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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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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绣春(1)

垂柳吐翠燕语呢喃,落红成阵春意阑珊。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给雪芹赶制了几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sè春绸夹袍,黑缎子坎肩儿,新剃的头,刮的脸,梳的辫子,只因父母双亡,三年服期刚过,所以没用大红的辫梢,用的是蓝sè丝络。他还雇了辆轿车,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都包在一只蓝布包袱皮里。

轿车到了尚书府的门口,雪芹下了车,给了车钱。来到门房儿递上岳父的举荐信。过了不大的工夫,从门房儿里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齐,脑满肠肥的身躯,一对小眼睛,却在闪闪发光,留着短短的八字胡,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个极为jīng明强干的人。此人从门房儿出来时略显慌张,一见雪芹,后退两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听说跟大人家还是老表亲,我们大人念道您好几回了,您来的可真是时候。大人、太太都在内宅。”

“敢问,阁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单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请您跟我来。”

雪芹看着这种“宰相门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顺眼。所以故意怄了他一句:“还用给您递门包儿吗?”

朱光一愣,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乐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请。”朱光肃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书府,又是皇亲国戚的家,雪芹跟着朱光一路走来,但见楼台亭榭、曲槛回廊,俱都是画栋雕梁描金彩绘,朱门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结构宏伟金碧辉煌,显得肃穆庄严气宇轩昂。他们穿房过院,进了一座垂花门,北房五间两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配鹿顶、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户琉瓦飞檐。雪芹知道这是到了内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门口,小声的说了一句:“请您稍候,我去回禀一声。”雪芹跟他点点头。

朱光转过身去走到北屋门口,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了声:“回事。”

屋里没有动静,但是屋门被拉开了,一个小丫环站在门边说:“大人传您进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进屋内请了两个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然后递上手中的荐书:“回大人,内务府陈辅仁陈大人举荐的曹先生到了,现在门外,听候吩咐。”

吏部尚书傅恒四十多岁,五短身材,圆圆的脸,没有什么官架子,还算平易近人吧。他把举荐信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说了一个“请”字。

像个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亲王的女儿——和硕格格。听说要请男宾入内宅即欲回避,可是傅恒一伸手,拦住了这位胖太太:“来的人是个老荫亲,子侄之辈,太太不必回避。”

朱光这时推开屋门:“曹先生,大人请。”

雪芹应声而入。朱光代为引荐:“这位是大人,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请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

傅恒欠了欠身,做了个搀的手势:“请起,请坐。”

雪芹在傅恒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环献上茶来。

傅恒笑殷殷地说:“咱们是老荫亲,只是疏于往还。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咱们两家皆曾遇祸,只好互相回避免于牵连。如今好了,总算雨过天晴啦!”傅恒喝了口茶,接着说:“当初请你来只为贵妃娘娘省亲一事。可如今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我马上要进宫面圣。等我晚上回来,咱们在灯下详谈。这件事儿说是喜事儿吧,也是喜事儿,说是烦事儿吧,也真够烦的,这其中还要求你帮衬帮衬。”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说。”傅恒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爷在何处下榻?”

“回大人,‘静怡轩’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么谁来伺候饮食起居呢?”

第八章 绣春(2)

胖太太说话了:“已然安排了绣春。”

“绣春?……”

“怎么,大人还有什么使唤她的地方吗?”胖太太把脸一沉带出几分不悦之sè。

“没有,没有。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雪芹见此光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自然不必动问,也感觉到这位尚书大人,可能有三分惧内。

这时傅恒也站起身来:“好,我进宫去,咱们晚上见。”

“嗻。”雪芹也站起身来,又请了个安,跟着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着雪芹穿廊过厦,没走了多远就到了静怡轩。这静怡轩原来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间瓦舍,间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后厦,小院里只种了一棵柿子树,植树人不让它长高,把所有的枝条都用绳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头上,久而久之枝条不朝上长,只朝低处发育,这样到了秋天,果实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树前看了半天,他觉得这植树人的如此布局,既新颖又有心计。于是不自觉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

