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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寒山失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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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寒山失翠(41)

曹霑一言出口,立时这屋里就像结了冰一样,连屋里的空气都冻住了,这个时候如果掉在地上一根绣花针,都会成为巨大声响,凝滞、死寂、停顿……过了好半天好半天,人们像是听见有滴物入水的声音,原来是紫雨一对一对的眼泪滴入盆中。曹霑瞪了一眼玉莹,因为他发现玉莹也是眼泪围着眼圈转,吓得墨云偷偷地又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住这重大的悲伤,人们可以听到她在被子里呜呜咽咽的哭声。

曹霑突然吼了一句:“哭!你们还哭!”说完一甩袖子走啦!

接过覃恩之后,曹的心里特别高兴,这回不单可以解除待罪,而且复官也大有盼望了。迁回芷园是平郡王的钧谕,而且还当着曹桑格的面说过“有什么阻碍,自管来找我”。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量他也不敢违背。故而没过了两天,早早的用罢了午饭,让丁少臣雇了两辆轿车,带上妻子吴氏、曹霑、玉莹和两个丫头,以及丁家父子来到芷园。先看看房子以便搬迁。

曹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率领全家走进芷园。首先来到大厅,大厅内庄严肃穆,威仪煊赫,梁间又是一块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上书“敬慎”两个大字。红漆抱柱上一副金漆镂青的楹联:上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下联配“堂前黼黻焕烟霞”。迎面是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案上设有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錾金彝、玻璃盒。

条案前,两排十六把楠木圈椅,两椅之间都有茶几。

曹笑容满面,指点着康熙御笔:“你们看,我家南北两处宅第,都有圣祖仁皇帝御赐的匾额,真可谓皇恩浩荡啊!所遗憾者……”

吴氏急忙暗示:“老爷!”

“啊……噢,噢。”

他们又来到“鹊玉轩”。一进院门就看见有几个家人正往外搬行李、抬箱子。

曹见此光景磨头就走。不料曹桑格从屋里追了出来:“曹老爷,您别着急,我是说话就走。”

曹听着这种酽儿咕话,不由得不气往上撞,他转回身来,怒视着曹桑格:“三哥……”

吴氏生性怯懦,怕他们哥儿俩翻了脸打起来,所以赶紧解围:“三哥,您甭着急,这么大个宅子……”

“别价呀!王爷都传下口谕来了,我敢不遵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您豁得出去!”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可你也得拍着良心想一想,当初要是没有我,把这所宅子报了祖产,如今你想回来就回来,呸!你想的可倒美!”

“你凭什么能报祖产,不是坑了我的五万两银子吗?”

“好好好,能跟明白人打顿架,都不能跟你这浑人说句话。”一提到那五万两银子,曹桑格就理屈词穷了,只好溜之乎也:“我走还不行吗?”他转对家人,大声的呵斥:“走!”当曹桑格走过曹霑身边的时候,曹霑赶紧请安:“请三大爷安!”

曹桑格余怒未息:“刚才你为什么不请安?你们爷们儿这叫‘乍穿新鞋高抬脚’,行!咱们走着瞧!”言罢拂袖而去。

“你!……”曹想追上去再与理论,但被吴氏一把抓住:“算啦!算啦!老爷,息事宁人吧!”

他们走进一个月亮门儿的小院。院子不大,院内只有两楼两底一座小楼。门楣上悬着三字小额:“悬香阁。”

院中一株梅树枝柯姿怪,引人情趣。紫雨不觉惊叫了一声:“哎呀!北方也有红梅!”

曹点了点头:“是啊,已经几十年了,难得年年都开花。”说完率众走进室内。

室内靠北墙上挂着一块绿sè双勾小匾,上边刻着“克勤”二字。这屋里除去靠墙角的楼梯、书案、单人卧榻和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之外,全是红木书架。琳琅四壁,chā架万千。俨然一座书库。

墨云一见不觉惊叹道:“姑娘,这儿比咱们家书库的书还要多!”

“啊。”曹很得意,微微一笑:“霑儿,这楼上是魁星阁。楼下就是你玛发的书斋,‘悬香阁’和‘克勤’横额都是你玛发亲手所题。陆放翁家中藏书不足万卷,称其室为‘书巢’,这里的书只怕早破万卷喽。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也好克勤课业。”停了停,曹满怀深情,略显激动地接着说:“孩子,你两次赴试,两次落榜,让你习武吧,也不见什么长进,我如今虽然复官有望,但也终非事实,即便是事实,可我是我、你是你呀!别的你不想,你自己的一生你总不能不想吧?”说到这里曹鼻子一酸,他背过身去,以衣襟拭泪。

第五章 寒山失翠(42)

吴氏趁机向曹霑使了个眼sè,曹霑会意,走到曹跟前:“阿玛,这回您放心,白天我去敦敏家上学,晚上在悬香阁复习,来年一定赴试,夺个五魁回来。”

“好好!”曹脸上又绽笑容:“果然如此就再好没有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的意思,你不会不懂吧?”

