚底,电梯开始往上爬升。

电梯离开一楼后,杰克感觉畅快多了。就让那股恨意滞留在大厅里吧,此刻他只剩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他必须单独动身前往加州。

千千万万别让摩根叔叔替你签任何文件……

杰克走出电梯,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涌现心头:理查德·斯洛特明白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02

走过沿廊那些缺了蜡烛的烛台与画着浪花上风帆的挂画,杰克发现四零八号房的门未掩上,露出地毯一角,客厅里的阳光透过门缝,在沿廊墙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妈妈,”杰克唤着,走进房里。

“你没关门,发生什么——”房里空无一人。

“事了?”他对着家具吐出最后两个字。

“妈妈?”井然有序的房间里透出一股sāo乱的气氛——烟pì股多到从烟灰缸满出来,喝剩的半杯水放在茶几上。

这回,杰克暗自允诺,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惊慌失措了。

他慢慢转了一圈。她的房门也开着,里头跟楼下大堂一样yīn暗,因为莉莉从来不把房里的窗帘拉开。

“嘿,我知道你在里面。”他走进她的卧室,敲敲浴室门。没有回应。拉开门,洗脸台边上放着一支粉红sè牙刷,梳妆台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把梳子。劳拉·德罗希安,这名字在他脑中响起,他心里一震,连忙从浴室里退出来。

“噢,又来了,”他自言自语,“她上哪儿去了?”

他看见了。

当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扫视凌乱的床铺、干瘪的背包、衣柜上卷成一球球的袜子时,他看见了;当他检查浴室,看着丢得到处都是的浴巾时,他看见了。

他看见摩根,斯洛特冲破房门,拽住母亲的手臂,将她拖下楼去……

杰克急忙跑回客厅,检查沙发背面。

……摩根将她从侧门拉出去,推进车里,他的眼珠逐渐变成黄sè……

他提起电话筒,拨给总机。

“我是,呃,杰克·索亚,这里是,呃,四零八号房。我妈妈有留话给我吗?她应该在这里才对……不知道为什么……呃……”

“我替你看看,”总机小姐说。在她答复前,杰克紧紧抓着话筒,熬过一阵灼热的等待。

“没有四零八号房的留言,抱歉。”

“那四零七号房呢?”

“这两个房间是一起的,没有。”女孩告诉他。

“那,刚才半小时内,她有任何访客吗?今天早上有谁来过吗?我是说,有人来看她吗?”

“这你要问前台了。”女孩说,“我不知道。要我替你查一查吗?”

“麻烦你。”杰克说。

“噢,我很高兴终于有点事可以忙了。”她告诉他,“别挂断。”

又是一阵灼热的等待。而她带回来的答案是:“没有访客。也许她在房里留了字条,你找找吧。”

“好,我会的。”杰克可怜兮兮地挂断电话。总机小姐没说谎吧?会不会是摩根·斯洛特拿了张折得像邮票大小的二十元钞票,不着痕迹地塞进她软嫩的手心里吧?杰克连这样的画面都看见了。

他跌坐在沙发上,竭力按捺那股连沙发椅垫都掀开来看看的冲动。摩根叔叔当然不可能突然闯进来绑架妈妈——他人还在加州。话说回来,这种事也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可以雇人,像斯皮迪对杰克提过的那种人,跨越两界,真正的“陌生人”。

杰克无法忍受继续呆坐在房里。他跳起来,跑回走廊,将房门在背后关上。走了几步又突然打住,走回门口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留了道小缝,然后才转身小跑向电梯。她有可能没带钥匙就出门了——可能只是下楼到大厅的店里买东西,或到报亭买些杂志报纸。

最好是。打从夏天来了之后,杰克就没见过她读报纸了。她只听房里的收音机。

也可能是去散步了。

是啦,她出去运动深呼吸了。搞不好是去跑步啦。莉莉·卡瓦诺突然间对百米短跑产生了兴趣,已经在海滩边设置好跑道,正为了下一届奥运会积极练习……

电梯降到一楼,杰克朝大堂里的商店张望,柜台后有个金发老太太目光越过鼻梁上的镜片瞅了他一眼。店里陈列着动物玩偶、一小叠地方报纸,还有一个小货架,上面摆满各种口味的俏chún牌护chún膏。杂志架上放的是《人物》、和《新罕布什尔杂志》。

