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阿狼
——被炽烈的阳光刺得皱起眉头。
除了满嘴黏腻的魔汁臭味,还有别的气味钻进他鼻孔……是动物温暖的气息。他也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围绕在他身旁。
杰克诧异地睁开眼睛,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世界的光线差异之大,仿佛有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斗室中突然点亮一大丛两百瓦的灯泡。
杰克正要爬起来,就被某种动物的腰肋擦过,又跌坐回去。那动物感觉起来不带威胁(希望如此),比较接近“老兄我赶时间你让让快点谢谢”的意味。
“嘿!嘿!离他远一点!此时此刻!”传来一声清亮的棍bàng打击声,伴随着动物不高兴的呻吟,那叫声又像乳牛,又像绵羊。
“上帝的奴才!一群蠢蛋!离远一点,不然我就把你们该死的眼睛一口吃掉!”
杰克的眼睛总算适应了魔域无瑕明亮的秋光,他看见一个年轻巨汉站在一群豢养的家畜中间,拿着棍子挥打牲口身侧,还有他类似骆驼微微拱起的背部,他的力道很轻,看样子对牲口满怀关爱。杰克坐直身体,直觉地摸索到装着最后一口珍贵魔汁的酒瓶,把它移远一点。他的视线始终停驻在巨汉身上。
他身形高大——杰克目测,至少六英尺五英寸——而且肩膀异常宽阔,即便他长得那么高,看起来仍有些宽得不成比例。乌黑油腻的长发一绺绺垂挂肩头。他被包围在一群体型娇小、外形像牛的动物之中,指挥它们的时候,他浑身肌肉紧绷跳动。他正把它们从杰克身边驱赶开,赶向西方路上。
即便只看见背影,他的外貌仍令人震慑,然而最让杰克惊奇的是他的衣着。魔域里的每个人(包括杰克自己)穿的都是类似古装的短袍、无袖外套或粗布马裤。
然而这个巨汉身上穿的竟是奥许考什牌的连身吊带裤。
这时他回过身,杰克猛然跳起来,喉头涌上一股仓皇失措的惊骇。
是怪兽埃尔罗伊。那个放牧的巨汉是怪兽埃尔罗伊。
他不是埃尔罗伊。
倘若杰克有机会预先得知后来即将发生的种种——电影院、柴房以及那地狱般的阳光之家——也许那时他会头也不回地逃走,不让自己看清楚那巨汉其实不是埃尔罗伊(当然也有可能那些经历终究仍会发生,只不过是换成全然不同的形式)。然而在极端恐惧中,杰克的双腿好像被打上钢钉,一步也动不了,就像遭猎人强光照射、吓得没有力量逃跑的小鹿。
穿着吊带裤的怪兽逐渐接近时,杰克心想:埃尔罗伊的身材没那么魁梧,而且他的眼珠是黄sè的——然而这怪物的眼睛是橘sè的,明亮得不可思议。注视着它们就好像注视着万圣节南瓜上的眼睛,看见火光在洞里闪耀。埃尔罗伊癫狂狰狞的笑脸威胁着夺取杰克的性命,然而面前这家伙却笑得一脸爽朗,jīng神奕奕的模样看起来无心伤害任何人。
他赤着一双船形大脚,脚趾二、三相并,在粗硬卷曲的毛发覆盖下若隐若现。杰克半是惊奇、半是恐惧地看着,油然生起一丝兴味,发现他的四肢不像怪兽埃尔罗伊的兽爪,反而有点像带着肉垫的狗掌。
当他拉近与杰克之间的距离,
(他?它?)
眼中那道橘光化成鲜艳的荧光,变得更加耀眼了,犹如猎人或深夜维修道路的工人偏爱的那种夜光漆。接着橘光褪淡成迷蒙的榛木sè,杰克从那眼神中看出,他的微笑掺和着困惑与亲切,顿时明白了两件事:首先,这家伙没有杀伤力,一丁点都没有;其次,他的行动缓慢,但不是软弱,只是缓慢。
“嗷呜!”这大孩子似的怪兽高叫一声,满脸笑容。他的舌头又长又尖,杰克听见这狼嗥似的叫声,陡然惊觉他的外貌正如同他的叫声,像一匹狼。不是山羊,而是野狼。杰克祈祷自己相信他不会伤人的判断没有出错。话说回来,要是我真的看错,起码,我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判断出问题……永远都不用了。
“嗷呜!嗷呜!”他伸出一只手,杰克发现,和脚一样,他的手上也布满毛发,不过比较细致丰厚——事实上挺漂亮的。手掌上的毛特别浓密,就像马的前额鬃毛,sè泽较其他部分浅,是一抹柔亮的白sè。
天呀我猜他想跟我握手!