曹霑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请阿玛望安,孩儿懂得。”

曹面呈慈颜,拉着曹霑的手,率领众人离开了悬香阁。

曹带着大家又来到另一处地方,这里是一圈白墙黑瓦围着一座院落。极具苏州园林的特sè,院门上有一块砖雕,中心雕有“榭园”二字。

尚未入门,曹先说:“这里叫‘榭园’,是个好地方,你们都进来瞧瞧。”大家跟着曹走进院门,但见几根细竹迎风摇曳,青翠欲滴,给人一种清心脱俗之感。三楼三底上下都有画廊环抱,花窗扇扇,雕工jīng细。室内,绣幔低垂,兰麝幽香,家具陈设,古朴端庄。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啊,哈哈,哈哈……”曹笑得很爽朗,然后他跟丁汉臣说:“老丁,让他们送茶来,咱们在这儿坐坐,坐,坐……”他伸手让了让大家。

老丁答应声:“嗻。”走了。

吴氏很高兴:“这个小院真是太好了。依我看全芷园,只有这里好,榭园,名字也取得好,独具江南秀sè。不过,提到江南也有些美中不足。”她也坐了下来。

曹问:“什么不足?”

吴氏一笑:“缺水呀。”

“哈哈,哈哈。”曹一阵畅笑:“少臣,把后门打开。”

“嗻。”丁少臣应声跑去。

曹站起来推开窗户,众人望去,只见后门开处,一座九曲竹桥横跨彼岸,桥下流水翻着细浪,潺潺而下,淙淙有声。

“哎呀!真真是如入仙境!”玉莹不觉脱口而出。

“玉莹姑娘。”曹说:“我想安顿你住在这榭园,你看如何啊?”

玉莹非常高兴:“谢谢叔叔,谢谢婶娘。”

紫雨和墨云赶紧请安:“谢谢老爷,谢谢太太。”

“玉莹,走,咱们上后门外边看看去。”曹霑兴致勃勃,率先跑了出去。

吴氏向玉莹点点头:“去吧,你们去玩玩,我们在这儿歇歇脚。”

曹霑、玉莹、紫雨、墨云四个人跑出后门,但见水清见底,游鱼尾尾。竹桥的尽头有一株粗大的合欢树,枝柯丛密,下流一片湖面,碧水粼粼,波平如镜。曹霑兴奋地用手一指:“你们看,还有一只大船。”众人欣喜地跑到船边,原来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楼船。船檐下也有一块横额,上书“矮舫”三个古朴苍劲的汉隶。

墨云摸着石头的船舷哈哈大笑。

紫雨问她:“你笑什么?”

墨云说:“原来是一只石头船,划不动的,嘻……”

“傻丫头!”紫雨瞪了她一眼。

她们的对话,逗得曹霑跟玉莹也随之大笑起来。

突然,丁少臣跑到跟前:“你们还乐哪?老爷发火了,霑哥儿,传你哪!”

“传我,我又怎么啦?”

“唉!我爹去沏茶,回来的时候,就把明珠带来了,她哭的跟泪人似的,老爷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只说找你。”

“明珠!”曹霑看了一眼玉莹。

“快!去看看。”玉莹推了一把曹霑,她(他)们一伙儿三步两脚回到榭园。

明珠一见曹霑纳头便拜:“霑哥儿!”

“明珠妹妹!”曹霑急步向前,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明珠:“你怎么来啦?”

不容明珠回答,曹厉声问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勾搭?她哭哭啼啼的,找你干什么?”

曹霑明白阿玛把事情想偏了,反正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只有实话实说了:“阿玛,我五婶,卿卿格格死啦!您知道吗?”

“啊!”吓得吴氏大声惊叫。

“什么?!”曹也是一惊:“什么时候?”

明珠低声回答:“接覃恩的头一天。”

第五章 寒山失翠(43)

吴氏焦急地问:“得的是什么病呢?”

“……没有病。”

吴氏也急了:“没有病,怎么会死人呢?”

“说呀?”曹站了起来:“你这么吞吞吐吐,难道还有什么……”

明珠忍住哭声,断断续续的说:“……悬梁自……尽。”

“什么!?”吴氏几乎惊呆了。

曹也愣了半天,才问道:“为,为……为什么?”

“……“

“为什么?”

“……“

“你说话呀!”曹大声地呵斥。

曹霑从怀里掏出曹宜的银簪递给曹,曹接过来一看,一pì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话。须臾过后,才强打着jīng神,违背着良心说了句:“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曹霑觉得阿玛在掩盖家丑,而委屈了明珠。

“老爷!……”明珠也大叫一声,但是,她看到屋里有那么多的人,把下边的话又咽回去啦。

曹也看出来明珠还有话说,自然是当着女孩子们不便出口,他便向吴氏挥挥手。

吴氏会意,向玉莹她们使了个眼sè,自己率先离开了榭园。玉莹、紫雨、墨云也相继尾随而去。

曹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才问明珠:“即便你说的是事实,可你来芷园找曹霑,又意欲何为呢?”

“我,我找霑哥儿,求老爷救我。”

“救你?”

“昨天半夜里,宜老爷敲我的窗户,让我开开门,还说了好些我没法出口的话,我用桌子顶住门,死活没开,熬到今天天亮,我就逃出来啦!四老爷,您救救我吧!”