“不好意思。”杰克说道,赶忙别开视线。

接着,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大盆垂头丧气的盆栽旁边的黄铜饰牌……越病越重,就快要没命了……

商店里的老太太清清喉咙。杰克猜想,自己一定盯着丹尼尔·韦伯斯特那句话好几分钟了。

“有什么事吗?”老太太从背后问他。

“不好意思。”杰克又说了一次,然后移步到大厅中间。惹人厌的前台职员见状,挑挑眉毛,转头改看着空荡荡的楼梯。杰克勉为其难地走向那男人。

“先生。”杰克站到柜台前叫他。前台职员装出一副正努力思考北卡罗来纳州首府在哪里,或是秘鲁最重要的出口物是什么的模样。

“先生。”杰克又叫了一声。前台职员的脸皱成一团,似乎在说:“我快想出来了,别打扰我”。

杰克知道他只是装模作样。杰克问他:“有件事想请教您。”

前台职员终究还是正眼看了杰克。

“看你问的是什么事,小朋友。”

杰克决意忽视对方语气里隐含的轻蔑。

“刚才您有没有看见我妈妈出门?”

“刚才是指多久以前?”现在这轻蔑俨然呼之欲出。

“我只是想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她出去了?”

“怎么?怕她撞见你跟你的老黑甜心手牵手?”

“天哪,你真是个恶心的小人。”话一出口,连杰克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才不怕这种事,只是想问有没有看到她出去,如果你不是这种小人,就快跟我说。”他脸颊发烫,双手不禁握紧拳头。

“好啦,她出去了,”前台职员说道,眼神瞟向背后的档案柜。

“不过我警告你,最好小心你那张嘴,而且最好向我道歉,小少爷。我长眼睛了。你干什么我都看到了。”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碍着谁。”杰克突然用上一张父亲老唱片里的歌名,虽说在这种场合,这么做或许不太恰当,杰克却觉得很顺口。他很满意地看到前台职员眨了眨眼。

“她可能在花园,我不确定。”前台职员快快答道,这时杰克已经转身走向大门了。

花园里没有“汽车电影院甜心”或是“b级片天后”的踪影,其实杰克一走出饭店大门就看得出来——就算不看,也知道她不在花园里,否则先前他走回饭店时就会遇见她。更何况莉莉,卡瓦诺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去花园跟她在海边练习百米赛跑的几率一样低。

几辆汽车驶过板老汇大道。远处天边有只海鸥长鸣,杰克的心揪了起来。

杰克望着亮晃晃的马路,伸手扒了扒头发。或许她对斯皮迪感到好奇——她想看看儿子那个不寻常的新朋友,所以散步到游乐园去了。可是莉莉出现在游乐园的画面,跟她在花园里漫步的模样同样难以想象,于是杰克转往较不熟悉的方向,朝镇上走去。

一排高大茂密的树篱将阿兰布拉与街道区隔开来,街上整排外观明亮的商店中,头一家就是阿卡迪亚果酱茶行,劳工节过后,街上还继续营业的,除了这家茶行,就只剩“新英格兰药局”了。杰克在布满裂痕的红砖道上迟疑了一阵,毕竟茶行也不像“汽车电影院甜心”会出没的场所,但这终究是第一个有机会找到她的地方,所以杰克还是走过红砖道,从窗外往茶行里瞧。

收银机旁坐着一个女人,扎着高高的发髻,正在抽烟。穿着粉红人造丝裙子的女侍倚在远远的墙边。没有客人。接着他才注意到店里靠近阿兰布拉那侧的一张桌子旁边,有个老太婆正端起茶杯。她独自坐在离店员有段距离的地方。杰克看着她优雅地将茶杯放回碟子上,从皮包里掏出香烟,这才惊恐地察觉这老太婆原来是他母亲。下一秒钟,老太婆的形象消失了,又变回母亲原来的样子。

然而那影像还残存在眼中,他似乎能看见两个不同的形象交叠——莉莉·卡瓦诺,索亚和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女人体内。

杰克轻轻打开店门,却仍免不了将挂在门上的铃铛弄得叮当响。收银机旁的金发女子对他微笑点头,女侍也挺直腰杆,理了理裙摆。母亲凝望着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奇,接着送给他一抹灿烂的微笑。

“哇,浪子杰克,你长得好高了。走进那扇门的时候,你看起来简直和你爸一个样。”她说,“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才十二岁。”

03

“你刚叫我‘浪子杰克’。”他拉了张椅子在莉莉身旁坐下。

她的脸sè十分苍白,两只黑眼圈深得几乎像瘀血。

“你爸不都这样叫你的吗?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今天你一整个早上都在东奔西跑。”

“你说他叫我浪子杰克?”