朱光体会到雪芹的心情,带有几分逢迎的口气说:“这静怡轩算内宅,可见大人没拿表少爷当外人,这个地方是大人当年读书的所在,后来就闲下来了,既安静又幽雅。大人喜欢柿子树,说柿树有八德,还是大人亲手栽种、亲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着雪芹走入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临窗是一张大书案,靠后墙是卧榻,另一边是满墙的红木书架,但架中空无一物,靠近书架是一张大理石镶心的圆桌,和四个大理石镶心的木墩,后墙上挂有四幅字画。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是近期有人打扫过的,雪芹巡视过后笑了笑:“这里的确很好,真是既幽静又干净。好,很好。”

“表少爷,您先坐坐,我去叫绣春给您沏茶来。”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应着走出屋门,停了一下他又回来了:“回表少爷,我还得跟您唠叨两句,这绣春论面貌、论身材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今年十九岁,当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该跟着大姑娘进宫去的,可是,可是……没去成……噢!对了,她还认识不少的字哪,要是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东西,服侍您这有学问的人,那,那也怪别扭的,您说是吧?”

“朱管家,您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说的岔过去了,我是要跟您说,绣春这孩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她要有什么招您生气的地方,您就告诉我,咱们再换人,反正府里有的是丫头。”

雪芹听出来了,朱光的话里有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甚了了,况且人家府里的事,与自己何干?

于是他随便的答应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请了个安,走了。

雪芹在屋里转了一圈,自觉无事可做,只好去欣赏那墙上的字画。四幅水墨松云虽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颇具神韵,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细观赏却觉得云里雾里,松枝松柯反衬出白云片片,皆有随风飘摇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爷吧?绣春给您请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颀长,肩削腰细,体态曼妙,堪称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悬胆,面若桃花。真是风姿俊俏天生的丽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流露出一团正气,使人深信她xiōng怀惠质,气若幽兰。

雪芹这半生见过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绣春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风韵。他不觉地忘记了让绣春免礼,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两眼痴痴地望着对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见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圆桌上,拿起茶壶一边往碗里斟茶,一边说:“听说表少爷是生长在江南,我就给您沏了一壶碧螺,这是刚从苏州运来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请您吩咐,我再去换。”绣春话也说完,茶也斟满,她伸出纤纤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闻了一闻,一股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绕喉清洌可口。雪芹频频地点头:“好,极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第八章 绣春(3)

绣春莞尔一笑,笑意中还略有几分满意之sè。

“但则是……”雪芹故作疑态。

绣春马上收敛了笑容:“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浓茶?”

绣春如释重负,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又像是喃喃自语:“……果然让我猜中啦!”说完之后面呈欣喜之sè:“表少爷,您先喝着茶,我去打水来,您先洗把脸。”没容雪芹表示可否,绣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阵风似的,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

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十分感叹:“真是尚书府tiáo教出来的丫头,这么会伺候人。”

新月东升,华灯初上之际,绣春带来了两个小当差,他们先抬来一个白泥炭火炉,两筐木炭,小水缸、铜壶之类,jīng巧jīng致非同一般,又送来两支黄铜烛架,上chā四只巨蜡,放在室内,点燃之后真是照如白昼。

圆桌上摆了几盘酒肴,量虽不多但却十分jīng美。杯盘酒具都是明代官窑,看得出来这是招待上宾才用的东西。

总管朱光匆匆走入,边请安边说:“回表少爷,大人到。”

还没容雪芹站起身来,傅恒已然步入室内,他换了便衣,也没穿长袍,向雪芹恭恭手,然后跟朱光摆摆手:“你们都去,只留绣春伺候着就行啦。”

朱光答应了声:“嗻。”请安退下。

绣春执壶给他们斟满酒,退在一旁。

傅恒喝了一口酒:“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件事就出在昨天早上,我跟太太正在屋里坐着,就听见朱光在门外只说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推门就进来了。惊慌失sè、单腿打千跪在地下,他说:‘回大人,宫里来了一位太妃要见!’