“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你们颀哥儿呢?他应该管哪?”

“颀哥儿接完覃恩就走了,至今没有回来,家里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他还能回来吗?还有脸见人吗?可怜卿卿格格,金枝玉叶啊!她的尸身,如今还锁在天香楼上,这样的天气……卿卿格格呀!”明珠痛哭失声。

曹仰天长叹:“唉!——家门不幸啊!”

“明珠妹妹,你回家了吗?昨天夜里的事儿,你告诉龄哥了吗?”

“唉,告诉他有什么用啊,是为发丧我妈,我才把自个儿卖给宜老爷的,使了人家三十两银子,给人家立下了卖身文书。如今找我哥,他怎么办,为我赎身?他哪来的这三十两银子?所以,早上我逃出来之后,在泡子河边上思来想去,要么投河一死,可我又想,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啦,左思右想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求四老爷救我。”明珠转向曹抢上一步:“四老爷,留下我吧!穷人家长大的丫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您赏我一口饭吃,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霑哥儿说您心眼好,好说话儿,您就开开恩吧,您就值当多养一只小猫小狗吧,四老爷,收下我吧!”明珠声泪俱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曹面前,频频叩首,击地有声。

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

“阿玛,收下明珠吧,如今咱们正要迁回芷园,也正缺人手啊。”

曹摇摇头:“不……不行!”

明珠一闻此言,跌坐在地上。

曹霑也急了:“阿玛!只有三十两银子,咱出这钱,给明珠妹妹赎身不行吗?”

“浑帐!一口一个明珠妹妹,听着真叫人刺耳!你出去!这件事你跟着搀和,只能是越搀和越乱。”曹正颜厉sè,一拍桌子:“你给我出去!”

好像曹跟曹霑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曹霑违拗不得,只好走出房门。

“明珠,你起来,听我慢慢说。”曹坐回原处,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我们能够迁回芷园,全凭平郡王一句话而已,有无变化要看我能否复官?复官一节尚在未卜,况且,况且曹氏南北两枝历来貌合神离,宜老爷如今是我们曹家的族长,我是他一个有待罪之身的子侄,又怎么敢冒犯长辈呢?”

“那……”

曹摆摆手,没让明珠说话,自己接着说:“你是宜老爷花银子买下的丫头,不是谁想为你赎身,就可以赎的,这要经过宜老爷点头认可,别人谁都做不了主。再一说,明珠啊,宜老爷已然上了年纪,并无妻室,他身边应该有个人服侍啊,他想纳你为妾,我们做晚辈的忙着去道喜还来不及呢,岂能拦阻啊?”

第五章 寒山失翠(44)

“啊!”曹这句话大大的出乎明珠的意料之外,她从地上猛然站了起来:“四老爷是说,不能救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于情于理无不相合,你说呢?”

“我,我还年轻,今生今世就这样被糟蹋了不成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一夫一妻,年貌相当,美美满满的过一辈子,可是女人被人纳妾、做偏房的,遍地都是,不胜枚举呀!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老天爷的安排!”

“嘿嘿,嘿嘿……”明珠一阵狂傲的冷笑:“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言罢向室内略一寻视,然后猛一转身,出人意料地向门边立柱一头撞去,就听见“咚”的一声,明珠头破血流,身子晃了两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曹霑并没有走,他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明珠碰柱跌倒的声音,一步闯了进去,他与曹同声大叫:“快!”然而接下来曹霑说的是:“快请医生!”

曹说的是:“快把她送回宜老爷家去!”

丁家父子急去搀扶明珠。曹霑自然也去协助。可曹对曹霑说:“走!你跟我回蒜市口,这里没有你的事。”

曹霑稍一迟疑,曹上前一把拉上曹霑就走。

父子俩边往外走,曹边数落儿子:“我真奇怪,你跟这下九流怎么这么有缘,一个丫头、戏子的妹妹。她要是真让宜老爷收了房,不是她的造化吗?”

“可是人家已然是有人家儿的人啦。”

“谁让她自个儿卖身为奴的?”

“那是因为她穷啊。”

“穷又怎么了,就有了理啦?”

“阿玛,咱们可也穷过,江南遇祸要是没有白马将军那一千两银子……”

“你……”

“您说穷人就不是人吗?”

曹理屈词穷,“哼”了一声,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走了。

曹带着全家回到蒜市口,曹霑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站在街门口等丁家父子,等了不久终于看见他们爷儿俩回来了,曹霑迎上去,急切地问:“丁大爷,怎么样?”

“我们爷儿俩找了一块门板,把明珠抬回宜老爷家,在路上我就盘算好了,我们爷儿俩不能见宜老爷的面。”

“为什么?”曹霑问。

“我们爷儿俩是仆人,见到宜老爷可怎么说呢?说他跟儿媳妇如何如何,又要跟明珠如何如何,那还了得吗?”

丁少臣chā话说:“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留给明珠自个儿说。”

老丁接着说:“到了宜老爷家门口,明珠已然醒过来了,看门房的人问这是怎么了。我们跟他说,明珠上芷园了,在四老爷面前撞的,你们快请个大夫给瞧瞧吧。看着他们把门板抬进去,我们爷儿俩就回来了。”

“噢噢。丁大爷,这事儿得告诉一声十三龄吧?”曹霑问。

“告诉当然应该告诉,可光告诉有什么用呢?得想办法救明珠呀。”

“是啊。”曹霑思索片刻:“让十三龄给妹妹赎身。”

“可钱呢?”丁少臣抢着问。

“有!”