“类似的叫法……他都这样叫你啊。你很小的时候。流浪汉杰克。”她的语气笃定,“对了,他以前都叫你流浪汉杰克——当我们看见你把草皮都跑破的时候。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我猜。噢,我房门没关。因为不知道你出门有没有带钥匙。”

“我看见了。”他说,心中仍为因母亲一句无心之言而发现的事实感到激动。

“吃过早餐了吗?饭店的东西实在都吃腻了。”

女侍来到桌边。她举起点菜单问道:“先生?”

“你不怕我找不到你吗?”

“我还能上哪儿去?”莉莉反问,接着转头告诉女侍,“给他一份三星早餐吧。他现在一天能长一英寸呢。”

杰克靠着椅背,心想,该怎么开口才好?

母亲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说出口了——现在他一定得说了。

“妈妈,如果我必须离开一阵子,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离开一阵子又是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呃,摩根叔叔不会找你麻烦吧?”

“我能应付那个死老头,”她的笑容紧绷,“撑个一阵子没问题。不过你这话什么意思,杰克?你哪儿也不会去。”

“我一定得走,”他说,“真的。”他发现自己听起来活像吵着要玩具的小孩。女侍适时出现,端来一叠吐司和一杯番茄汁。杰克往旁边看,回过头时,母亲已经替他把果酱抹上吐司一角。

“我非走不可。”他说。母亲把吐司递给他;她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你可能会有一阵子看不到我,妈妈。”他说,“我这趟出去,是为了救你,所以才非走不可。”

“救我?”她冰冷的质疑听在杰克耳里,觉得大概只有七成五的真心。

“我想救你一命。”他说。

“就这样?”

“我办得到。”

“你可以救我一命?这太有趣了,杰克。这笑话迟早会被改拍成八点档连续剧。你考虑过进演艺圈吗?”她放下被果酱染红的nǎi油刀,睁大嘲弄的双眼。然而,在那对眼珠尽头,杰克看见两样东西:一簇熊熊窜起的恐惧之火,与一抹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识的希望之光。

“就算你不让我走,我还是会走。你不如干脆答应了吧。”

“噢,真是个好结论,尤其是我连你在说什么都还搞不懂呢。”

“你懂的——我觉得其实你懂,妈妈。因为要换作是爸爸,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她双颊泛红,双chún抿成一线。

“你不能拿什么你爸爸可能会明白的事当武器来压我,这样太不公平、太卑鄙了,杰克。”

“我不是说爸爸可能会理解,而是他真的都知道。”

“你满嘴胡说八道,孩子。”

女侍将炒蛋、薯块和一碟香肠摆到杰克面前,明显地叹了口气。

女侍走开后,莉莉耸耸肩。

“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出你这些话有什么道理。借用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说法,狗pì就是狗pì就是狗pì。”

“妈妈,我要救你的命。”杰克又说,“我必须走很长一段路,去找一样东西,把它带回来救你。这就是我要离开的理由。”

“希望我能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这只是一段很普通的对话,杰克告诉自己,就跟请求母亲允许他到朋友家住几天一样普通。他把香肠对切,将其中一半塞进嘴里。她在一旁默默看着。吞下香肠后,杰克又舀了一勺炒蛋吃起来。斯皮迪的酒瓶藏在口袋里,沉甸甸地像块大石头。

“就算再怎么不情愿,我希望你至少能表现得像把我的话听进去的样子。”

杰克木然吞下炒蛋,改吃起松软的薯块。

莉莉将双手放在膝头。杰克心想,她沉默得越久,越有可能听得进他刚才说的话。他假装专心吃早餐,炒蛋香肠薯块,香肠薯块炒蛋,然后薯块炒蛋香肠,直到觉得她快忍不住对他尖叫为止。

爸爸以前都叫我流浪汉杰克,他在心中自言自语,这就对了,没什么比这更对的事了。

“杰克——”

“妈妈,”他说,“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你明知爸爸进城办事去,却听到他在很远的地方叫你的状况?”