“太妃?什么太妃?我们都莫明其妙,因为我们俩从不认识宫里的任何一位太妃。朱光说:‘已经进来啦!’他的话声未落,门外已经有人喊了一声:‘刘太妃驾到!’随后两个太监搀着一位老太妃已经站在我们的面前了。

“我夫妻赶紧跪下,迎接太妃。

“其中一个打头的太监搀了我一把,顺便说了句:‘刘太妃要跟尚书在密室叙话。’

“密室?我们家里从来也没有密室。”

“那怎么办呢?”雪芹问。

“只好到卧室吧。我引着这位太妃到了卧室。”

她跟我说:“傅大人,外番请求和亲,永久修好,要迎公主为后,可是今上又不忍公主永离膝下,要选一位代替者,但年龄、面貌、学识、品德都要近似公主,故而选来选去只有令爱宝珠姑娘极为合适,所以今上想让令爱代为和亲,未知大人以为如何呀?”

傅恒有些激动地说:“我说什么?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着说:“我叔父傅鼐,就是你的姑祖父,十六岁进宫给雍正爷当御前侍卫,就因为怀疑他护着年羹尧的儿子,发往黑龙江,一去就是五年,差点儿没冻死在那儿。雍正九年被召回京又复了职,可是结果在乾隆元年又治了罪,死的时候才六十二岁。其实我跟你一样,叫起真来都算犯官后裔,我敢说个不字吗?可是我心里憋气,还是问了一句:‘旗下人家女子多如牛毛,怎么就选上我们家的丫头了呢?’

“老太妃冷笑了一声:‘嘿……你说呢?’

“我当时无言以对。老太妃哈哈大笑:‘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得宠吗?傻小子,你就谢恩吧!’说完站起来走了。

“那个打头儿的太监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夜间通行的文书,十日后子正,我在东华门恭迎令爱。’”

傅恒一顿酒杯:“原来是让她姐姐给卖了!”说完他瞪了一眼绣春,实际是警告雪芹:“不准出去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嗻。”绣春屈膝应命。

“这件大事,您跟姑娘说了吗?”

“唉——”傅恒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我膝下无子,只有二个女儿,大姑娘就是要回来省亲的贵妃娘娘,二女儿就是我仅有的掌上明珠,让我如何启齿啊!”言罢真的潸然泪下。

第八章 绣春(4)

绣春亦自含悲,但她还是将一方面巾递给傅恒,傅恒借机抓住她的手,绣春面呈不悦,急忙挣脱。这些举动已被雪芹看在眼里。

傅恒连饮了两杯酒:“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趁着这点酒力,我立刻跟她去说。”站起来夺门而去。

“唉!”雪芹看了绣春一眼:“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绣春先给雪芹斟上一杯酒:“这能不能也可以算是千古奇冤?”

“嚄!”雪芹眼睛一亮:“绣春姑娘很有见地,都读过什么书?”

绣春笑了:“我们一个当丫头的哪儿读过什么书,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就是认识这几个字也是我们二姑娘教的。”

“这么说二姑娘一定学识很渊博?”

“渊博不渊博我却不懂,不过我们二姑娘,噢,她的名字叫宝珠,不单人品好、面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好……”

这时,忽然从楼上传来一阵哭声。

绣春略显惊诧:“宝珠姑娘对我最好,意笃情深如同姐妹,她在伤心,我不能不去看看,曹先生,您先慢慢吃着,让我去去就来。”

“那当然,你快去吧。”

绣春去了,雪芹喝了几杯酒,走到院中。他白天没有留意,原来这楼离静怡轩小院不远,如今已是半夜,只有红窗三扇,却挡不住这哭声一片。

翌日清晨雪芹起床之后,绣春打来了洗漱用水,雪芹边梳洗边问:“昨天夜很深了,我还隐约间听到哭声。”

“可不是,昨天我们姑娘整整哭了一夜。要是民间抗婚,大不了还有个以死相拼,这可倒好……”