“霑哥儿。”老丁觉得奇怪:“你哪儿来的三十两银子啊?”

曹霑一笑,“说有就有。”转身进了街门。

一路小跑儿,曹霑来到玉莹的屋里,先告诉她们明珠被送回去的情形,然后问玉莹:“那年卿卿给了我两副金镯子,nǎinǎi让交给你,快拿出来好给明珠赎身哪!”

玉莹叹了口气:“唉,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家里的日子这么紧,我揣着两副金镯子干什么呀?早还给nǎinǎi啦。”

“嘿!你……”曹霑瞪着眼睛问玉莹:“如今,怎么办?”

墨云心直口快:“你找太太去要啊。”

“我!……”曹霑叹了口气:“你个死丫头,想让老爷吃了我吗?”

“可也是……”墨云自愧失言,低下头去。四个人,八目相对,一筹莫展。

第五章 寒山失翠(45)

突然,紫雨一声惊叫:“有啦!”把大伙吓了一跳。

“有什么了,疯子!”玉莹嗔怪地瞪了紫雨一眼。

紫雨并不回答,脱鞋上了炕,拉开被槅子上的小抽屉,从中取出一张花样子,和几缕五颜六sè的丝线,放在玉莹跟前。

“哦!我明白啦!”墨云从炕上跳起来,大声地说:“这就是霑哥儿教我们的那句,明修栈道,暗渡……什么仓!”

“暗渡陈仓!”紫雨在墨云的脑门上戳了一手指头:“猪脑儿!”

曹霑站在地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请吧,玉莹姑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怎么,是我?……”

紫雨把花样子裹上彩线,塞在玉莹手里:“我也想起来霑哥儿教的一句话,叫作‘非君莫属’。”

“为了明珠这个有骨气的姑娘,为了她说的那句话:‘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让老天爷安排我的命’,我去。”

玉莹拿着花样子和彩线来到上房。曹正在看书,看见玉莹点点头。

玉莹叫了声“叔叔”之后,故意跟他搭讪:“找了个花样子,想绣个枕头套。可又不会配线,想去请婶娘教教我。”

曹岂会过问这种事,点了点头:“去吧,去吧。”

栈道是明修完了,下面要看这陈仓是否能渡了?玉莹挑起门帘走进里间屋,看见吴氏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轻轻地脱鞋上炕,盘上腿儿,坐得离吴氏近近的,小声的叫了一声“nǎinǎi。”

自从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吴氏求宜老爷救曹不成之后,她深感绝望,当夜把曹霑托付给玉莹之时,玉莹激动之下,抱住吴氏叫了一声“nǎinǎi”,从此之后还一直叫婶婶。今天吴氏听见玉莹叫nǎinǎi,真跟喝了蜜似的,从心眼里往外甜,她睁开眼睛看见玉莹就坐在自己对面,便急于翻身坐起,不料却被玉莹一把扶住:“您歪着您的,我来说点儿无关紧要的事。”说着她把花样子铺在炕上,把彩sè丝线也散了开来:“您看,要绣这张花样子,线可怎么个配法呢?”

“哎呀,这可得好好的琢磨琢磨,配的不对劲儿,可就怯啦!”吴氏说着欠起了上半身选配彩线。

玉莹借此机会,跪起身来正好凑到吴氏的耳边,低声而简要的说明要镯子、救明珠的要求。

吴氏乐了,也在玉莹耳边小声地说:“那两副镯子的事儿,我正好没告诉老爷,你们都拿去吧,剩多剩少也都是你们的。”说完之后,在被槅子的小抽屉里找到了那两副镯子,递给了玉莹。玉莹接过之后藏在袖子里,下了地,边出门边说:“我再去找点线来。”其实这是说给曹听的。

玉莹回到西厢房,把镯子交给曹霑:“行了,拿来啦。”然后转对紫雨:“你再给我找点丝线。”

“哎。”紫雨又拿了几缕彩线,递给玉莹。玉莹接在手里转身便走。但是她刚走出屋门,又赶紧跑了回来,一把抓住曹霑:“霑哥儿,你可不能去送镯子,待会儿吃饭,老爷找不着你,追究起来,咱可就前功尽弃啦。”

“那……”

“交给少臣去办,从头到尾他都在场。”玉莹说完出门而去。

玉莹进了上房,经过曹面前时,故意说了句:“又找来几种颜sè的线,您再给配配。”说着挑起门帘进了里间屋。一眼就看见吴氏坐在炕上,神情呆滞,二目垂泪。玉莹吓了一跳,走到吴氏跟前,压低了声音问:“您这是怎么啦?”

“卿卿和明珠这俩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吴氏哽哽咽咽的回答。

曹家就要迁往芷园,人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曹霑也不例外,他正在书房捆扎那些图书。丁少臣一步闯了进来:“霑哥儿,别捆了。十三龄打发人来请你去。”

“什么事儿?”