他谨慎地想起汤米叔叔教过他,绝对不能拒绝别人伸出的手,即使在面对最险恶的敌人时(“奋战到死,如果有必要的话;但开战之前,别忘了先和敌人握手。”汤米叔叔这么教过他)也一样。杰克伸出手,疑惑着会不会下一秒就被捏碎……或被吃掉。
“嗷呜!嗷呜!握握手,此时此刻!”穿着吊带裤、大男孩似的怪物开心地大叫,“此时此刻!好阿狼!上帝安排的!此时此刻!嗷呜!”
虽然热情无比,他掌心绵密的绒毛加上柔软的肉垫,仍然让握手的触感格外温柔。一个长得像超大型哈士奇犬的家伙,身穿吊带裤,还热情地跟我握手,而且身上闻起来好像下雨过后的干草棚。杰克想道,接下来又会是什么?邀我星期天一起上教堂?
“好阿狼!对啦!好阿狼!此时此刻!”他双手抱xiōng,自己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接着他又握住杰克的手。
这次他抓着杰克的手,剧烈地上下摇晃。这时似乎应该跟他说点什么,杰克想道。否则,这个单纯的大家伙可能会抓着他的手欢天喜地摇到天黑了才肯罢休。
“好阿狼。”杰克说。这似乎是面前这位新朋友特别喜欢的词汇。
对方放开杰克的手,笑得像个孩子。真有解脱的感觉,他的手虽然没被捏碎或吃掉,却像晕船了似的。新朋友急促的握手简直比吃角子老虎机前中了大奖的玩家还要激动。
“你是‘陌生人’,对不对?”新朋友问道,一面把双手塞进裤兜里,毫不自觉地翻来搅去玩口袋。
“是的。”杰克回答,同时思索这问题的用意。毕竟“陌生人”一词在魔域里有独特的意义。
“对,我想就像你说的,我是‘陌生人’。”
“我就知道!我闻得出来!此时此刻,噢耶!知道了!不会很臭,还好,就是闻起来怪怪的。阿狼!那就是我!嗷呜!嗷呜!嗷呜!”他的头往后一甩,仰天大笑。笑声末尾拖长成令人发毛的狼嗥。
“杰克。”杰克说,“我叫杰克,索——”
杰克的手又被抓住,猛晃个不停。
“索亚。”好不容易才把最后两个字说完,他的手总算又自由了。他露出笑容,感觉上好像有人拿了根气球做的大bàng槌一bàng敲在他头上。五分钟前他还瑟缩在70号州际公路上的公厕墙边,这会儿却在这地方,跟一个样貌近乎野兽的大家伙对话。
这种情况下,他的感冒还不自动痊愈的话,就太可恶了。
“阿狼遇上杰克!杰克遇上阿狼!此时此刻!好耶!太bàng啦!噢,杰森哪!牲口都在路上!它们是不是很笨哪!嗷呜!嗷呜!”
一边叫着,阿狼从小山丘大步往下跑到路上。刚才他驱赶的那群牲口现在有一半站在路上,茫然地左顾右盼,仿佛在问地上的青草都去哪儿了。这群牲畜看起来果然就像绵羊和乳牛结合后生出的新物种,杰克望着它们,想不出该怎么称呼这群四脚动物才好。一时间他脑中直觉蹦出一个词:“绵牛”——杰克打趣地想:阿狼来喽,他要来照顾那一大群“绵牛”了,好耶,此时此刻。
杰克的脑袋瓜好像又被气球bàng槌敲了一记。他一pì股坐在地上,哧哧笑了出来,接着两手盖在嘴上,掩住笑声。
就算是牧群中最大的“绵牛”,高度也不过四英尺。它们披着绵羊似的皮毛,混浊的橘黄sè与阿狼的眼睛有些相似——最起码,看起来类似阿狼的眼睛没发出南瓜灯火光的时候。它们头上顶着一对弯曲的短角,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用途。阿狼把它们聚拢,驱离大路。它们驯顺地听从指令,脸上没有畏惧之sè。杰克暗忖,如果在我的世界,要是哪只绵羊或乳牛给那大家伙一吼,八成会吓得宁可跳河自尽也要逃离他的狼爪。
然而杰克很喜欢阿狼——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就像他第一眼看见埃尔罗伊就感到憎恶与害怕一样。这种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因为这两人的对比如此鲜明,只不过,埃尔罗伊长得比较像山羊,而阿狼……呃,长得就像只狼。
阿狼将牧群安顿到一处吃草,杰克慢条斯理地走向它们。从奥特莱酒馆逃出时的险境记忆犹新:他蹑手蹑脚走过酒馆深处那条发臭的走廊,深知埃尔罗伊就藏身附近,光用闻的就能得知杰克的动向,也许,正如魔域里的牛只单凭嗅觉就能发现阿狼。他还记得埃尔罗伊的手是如何扭曲变化,他的颈背鼓起,张开嘴,露出那口发黑的獠牙。
“阿狼?”