她扬起眉毛。

“还有,有时候你走进房间里,因为你以为,呃,你确定爸爸在里面——结果却找不到他?”

给她点时间想想。

“没有过。”她说。

两人一同让这句否认在空气中渐渐淡去。

“几乎没有。”

“妈妈,这些状况我都遇到过。”杰克说。

“凡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爸爸他——这点你一定比我清楚——从来都是个解释道理的高手,特别是对于那些很难解释的事。这方面他很有本事。这也是他能成为那么优秀的经纪人的一部分原因。”

她再度陷入沉默。

“妈妈,我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杰克说,“我也去过那地方,就在今天早上。假如我能再去一次,就能想办法救你的命。”

“我的命不需要你救,不用任何人费事。”他母亲对此嗤之以鼻。杰克低头看着餐盘,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她bī问他。

“我说,我觉得需要。”杰克回答。

莉莉两眼直视着儿子。

“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想听听你打算怎么救我。”

“我说不上来。因为我自己也还没完全弄清楚。妈妈,反正我现在也不去上学了……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许出去一两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睁大双眼。

“也可能更久。”他承认。

“你根本就是疯了。”她说。然而杰克看出她体内有一部分渴望相信他;她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杰克的想法。

“如果——只是如果——我真的发神经了,答应让你去干这神秘兮兮的差事,起码我要确定你不会有危险才行。”

“爸爸每次最后都会回家。”杰克指出。

“我宁愿赌上自己的命也不要你冒险。”她说。这是真心话。而且这句话杵在中间,又让他们尴尬沉默了一阵子。

“有机会的话,我会打电话回来。不过就算我几个星期没联络,你也别太担心。我一定会回来,就跟爸爸一样。”

“这整件事疯狂到家了。”她说,“连我都是。你要怎么去你说的那地方?它在哪里?身上的钱够用吗?”

“该有的东西都有了。”他暗自祈祷她不要特别追问前两个问题。沉默不断扩张,最后杰克说:“可能大部分路程得走着去。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妈妈。”

“流浪汉杰克,”她说,“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我明白。”杰克说,“我明白。”他对她点点头。有可能,杰克心想,你心里明白某些魔域女王才知道的事,所以才会这么轻易就让步。 “这样才对。我也相信,这样才能让事情往正确的方向发展。”

“反正……既然你都说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走……”

“我一定会走。”

“……那我想,我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她鼓起勇气注视着他,“其实有所谓,我知道。总之,我要你尽快回来,越快越好,小宝贝。你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吧,是吗?”

“我必须马上就走。”他深吸一口气,“没错。一走出这里,我立刻就动身。”

“我几乎都要相信这一大篇鬼话了。怎么说你都是菲尔·索亚的儿子,你该不是在这里遇上喜欢的女孩了吧……?”她的目光锐利。

“不,不是为了女孩。好吧,你说要救我的命。我不烦你了。”她摇摇头。杰克似乎在她眼底看见一抹额外的光芒。

“你要走就快走吧,杰克。明天打电话给我。”

“有机会的话。”他站起来。

“有机会的话,当然了。别理我。”她低头出神,杰克看到她的眼神失焦,双颊泛起两圈红印。

杰克靠过去亲吻她,但她只挥挥手要他走开。女侍看戏似的盯着这两个人。无论刚才她说了什么,杰克认为自己至少将她心中的不信任消除了一半,但这也表示,她再也不知道自己能相信什么。最后她凝神注视杰克好一阵子,他又看见她眼中闪动的亢奋光芒。是愤怒?还是泪水?“保重。”她说完,抬手呼叫女侍。

“我爱你。”杰克说。

“千万别用这句话当道别的台词。”她脸上挂着一丝看不见的微笑,“上路吧,杰克,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