“来的人没说。”

“明珠被赎回来了?”

“不知道啊,昨天我去送镯子,龄哥气得直哆嗦,他说首饰楼都上门儿了,卖镯子可也得等到今天一早啦。这会子托人来找你,不知道有什么说词,你快去瞧瞧去吧。”

第五章 寒山失翠(46)

“哎,我去。”曹霑说完拔腿就走。

曹霑来到十三龄家门口,但见两扇街门上,在贴门神爷的地方,贴着两张白纸,他就是一愣,心里觉乎着往下一沉,撒腿往里就跑,让北屋的门槛绊了个趔趄,几乎摔倒,当他站稳以后,定睛再看时,北屋已然布置成了灵堂。在一张破旧的方桌上,点着一对素蜡,黑乎乎的香炉里chā着三根香,桌子上还供着一杯酒、一盅茶、一碗倒头饭,饭上扦着一双筷子。

曹霑想绕到桌子后头,去看看停的尸体是谁?就在这时十三龄从东里间迎了出来:“霑哥儿,您来啦?”声音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这是?……”

“明珠。”

“唉!”曹霑一跺脚:“这真是父命难违啊!我说去送一送,可阿玛他不让啊!宜老爷没给她请大夫吗?”

“如果仅仅是没请大夫就好喽。”

“这话是……”

“昨天你让少臣送来镯子,我本想等今天早晨首饰楼开了门,我把镯子换成银子,再去赎明珠,可陈姥姥说自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一定让我去看看,我去了之后……你看!”十三龄把曹霑拉到供桌后边,灵床旁边,掀起尸身上的一床旧棉被:“曹宜不但没给请大夫,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前xiōng,活活把个明珠给烫死啦。”

十三龄说着解开明珠的衣襟,只见明珠头上,凝结着紫红sè的血wū,xiōng前青紫、灰褐伴之wū血模糊、焦黑一片。

“啊!”曹霑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十三龄抱住曹霑,捶砸撧叫,好一阵子他才算苏醒过来,醒来之后便是呼天抢地嚎啕大恸:“明珠妹妹,你死的好屈!你死的好惨哪!不管是谁害的你,我都跟他拼啦!”言罢一跃而起,夺门欲走。不料被十三龄一把抓住:“你上哪儿?”

“找曹宜。”

“干什么?”

“我让他偿命!”

“偿命?论打,你打不过他,骂,他是你的叔祖,与理不通。大清律上写的明白,主人杀害自己的家奴,跟宰一条狗、摔死一只猫没什么不一样,谁让咱给人家写下卖身文书了呢,咱是奴才!这就叫奴才!”

“照你这么说,就罢了不成吗?”

“哈哈,哈哈……”十三龄一阵大笑,一把抓住曹霑的手:“霑哥儿,你记住,我十三龄虽然是个戏子、下九流,可我也是人,我也是七尺之躯的一条汉子,我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亲妹妹让人家白白害死吗?”

“你是说要报仇?”

“那是自然。”

“怎么个报法,要不要我帮你?”

“你是一介书生,帮不上这种忙。先别说了,你看,我们戏班里吊祭的人来了。”

曹霑回头望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二三十个人,其中也有几个女人,估计她们是男戏子的妻女之属。怪的是他(她)们并不哭泣,都是满脸的怒容,满眼的仇恨,满心的积怨,像一座座即将燃烧的火山,像一座座即将爆炸的火药库。

他(她)们先向死者肃立默哀,然后跪倒礼拜,按人三鬼四的旧例,磕了四个头。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这种悄无声息的祭礼,越发显得凝重、庄严,屋里的空气好像都凝结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在曹霑的心上,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怆痛的哀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曹宜家正在举行小宴。

曹桑格从芷园被赶出来之后,无处安身,就寄住在曹宜家里,曹宜为他们夫妻的到来,让厨房做了一桌酒席,表示欢迎。他们都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曹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个家,完啦!儿媳妇死了,儿子走了,几天来下落不明。剩下个丫头片子明珠,我赏她的脸,想让她陪陪我,她不但不愿意,还跑到曹家去告我的状,哼!他能怎么样,一个待罪之人,我如今是曹家的族长,堂堂护军参领,皇上的御林军,三品大员……”

第五章 寒山失翠(47)

三太太赶紧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曹宜接过来一饮而尽:“可叹我中年丧妻,寂寞呀,寂寞呀——以后你们就在我这儿长住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都是一家人嘛。”曹宜乜斜着醉眼,看着三太太:“啊——”

三太太又给曹宜倒上一杯酒,嗲声嗲气地说:“我一定尽快的为您物sè一名小妾,既要年轻,又要漂亮,她没进门之前,我来为您cào持家务,保管让叔公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的。”

“好!好!”曹宜开怀大笑,他拍打着三太太的肩膀:“就是新人进了门,我也让你管这个家。哈哈,哈哈……”

入夜之后,曹桑格两口子上了床,准备入睡之际,曹桑格跟三太太说:“我可提醒你,那老东西没安着什么好心,我看他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劲头儿,我就知道,那卿卿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老五为什么一去不归,这里头准他娘的有事!”