“唉——君子不跟命争,请姑娘往开处想吧。”

“大人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让您先看看旧园子,以便设想新园子,他还说这几天心乱如麻,顾不上园子的事儿,请您多偏劳吧。”

“好,好。我也想看看老园子。”

绣春伺候着雪芹吃过早点之后,他一个人在园中独步。忽然听到一曲箫声传来,其音悲怆催人泪下,箫声骤停,又是一阵抽泣。雪芹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宝珠姑娘又在伤心,尽管自己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他转身欲走,不意听到绣春在说:“姑娘,新来的表少爷说得对:‘君子不跟命争’,您还得往开处想,虽然辞故乡离故国,漂泊海外,可那王昭君不也很有作为吗?我记得您教过我的一首诗‘闻君墓草草青青,猜想红花分外红,只身弱女充边塞,愧煞千古大英雄,五洲四海皆兄弟,迄今犹念妃子名,万圣千贤评功过,莫过为民降太平。’姑娘远嫁和婚,难免不是一代圣后。”

“唉——话虽如此,可这离情别绪……”

“姑娘,您如今的千金贵体,可系着一家人的安危!”

“好了,别说了。你昨天说这位表少爷……”

“二十四五岁。”

“我真想见见这位表兄。”

“既然是老表亲,见见何妨?”

“可总有个男女之别呀。”

雪芹心里一惊:“是啊,男女有别,还是回避为好。”他想定了,转身离去。但是由于他初入此园路径不熟,所以向左边的路走了半天仍然回到原处,向右边的路又走了半天,还是回到原处。雪芹自言自语:“这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园林,分明是‘八阵图’!”

正值此刻传来了一阵绣春的笑声:“嘻……表少爷,路在这边。”

雪芹如踏生门:“多谢,多谢。”他循声而至,看见了绣春,自然也就看见了二姑娘宝珠。雪芹停了下来,真的有些进退维谷。

还是绣春善解人意:“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曹府上的表少爷。这就是我家二姑娘。”

雪芹急忙施礼:“给二姑娘请安。”

“不敢当。”宝珠也给雪芹还了一安:“请表兄跟我们一路回去,还是让绣春陪您再逛逛?”

“啊,我还是回去吧。”

三个人一路归来,开始谁都不说话,气氛异常沉闷,终于还是宝珠先开了口:“表兄这些年来可好?”

第八章 绣春(5)

“唉,好什么呀,自从二次遇祸之后,一无所有,寄居在小卧佛寺已经三年有余了。”

“那么,何以为生呢?”

“咱们旗人不是有一份钱粮嘛,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还给点儿老米。”

“才一两多银子,怎么够用?”

“我这个人天生愚钝,不怕您笑话,为了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计,我给当铺打过更,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也去打过执事、吹过号筒……”

宝珠十分惊讶,不由得看了一眼雪芹:“表哥,真苦了您啦!想当年府上百年望门,圣祖六巡江南,府上曾经接驾四次,天下闻名,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如今表兄你真是虎落平阳啊!……”

“姑娘,您别这么说……”绣春赶紧chā语。

“那应该怎么说?”宝珠问。

“就像您平时教我的,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宝珠笑了:“好!好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表哥,我们绣春可谓慧眼识英雄!”

“嘿……还英雄哪,绣春姑娘真会说话儿。”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宝珠思索半晌:“表嫂是哪家的千金?”

“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陈老爷家的独生女儿。”

“出事前就成家了吧?”