“我走了。”他说完,转身走出茶行。他头皮发麻,仿佛头骨一瞬间长得太大,头皮就快装不下了。艳黄空洞的日光螫痛他的眼睛,杰克听见阿卡迪亚果酱茶行门上小铃铛的声响,接着大门啪地在身后关上。他用力眨眼,看包不看街上的车子就跑着穿过板老汇大道。跑到对面,他才想到自己应该先回饭店带几件衣服。直到他拉开饭店大门的那一刻,他母亲都还留在茶行里。

前台职员绷着脸,倒退一步。杰克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着不悦的情绪,有一刻竟忘了为什么他看见自己会有这么大反应。刚才与母亲的对话——事实上比他最初的预期简短太多——仿佛已在他脑中盘旋数日之久。然而跨过那道隔开他和母亲在茶行共处片刻的时间鸿沟,不久前他才在饭店大堂里骂前台职员是个小人。他该道歉吗?杰克早已不记得当时对他发火的理由。

母亲同意了——她已允许杰克踏上这趟旅程。走过前台职员怒火熊熊的目光前时,他终于想起为什么。他没对母亲提到魔符(没有明确说出这个字眼),不过就算说了——就算说出这趟任务最光怪陆离的一面——她也只有接受的份。即便他说的是他要去带回一只一英尺长的大蝴蝶放进烤箱,她也只能乖乖答应吃下那只烤蝴蝶。这是个无比讽刺但又真心真意的应允。就某方面来说,这显示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表明她愿意抓住任何一根代表希望的稻草。

然而,她的意愿某种程度上代表她知道那也许不是根稻草,而是一艘方舟。母亲同意他离开,是因为冥冥中她也知道魔域的存在。

她是否也曾在夜深人静时醒来,听见脑中回荡着劳拉·德罗希安这名字?

回到房间,杰克几乎是漫无章法地收拾行李,凡是抽屉里摸到的、看起来不太占空间的,统统丢进背包里:衬衫、袜子、毛衣、内裤。他把一条牛仔裤卷起来用力塞进背包,这才发现背包已经太重,于是又把大部分上衣和袜子抽出来。毛衣也不要了。最后一刻,他想起了牙刷。他背起行囊,掂掂肩上的重量——差不多了。就这几磅重,他可以背着走上一整天。杰克就这么在客厅中间呆站了一阵子,强烈感受到此地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道别。母亲要确定他已经离开后才会回到饭店。倘若此时见到他,她一定会求他留下。他无法像挥别心爱家园那样挥别这几个房间,毕竟饭店的房间向来不需为了离开的人伤感。终于,他走到电话旁,用印着饭店图样的铅笔和便条纸写下该说的最后几句话:

04

杰克面对北方稀薄的日头,沿着板老汇大道向前走去,他思索着,哪里才是适合……“腾”进魔域的地点。

“腾”,就是这个字。此外,在他“腾”进魔域前,有必要再和斯皮迪见一次面吗?他认为自己几乎有必要与斯皮迪再见一面,毕竟他对目的地的认识少得可怜。他会遇上谁?又该从何找起?……它看起来就像颗水晶球。关于魔符的线索就这么多?它长得像颗水晶球,还有,千万别弄掉了,斯皮迪告诉他的只有这些。杰克厌恶这种毫无准备的心情——简直就像要去参加一门从来没上过的课的期末考试。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可以当场就在这里“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想要开始,想要行动。他顿时豁然开朗:他一定得再去魔域一回。在他翻滚的情绪与欲望中,这念头熠熠发光。他迫切渴望再次呼吸那里的空气。魔域在呼唤他,广大的原野与低缓连绵的山峦,还有满原的长草和川流而过的溪水全在对他招手。杰克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渴求着那片风景。要不是看见魔汁的前任主人坐在一旁的树下,他可能早就强迫自己guàn下那可怕的汁yè。斯皮迪弓着双腿,十指交叠揽在膝头,身旁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纸袋上搁着一份巨大的肝肠洋葱三明治。

“你要出发了。”斯皮迪说,“我看得出来。和妈妈道别了吗?她知道你会好一阵子不在家吗?”

杰克点头。斯皮迪摇摇手上的三明治。

“饿了吧?这给你,我吃不下了。”

“我吃过了。”杰克回答,“很高兴有机会跟你说再见。”

“流浪汉杰克加满油,准备好要走喽。”斯皮迪侧着头说,“小伙子要上路喽。”

“斯皮迪?”