“行了,人家的事儿咱们管不着,还甭打听。咱如今是寄人篱下,总得奉承着点儿,就盼着你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咱自个儿也好有个窝!”

“你瞧,说着说着又拐到我这儿来了。睡觉!睡觉!”曹桑格躺下,拿被子蒙上了头。

明珠的供桌前又添了一张矮方桌,桌上摆着大盘儿的酱牛肉、酱猪肉、煮jī蛋跟一大摞烙饼,还有几壶酒跟几个饭碗、一把筷子。

刚才来吊祭的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两个人,曹霑并未见过。大家坐在矮桌边,十三龄代为引荐:“这位是我们街面上的地方费大爷,看着我跟明珠长大的,不是外人。这位是我们戏班里的班主孟老师,是我的亲师叔,也不是外人。这位就是咱们前街芷园的主人、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大公子曹霑曹少爷。跟我虽说不是一类人,但则是,我从七岁在江宁上堂会,头一家就是曹老爷家,从此我跟霑哥儿相识,十几年来,敢说情同手足,也不是外人。今天请你们三位来,一为祭奠舍妹的亡灵,二为求你们三位给做个证明,证明我十三龄陪你们三位喝了一夜的酒,寸步没离开这间灵堂!行不行?”

三人异口同声:“行!”

“好,我先上香,然后祭酒。”十三龄言罢抓了一把香,在素蜡上点燃,chā于炉内,然后举酒过顶以示奠祭,祭完之后把酒洒在地上:“好了,三位请坐,有酒有肉,有干粮,用多用少悉听尊便。谢谢三位能陪我守妹妹一夜,明天她就走啦,入土为安,了此一生。可惜她才只有十六岁……”十三龄给三人倒满了酒,举碗相让:“请!”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

曹霑放下碗,突然问道:“哎,我来了一天,怎么没看见陈姥姥呢?”

“唉,老人家哭死过去两回啦,刚安稳着,别惊动怹了,上了年纪的人了,不经折腾啦!”

剩下来的只有沉闷、怀念、忧伤、愤恨与惆怅……很久很久,这死一般的寂静,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很久,从街上传来了更鼓之声,正好是三更天。十三龄噙着泪花,低声吟道:——

思悠悠、恨悠悠。

滴尽平生泪如流,

兄妹今夕绝别后,

何时手刃仇人头!

这一腔悲音,使曹霑竟然哭出声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前街的东方起了大火,火势凶猛,烧红了半边天际。十三龄刚要站起来,陈姥姥疯了似的一步闯了进来,扑倒在明珠的尸体上,力竭声嘶地高声大叫:“报仇啦!报仇啦!孩子,我的心肝、我的闺女,总算给你报了仇啦!”

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十三龄,又在香炉里上了一股香,跪倒灵前嚎啕大哭:“明珠!我的好妹妹,天不怨,地不怨,都怨哥哥无能,穷得养不起你,把你给卖了!竟让你落了这么一个惨死的下场!明珠啊,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十三龄顿足捶xiōng,只哭得满脸是泪,悲痛欲绝。

这场大火是从两三处引发的,所以一时无法熄灭。顷刻之间曹宜的这所宅院,完整的房子已然所余无几了。

第五章 寒山失翠(48)

衣冠不整的曹宜,被烧得焦头烂额,从火场里逃出大门。曹桑格背着半口袋元宝,拉着三太太也从院内逃了出来。

曹桑格大声地喊叫:“宜老爷,快报官,抓住十三龄,一定是他放的火!”

“着!”曹宜想了想,问曹桑格:“老三,你说是十三龄放的火,有什么凭据吗?”

“有啊!”

“那你说说。”

“当然有啊!您想想,您害死他妹妹明珠,他能不放火报仇吗?”

“呸!”曹宜抡圆了胳膊打了曹桑格一个嘴巴:“放你妈的狗臭pì!你才害死他妹妹了呢!滚!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从此别来见我!”

三太太想来打圆场:“叔公,您先……”

“滚!你们俩个都给我滚!”曹宜说完冲向逃出来的家人:“救火!你们还不救火!再等会儿就片瓦无存啦!”

天将破晓,众人在明珠的灵前忙乎着为她入殓,突然闯进来两个县衙门的公差,进门就问:“谁是戏子十三龄?”

十三龄迎上去请安:“是我,您哪。”

“曹老爷家的丫头明珠,是你妹妹吗?”

“没错。”

公差们一抖锁链要锁十三龄,没想到十三龄早有准备,将头一低躲过锁链,一伸手反将锁链抓住:“哎,二位,这是干什么?”

“护军参领曹老爷,告你给他们家放火。”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三更天前后吧。”

孟班主过来先请了个安:“二位班头,误会了吧。我们四个人在这儿守灵,守了一夜,十三龄是寸步没离,怎么能去放火呢?”

“是啊,我们四个人谁也没离开过这儿。”曹霑站在原处帮着证明,并不给两个公差请安施礼。

公差们心里挺不舒服,斜着眼儿问:“你是什么人?”

“宜老爷是我的叔祖,我叫曹霑,二位不信咱们可以找宜老爷去对证。二位再不信,我还可以陪你们走趟平郡王府,小平郡王福彭是我表哥,怎么样?去吗?”