“说起这件事来,也算一件奇闻。出事的当天正是我们的婚期,出事之后,按她阿玛的意思要退婚,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自己找到小卧佛寺来啦,不能不算是临危受命……”

“我这位表嫂一定是位极其贤惠的夫人,表兄真好福气呀。”

“遗憾者囊中羞涩,贤惠也好,福气也罢,都不当饭吃。”

“这倒不是难题。表兄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

“只有我们两个,还没有儿女。”

“难道是嫂夫人……”

“这……尚且不知。”

“好了,到了静怡轩啦。表兄歇歇吧,我回去熬我这七天了……”一阵悲从中来,宝珠拭泪而去。

二更天以后,绣春在自己的房中收拾被褥准备入睡,忽然一个胖丫头,挟着棉被走了进来:“绣春姐姐,宝珠姑娘让你去伴她过夜。她说就这么几天了,想找个说得来的人说说话儿。”

“好,我去。”绣春这才发现她挟着被子:“你还挟着被子来干什么?”

“怕你嫌我脏。”

“你这个胖丫头,分明是你嫌我,反说我嫌你,看我怎么治你。”绣春说着就去咯吱胖丫头,胖丫头怕痒求饶:“别别别,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手上摘下来一只戒指,递给绣春:“这是姑娘赏给我的,你去了也准有你的。”

“你别戴在手上,这可是值钱的东西,让别人瞧见喽,又要说长道短的了。”

“嗯,还是绣春姐姐疼我。”

绣春来到宝珠住的楼上:“姑娘,我来了。”

“来,你坐下,我要跟你说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也要跟您说句话,也不能让别人听见。”

“嚄?好,你先说。”

“今天您见到表少爷,干吗问人家妻室儿女的事,还问得那么详细,跟审贼似的,我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还不是为你。”

“什么,为我?……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你看表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诚实,实话实话,不怕人看不起。”

“好是好,人家既没偷又没抢,怎么会不好,我是问你,如果让你托以终身,好不好?”

“姑娘!……”

“我们姐妹相聚只有七天了,今夜交谈咱们必须句句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话。绣春姐,你从小伺候我姐姐,她进宫原该带你同去,可是阿玛把你留下,其意何在,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我把你要过来阿玛也就难找机会,再加上后来阿玛给我娶了继母,这位夫人非常嫉妒。所以咱们得以安稳了这几年,可如今,我要走了……”

第八章 绣春(6)

“姑娘!……”绣春眼圈一红扑到宝珠怀里:“我为这事儿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可又不敢跟姑娘说,”她抽抽噎噎的继续说:“姑娘如今的处境比我还难!”

“第一嫁给表少爷为妾。我问得他很详细,句句你都听见了。他的妻子不肯悔婚,不弃贫寒投亲萧寺,必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想一定不是那争风吃醋之辈,况且他婚后三年不育,这可输着理哪。至于说穷,你看。”宝珠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首饰盒子,打开给绣春看:“这些东西价值不下十万两银子,我自然不会带进宫去,给你当作妆奁。你们三个人平安度过今生,想来不会太难。第二你就等着大人收房,受那位胖太太的窝囊气。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绣春羞涩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全凭姑娘做主。”

“这叫什么话,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凭我做主,你必须亲口说明白,是嫁表少爷还是等大人收房?”

“表少爷,表少爷。”绣春把头低得更低了。

“什么表少爷,表少爷?”

“……嫁。”

“往后咱们可是亲戚了,哈……”

“姑娘,您的心可是真宽。”绣春一语道破了天机,宝珠一把抱住了绣春:“为你……终身有靠,我高兴啊!”

说是高兴,其实两个人是在抱头痛哭。

翌日清晨,雪芹在一张八尺的宣纸上起草着省亲别院的草图。

绣春陪着宝珠来看雪芹做画。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雪芹说:“我不会也没有设计过什么园林,只是在江南住过些年,尤其是在苏州舅祖家也住过,所见园林确与北地园林不同,尤其是北京,几乎都是宫廷园林,江南园林的要求是清新淡雅、风姿柔韵。”

“就像我们绣春一样。”

“啊?”雪芹不明其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绣春。“对,对。就像绣春姑娘,”其实是句应酬话。

“二姑娘……”绣春立时双颊绯红。

“别不好意思了,你去把我的画笔、颜料都取来,我要送给表兄做这张省亲别院图。”

“不不不,府上会准备的。”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送个人情,他年表兄做画,也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叫宝珠的女子。”