“我带了些小东西给你,就在袋子里,要看看吗?”

“斯皮迪?”

老黑人坐在树下,眯眼瞧着杰克。

“你知道我小时候爸爸就常叫我流浪汉杰克吗?”

“噢,可能我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吧。”斯皮迪笑着说,“过来,看看我替你带了什么。而且,我总得先告诉你该往哪里走,不是吗?”

杰克松了口气,穿过人行道走到树下。老人将三明治搁在膝上,然后把纸袋往身旁拖近一些。

“圣诞快乐。”斯皮迪从袋中掏出一本外皮破烂的旧书。杰克看见书名写着:《兰德·麦克纳利公路地图集》。

“谢了。”杰克说着接过那本书。

“那边没有地图,所以尽可能照着老麦克纳利书里告诉你的路走,这么一来你自然会走上该去的方向。”

“好。”杰克解开背带,把地图集装进背包里。

“接下来这东西就别放进背上的时髦袋子里了。”斯皮迪说着,把三明治放回扁掉的纸袋上,利落地站起身。

“我的意思是,把这东西收在你的口袋里。”他的手指在工作服口袋里捞了捞,像莉莉夹着烟那样用食指和中指拈出一个小东西。

杰克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小小的白sè三角形物体是个吉他拨片。

“带着,收好它。不久你会把它拿给一个男人看,那个人会帮你。”

杰克把拨片放在手里翻看。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拨片——象牙做的,以jīng细的手工在边缘嵌上金线,斜斜的花纹看起来宛如某种外星文字。抽象的图案虽然美丽,但真要拿来弹吉他,又显得太重了。

“那个人是谁?”杰克问道,顺手将拨片收进长裤口袋里。

“他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进入魔域之后,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他是个军官。事实上,他是护城队的队长,他会带你去见个你必须见的女人,一个你应该要见的女人。然后你自然会明白,为什么这项任务会落到你头上。我那个朋友,他会明白你要做的事,也会想办法让你见到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杰克开口。

“没错。”斯皮迪说,“你猜对了。”

“她就是女王。”

“你用心看看她,杰克。你会看见该看的东西。好好看看她是什么人,懂吗?看完后就动身前往西方。”斯皮迪神情凝重地端详着杰克,仿佛这次一别,两人或许就不再相见。过了半晌,他脸上的皱纹抽动一下,说道:“离那个什么鬼布洛特远一点。要注意他,还有他的分身。只要你一大意,那个鬼布洛特就会发现你。万一让他发现了,他就会像狐狸追猎物一样追杀你。”斯皮迪将手chā进口袋,又细看杰克一回,简直就像但愿自己有更多话可说的样子。

“把魔符带回来,孩子。”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拿到它,然后平安回来。它会是你的重担,而你必须比你的重担更强壮。”

杰克极度专注地听着斯皮迪所说的话,眼神钻进他脸上的皱纹里。脸上有疤的护城队队长、女王、摩根·斯洛特将会像追杀猎物一样对他穷追不舍。这个国土另一边有个邪恶的地方。他的重担。

“好吧。”这时,他突然有个念头,祈祷自己和妈妈正一起坐在茶行里。

斯皮迪露出温暖的笑容。

“好。流浪汉杰克蓄势待发喽。”笑容更深了,“该是喝口魔汁的时候了,是吧?”

“我猜是的。”杰克说着,从pì股后的口袋里抽出酒瓶,打开瓶盖。他又看了斯皮迪一眼,斯皮迪的目光亦深深探入他眼底。

“有必要的时候,斯皮迪会帮助你。”

杰克点点头,眨了眨眼,接着举起瓶子凑近嘴边。瓶口溢出的腐臭味几乎让他的喉咙抗拒大脑的指令而自动关上。他倾斜瓶身,让那味道侵入口腔。他的胃一阵痉挛。咽下去后,热辣的yè体沿着咽喉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下爬。

杰克睁开眼睛前的许久许久,光凭周遭甘醇清澈的气味,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腾”进魔域了。他闻到了。马群、绿草、令人晕眩的生肉及尘土,还有清净空气的味道。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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