芷园曹宅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曹宅跟平郡王府是亲戚,公差们更是都有耳闻,再瞧瞧眼前的这位哥儿,决非凡夫俗子一介草民,可公差不解的是,一位公子哥,怎么会给戏子的妹妹守了一夜的灵,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局面有点让公差们下不了台。

费大爷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又当地方多年,经得事儿多,他看出来公差的窘态,得赶紧给他们个台阶下,于是从旁边凑过来,深深一安:“给二位班头请安!我姓费,是这地面上的地方,您说曹老爷告十三龄放火,不知道是有人证啊,还是有物证?如果有,您锁您的人,谁也不敢拦着,如果没有,我们三个人倒是愿意为十三龄立一份干结,保他昨天一夜,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步儿,您看如何?”

孟班主把一锭二两银子的小元宝,塞在公差的手里:“也不能让您们二位白跑一趟,这个小宝儿您买包茶叶喝。”

两名县衙里的公差被打发走了。曹霑终于明白了守灵一夜的用意,他暗自佩服十三龄,别看他没念过书,没上过学,可他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诚可谓智勇双全。甭问了,放火的人一定是他们戏班里的那些讲义气的朋友。十三龄说过,戏班里是以义字为重的,别看他们是戏子、下九流,比那些达官贵人,尔虞我诈,落井投石者流,岂不更加令人肃然起敬。

曹霑帮着大家给明珠收殓了尸体,陈姥姥又哭死过去一回。十三龄劝曹霑快回家吧,都出来一天一夜了,怕家里人不放心,也怕四老爷怪罪。他把曹霑送到大街上,还给他雇了辆轿车,送回蒜市口。

曹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脑子里真的思绪万千,再加上彻夜未眠,只觉得昏昏沉沉,他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跟玉莹说说,可一时又理不出头绪来。

官道上颠颠簸簸,轿车里摇摇晃晃。曹霑歪在轿车里一阵迷糊,他忽然看见卿卿穿了一件袒xiōng露臂的纱衫,衫内大红贴身的肚兜隐约可见,她向曹宜放荡的一笑,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让曹霑看得真切,卿卿的下身未着裙裤,只是用珠花编串成的珠裙,转身、摆动,粉腿毕露毫无遮掩。然后向曹宜招招手,转身走入卧室。曹宜也追了进去,这时的卿卿已然脱去纱衫,让曹宜在她的手上喝下去一大杯酒。最后把酒杯一扔,舒展双臂将曹宜搂在怀里。

第五章 寒山失翠(49)

酒杯摔在地上“咯噔”一声,原来是轿车停止了行进,曹霑也醒了,啊!竟是南柯一梦。虽说是梦,可曹霑凭借着以往卿卿对自己的举止言谈,眉目传情,特别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你五叔没在家,跟我上天香楼去……曹霑相信这梦是真的,卿卿是祸水、是荡妇,yín邪放纵,败坏人伦!

曹霑下了车走回家门。进了院儿之后,觉得今天比往日显得特别安静。他知道自己的书房里肯定没有人,便直奔玉莹她们住的西厢房,推门进去一看,这屋里也是空无一人,曹霑出了西屋站在门口想,难道她们都上北屋了。一般的不可能啊。他正想往北屋走,忽然听到从后院小花园里传来了一阵饮泣之声,曹霑挺纳闷,紧走几步来到后园,一进园门先是一惊,只见玉莹一身缟素,正伏在石案的古琴上低声哭泣,案上设有一尊古鼎,鼎内燃着线香。

“这是怎么啦?”曹霑一声惊问。

紫雨噙着眼泪,回答说:“今日是我们老爷的生辰,虽说忌死不忌生,可我们姑娘思念老爷,父女情深,一定要祭一祭,昨天你没回来,她在南屋写祭词,就哭了半宿……”

“刚才在吟词奠祭,又哭了。”墨云抢着说。

曹霑从桌上拿起祭词来读:

捧献心香,花前泣血。

叹梅花:玉骨冰姿,虬枝似铁。

凌寒吐清香,斗霜傲雪。

奈何狂飙虐,难容品高洁,

忆当年,临浩劫,心痛切。

十载沉冤,此恨何时灭?!

曹霑读罢感慨万端:“真是情深意切,血泪交融,令人不忍卒读,好!真是好词啊!”

“霑哥儿,你可真成了书呆子啦。光夸词写得好,也不劝劝我们姑娘,哼!”墨云说着劈手夺过曹霑手中的词曲,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

“你们姑娘跟我一样,xiōng有所感、心有所怨,劝是劝不好的。”

玉莹抬起头来看着曹霑:“你也xiōng有所感、心有所怨吗?”

“当然,昨天夜里我给明珠守了一夜的灵!唉——”

“明珠她……”玉莹没肯把“死”字说出口。

“她比你想的惨多了。丁大爷爷儿俩把她送回宜老爷家之后,宜老爷不但没给她请大夫看伤,反而用烧红了的烙铁烙她的前xiōng,把个人活活地给烫死啦!”