“……”雪芹讷然良久不知所对。

“绣春,去吧。”

“欸。”绣春答应了一声走了。

“表兄,趁绣春不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

“绣春原是贵妃的使女,可家父没让她带进宫去,其用意不言自明,但一因绣春不从,二因继母过嫉,三是我的庇护才有今日。如今我要走了,绣春心比天高,弄不好会bī出人命来的,故而求表兄收留她,为妾为奴任君裁夺。”

“哎呀!宝珠姑娘你,你难为我了。”

“何以见得?”宝珠凝视以待。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夫妻患难之情,死不敢忘,移情别爱岂能另收侍妾,为婢……我们衣食尚且不济,哪有余力添人进口?”

“我自己有些首饰,估计价值十万有余,只要表兄点头,我就禀明阿玛,赠与绣春作为妆奁。最好要快,以防夜长梦多。”

“我有一位同窗,也是旗人名叫文善,从未议婚,我若代为谋聘,一夫一妻岂不更好。”

“这要取决于绣春自己。她看中的,可是……”

“我今天就回家商议这件事如何?”雪芹说到这儿,绣春回来了。他与宝珠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雪芹当天晚上回到小卧佛寺就跟如蒨说明此事,如蒨立即表示:“应该答应下来呀,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做妾是真,为奴是假,人家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文善,所以才说必须她自己点头,你倒想想,文善跟绣春能见的着面吗?我并非贪人钱财,这样心高气盛的人,可是极易轻生,你别把一件好事办成一桩惨案。”

雪芹摇头:“如蒨,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们虽然亲朋无几,可谁不知道如蒨对我临危受命,萧寺投亲,结果三年之后我又纳了一个小妾,这……这还怎么让我为人处世呢?”

第八章 绣春(7)

“唉,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

“不行,不行。吃饭睡觉,明天我去找一找文善。”

“到哪儿去找,宗学吗,让内彦图碰见,别再给文善添什么麻烦啦!”

“那我马上去找文善,上他家里去找。”雪芹说完拔腿就走。

“哎……”如蒨追赶不及。

可惜雪芹没找到文善。翌日绝早只好回到尚书府,在府门口碰见朱光:“表少爷,这么早您就回来了,没在家多待两天,画卷取回来了?可也是,设计这么大个园子,是得多参考参考。”

“可不是,可不是。”雪芹手提蓝布包袱匆匆入府。穿廊过厦回到静怡轩,他把图纸铺在桌上,心思却不在图纸上,只是看着图纸呆呆发愣。他在想:“是啊,文善跟绣春怎么能对相对看呢?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突然雪芹一拍桌子:“有了!我让文善来看省亲别院图,再让绣春来送茶!”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门外绣春真的应声:“来了,来了。绣春送茶来啦。”

“啊!怎么这么巧?”雪芹出乎意料。

“我们姑娘也来了。”绣春手捧茶具,引宝珠走入室内。

雪芹与宝珠相互请安。绣春献茶。宝珠喝了一口:“绣春,去楼上把娘娘赏的枫露茶都拿来,留着表兄慢慢品尝。”

“欸。”绣春答应着走了。

“表兄,结果如何?”

“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我请文善来看画图,让绣春来送茶,他们不是就能对相对看了吗?”

“唉——”宝珠一声长叹,二人相对无言,少顷,宝珠忽然发问:“您跟嫂夫人说了?”

“说了。”

“为妾为奴的意思也说了吗?”

“说了。”

“嫂夫人怎么说?”

“她倒说让我纳绣春为妾,还说我不懂姑娘的意思,应该是做妾是真,为奴是假。”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嫂夫人。”

“还说我是榆木疙瘩。”

宝珠把一口茶喷了一地:“好了,我完全明白了,表兄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下回分解?什么意思?”