阿狼闻言回过头,笑脸迎人。有一瞬间,他眼中跳动的橘光让他看起来既野蛮又明理,一转眼,锋芒散去,又恢复那抹永远迷蒙的榛木sè。
“你是……那种狼人吗?”
“当然是啊。”阿狼笑着回答,“你说得没错,杰克。嗷呜!”
杰克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他看着阿狼,沉思着。原先他相信,不会再有任何事情让他惊奇了,但阿狼的出现轻易推翻了这单纯的想法。
“你爸爸好不好啊,杰克?”他随口问道,用的是仿佛在询问过诸多亲戚的近况后,最后“顺带一提”的口气。
“菲尔最近过得好不好呀?嗷呜!”
一瞬间,杰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他觉得脑袋里的东西仿佛一口气全被丢出去,有好一会儿,它就只是个空空的壳子,半点思绪都没有,就像个只会送出电波、此外什么内容也不播送的广播电台。接着他看见阿狼的表情起了变化。快乐而童稚的好奇心被悲伤取代。杰克还注意到,阿狼的鼻孔快速掀动着。
“他死了,对不对?嗷呜!对不起呀,杰克。上帝处罚我!我这个笨蛋!笨蛋!”阿狼用力拍了自己额头一掌,高吼一声,这回真的是狼嗥了。杰克听得血管里的血都凉了。一整群绵牛也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
“没关系。”杰克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不过……你怎么知道?”
“你的味道变了呀。”阿狼简单地答道,“我知道他死了,因为你身上有那个味道。可怜的菲尔!他是个大好人!我告诉你,此时此刻,杰克!你爸爸是个大大大好人呀!嗷呜!”
“嗯,”杰克说,“他是好人。可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爸爸?”
阿狼瞅着杰克,仿佛他问的是个简单到无须回答的问题。
“我记得他的味道,当然呀。狼族记得全部的味道。你闻起来跟他一样呀。”
哗!气球bàng槌再度发动攻击。杰克突然有股冲动,想抱着肚子在结实有弹性的草地上来回打滚,放声大叫。人们总是告诉他,他的眼睛像爸爸,他的嘴形像爸爸,甚至连他素描的技巧都像爸爸,但是,从来没人对他说过,他身上的味道像爸爸。然而他又觉得,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你们怎么认识的?”杰克又问一遍。
阿狼的眼神茫然失焦。
“他跟另外一个人一起来的。”他终于回答,“从奥列斯来的那个人。那时候我还小。另外一个是坏人。他偷走狼族的家人。不过你爸爸不知道。”他匆忙补上最后一句,似乎以为自己惹杰克生气了。
“嗷呜!不!他是好人,你爸爸,菲尔。另外一个呀……”
阿狼缓缓地摇摇头。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比先前的欢悦更容易解读:阿狼正在回忆一段童年梦魇。
“坏人。”阿狼说,“我爸爸说,他给自己在这世界里占了一个位置。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躲在他的分身里,不过他是从你们的世界来的。我们晓得他是坏人,我们看得出来,可是谁会听狼族的话?没有人。你爸爸也知道他不好,不过他的鼻子没我们灵光。他知道他是坏蛋,但是不知道他有多坏。”
语毕,阿狼伸长脖子,又长嗥一回,那一长声伤怀悲怆的凄冷哀鸣,回荡在深蓝sè天际,久久不散。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