“啊!”墨云反射地一声惊叫,像个孩子似的哭啦。

“告他!杀人偿命!”紫雨拍着石案纵声大叫。

“‘其视杀人,若艾草菅’这就叫草菅人命!明珠妹妹,你年纪轻轻……死得也太惨啦!”玉莹极度感伤,潸然泪下。

“玉莹,你还记得吗,去年的春天,龄哥带明珠来咱家,大家欢聚一堂。当天晚上我就跟你说,想写一部野史小说,如今看来可真的是时候了;近的卿卿yín丧,曹宜通jiān、杀人,远的:你们主仆逢难,大舅老爷一家,家破人亡,我们家江南遇祸,家严被枷号示众,那份惨状……还有表大爷的夫人,咱们家的三太太,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曹霑激动万分。他停了停,长出了一口气:“唉——似是一梦终非梦。可梦里乾坤分外清啊!玉莹,以前,我苦于不知从何入手,如今,有啦!我连这部书的名字都想好了……”

“叫什么?”玉莹也很兴奋。

“叫作《风月宝鉴》。”

“《风月宝鉴》。”玉莹在玩味、体会着其中的用意。

曹霑看出她的意思,进一步为她解释:“我要在书里安排一面镜子,正照是红粉,反照是骷髅,唤醒世人:sè即是空,空即是sè,以此上补青天,下警世俗!”

“好!”玉莹心cháo澎湃,满怀激越:“家父留给我三枝上好的牙管湖笔,我一直视若珍宝,不肯使用,今天先送给你一枝,如果你能言而有信,有始有终,写的又好,我定然全部奉送。紫雨,取笔来。”

“是。”紫雨应声欲走。

“紫雨,你先别走,听我接着说:我已然有了一回书的回目了。”曹霑略显几分得意,拉长了声音说:“这一回,就叫作《秦可卿yín丧天香楼》。”

第五章 寒山失翠(50)

“天香楼?”墨云惊问:“那不是你五婶住的地方吗?”

“不错。秦可卿是假托之名,‘秦’者是‘情’字之谐音,又是含义。卿字嘛,不说咱们大家都知道。”

“你疯了,宜老爷家的真事儿,你写到书里去还了得,家丑不可外扬,要是让老爷知道喽……”墨云好意劝阻。

玉莹陡然而立:“难道明珠就白死了吗?”

“是啊!难道说这帮当爷的丑事,就不该给他们抖搂抖搂!”紫雨说完,转身而去。

玉莹发现曹霑在上下打量自己,觉得奇怪:“你看什么?”

“我看你刚才愤然而立,再加上这一身缟素,可越发显得……”

“你呀,也不顾个人前人后。”

“嘿嘿。”墨云原是偷着乐,没想到乐出了声来。

玉莹瞪了她一眼:“墨云!”

墨云想借机溜走,笑着跑向园门,但刚到门口,发现曹迎面走来,她只好止步请安:“老爷。”

曹点了点头走入园内,曹霑、玉莹赶紧请安。曹看见玉莹一身缟素,先皱了皱眉,然后又见石案上的香炉、线香:“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我听见又哭又笑又说又叫的?”

墨云已然察觉到曹的不快,急忙解释:“今天是我家老爷十三年的生祭,所以我家姑娘刚祭奠了祭奠。”

曹径自走到石案边坐下,拿起词曲来默读,读完之后皱着眉头说:“是啊,剑臣大哥已经过世十三年啦,真是光yīn荏苒、日月如梭啊,百善孝为先嘛,祭奠祭奠自然是应该的,但则是,玉莹姑娘,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

“侄女愿闻叔叔教诲。”

“我以为三炷香祭亡灵,足以尽孝,撰写诗文,借题发挥,很容易惹是生非,招灾引祸,令尊大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女孩儿家还是以习学针黹为重,不要舞文弄墨,言不及义,不知你以为如何?”

“是,侄女记下了。”

“好,好,记住就好。”曹略有喜sè,站起来欲走,恰在这时紫雨拿着一支上好的牙管湖笔,兴匆匆地跑了进来:“霑哥儿!霑哥儿!给你笔。”一见曹赶紧请安:“给老爷请安。”

曹有些诧异:“笔,什么好笔?”

紫雨挺高兴的回答:“这是我们老爷给我们姑娘留下的珍贵遗物,我们姑娘让取来一支赠给霑哥儿,为他撰写野史小说,相助一臂之力。”

“什么!你要撰写野史小说?”曹顿时沉下脸来。

“是啊,书名我都想好了,叫作《风月宝鉴》。”

“胡说!”曹怒形于sè,复又坐回原处:“你两试不第,习武又无端终止,真是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又花样翻新,写什么野史小说,读书人须知:‘野物不为牺牲,杂学不为通儒。’我曹门仕宦之家,相传数代,怎么可以出个写野史小说的呢?岂有此理。”曹手击石案:“简直是浑帐!”

曹霑、玉莹躬身侧立,紫雨、墨云吓得赶紧跪下。

此情此景有人感怀成诗一首:

萌志著书遭bàng喝,

一石反激千顷波!

严父家训虽难违,

时世相煎激励多。

红颜千古真薄命,

苦海冤河假演说。

刀锋剑影频交错,

无悔坎坷复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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