宝珠笑而不答,这时绣春正好取茶回来,放在书架上。

“绣春,咱们走吧。”宝珠嘴上说走,但并未动身,她继续跟绣春说:“你先到上房,请阿玛来我楼上,不过,你一定得先回来,藏在一个地方,听我跟大人说一件事儿。”宝珠故意瞟了一眼雪芹,又说了一句:“听明白了吗?”说完之后方才起身。

雪芹被弄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他追到门边问宝珠:“什么叫且听下回分解,我不明白?”

宝珠看了一眼绣春:“我服了你啦,真有眼力,多好的人哪!”然后她止步回身,向雪芹笑了笑:“表兄,难道你连评书都没听过吗?”言罢飘然而去。

绣春回到楼上,告诉宝珠:“大人马上就到。”

“好,你藏在屏风后面,听我跟阿玛说你的事。”

“噢。”绣春刚刚转到屏风后面,就听见楼梯声响。宝珠迎到楼梯口,傅恒走了上来,一见女儿先有三分悲戚:“孩子,这几天晚上睡得踏实吗?唉——有什么话你自管说,只要阿玛办得到的……哪怕倾其所有……”

“阿玛,没什么大事,只为一个人,我想求阿玛施恩。”

“一个人,谁呀?”

“绣春。”

“绣春?她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她没跟姐姐进宫的来龙去脉咱就不提了,阿玛我只想我走之后求您赏她个称心如意。”

“什么叫称心如意?”

“就是把绣春赏给表少爷曹雪芹。”

“表少爷有这意思?”

“只要您实心肯赏,谅他没有也得有。”

“赏他个丫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少爷家很艰难,所以得把我这个首饰盒子也给绣春,这样足够他们这辈子的生计用度了。”说完打开盒盖让傅恒过目。

第八章 绣春(8)

“可以,可以。”

“这么说这两件事您都答应啦?”

“我都答应,都答应。”

“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如此,我就替绣春谢谢阿玛了。”宝珠言罢向傅恒深深一安。

两天以后的晚上,在傅恒家的内宅上房里,悄悄地举行着饯别的家宴。屋里虽然也是巨烛高烧照如白昼,但是仍然显得凄凄惨惨悲悲哀哀,饭桌上水陆杂陈山珍海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极其丰盛,可是人们一个个俱是泪眼扑簌,尤其是傅恒更是痛心疾首哀伤不已。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宝珠说:“孩子,你再吃两口家里做的菜吧,这都是平时你爱吃的。你这一走,再想吃一口家乡菜,可就……”

宝珠今天咬定牙关滴泪未落:“请阿玛、nǎinǎi望安,孟浩然有两句诗说得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回来省亲的。”

“你回来省亲,阿玛给你另修一座省亲别院,比畅春园还得大!还请你雪芹表兄为你jīng心设计。只要是天下有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傅恒言罢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时朱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回大人、太太,吉时已然到了。”

“唉——”傅恒向雪芹恭恭手:“雪芹,只有求你送你表妹一趟,一是我老眼昏花,夜里行动不便,二是难抑这离情别绪,倘若分别时哭泣起来岂不是大不敬吗。”

“好好,雪芹理当效力。”

“为了答谢表兄送我离家,我想敬表兄一杯。”

傅恒急忙阻拦:“孩子,你今夜入宫,也许要面圣,满口酒香只恐不妥。”

“孩儿当然不能饮酒,我是让绣春代我。绣春,快给表少爷斟酒,你也斟满,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俩喝一杯满福满寿的酒。”

“是。”绣春斟酒,与雪芹举杯,二人一饮而尽。绣春立时满面红润,眼含羞涩。低头之前看了一眼雪芹。

胖太太坐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勾起她一种无名的嫉火。

宝珠会心一笑,然后把首饰盒子交给傅恒:“一切全凭阿玛恩典啦!”

“你放心吧。阿玛定不食言。”

“好,阿玛、nǎinǎi请上,宝珠拜别了!”宝珠一个头磕在地下,然后挺身站起,翻然而去。绣春、雪芹、朱光尾随于后。

傅恒失声痛哭,胖太太和仆妇、丫环劝了好一阵子才算止住了悲声。

傅恒擦干了眼泪,把首饰盒子递给胖太太:“这个交给你暂时收好。”

胖太太打开宝珠的首饰盒子察看:“嚄!这位姑娘可真称哪,都是值钱的好东西。”

“你先妥为保管,这是宝珠送给绣春的陪嫁。”

“绣春要嫁人?嫁谁呀?”

“表少爷,曹雪芹。”

“嘿,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又是钱,又是人,他都办了什么大事了,不就画了张破图吗?啧啧啧。”

“我已经答应宝珠了,不能更改。你收好东西就是啦。”

“姓曹的什么时候迎亲呢?”

“那总得省亲之后吧。”

“好,我给她收着。”胖太太抱着首饰盒子往柜里放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幸好有的是日子,我一定得让他人财两空。”

一乘二人抬的小轿走在夜静更深的大街上,轿后只有雪芹和朱光每人骑着一匹马。街灯昏暗,到处都是一片迷蒙。

当他们走到接近东华门的时候遇见一伙查夜的清兵,拦住他们的去路问道:“干什么的?”朱光下马去给他们看文书。

宝珠借此机会,掀起轿帘叫过雪芹:“表兄,你过来。”

雪芹策马轿边,宝珠说:“绣春的事我已禀明阿玛。绣春在屏风后面听着,阿玛句句应允,到时候您听阿玛安排就是了。”

“什么事儿啊,我听大人安排?”

“你别忘了,可是刚跟人家喝过交杯酒的。”

“什么!交杯酒?”

第八章 绣春(9)

宝珠有点儿急了:“表兄,你这么个聪明人,是真糊涂、假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

“那就是你不喜欢她?”

“哎……”雪芹一言未尽,朱光在前头喊了一声:“起轿!”

轿夫们抬起小轿来走了,雪芹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小轿进了东华门,引太妃到傅恒家的那个打头的太监,带来四个小太监,抬了一顶小红轿,将宝珠抬进宫去。

又有两个小太监,抬出来一只小木箱,打头的太监把朱光、雪芹叫过来:“这是万岁爷赐下来的黄金百两,装在小轿里抬回喀,交给你们傅大人。”

“嗻嗻。”朱光、雪芹答应着请安。

雪芹回到静怡轩已经是后半夜了,不料绣春仍在等候自己。绣春迎上来极其殷切地说:“累了吧,连来带去整整两个时辰了。我是算计着时候沏的茶,正可口,先喝茶,再吃夜宵。”

“还有夜宵?”

“没瞧见吗,我让他们把小炭炉子都抬来了,有包子、稀粥,还有一壶黄酒、半只烧鸭。”

“好极了,我就喜欢黄酒、烧鸭。”

“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这么预备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雪芹喝了一杯茶。

“您说过的,自己倒忘了。”

“嚄,你还真是个有心人。”

“说说送我们姑娘进宫的情形吧,她真有咬劲儿,饯行的时候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在路上一定哭了吧?”

“谁知道呢,她在轿子里,我们看不见,到了东华门换了轿子就进宫了。太监抬出来一百两黄金,说是圣上赐的,我们用轿子抬回来交给傅大人就完了。”

“唉——”绣春长叹一声:“当丫头的可以买来买去,当姑娘的也是如此,只是钱多钱少而已,女人哪女人!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红颜薄命’吧?辞国别家,一个弱女子漂流海外,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言未尽吐而泪已分行。

“好啊!”雪芹喝了一口酒:“绣春姑娘你刚才这一番议论很有见识啊,这正是红颜薄命!我正在写着一部野史小说,名字叫《金陵十二钗》,专为女子昭传,为闺阁而鸣不平的。”雪芹说着,从他带来的蓝布包袱中取出书稿,递给绣春看。

“只怕我看不懂。今天不看了,天都快亮了。当然明天也不必早起。近几天春寒,我给您加了一条毯子,产于俄罗斯,原是大姑娘的,她进宫之前就赏给我了,可真暖。”

“好好,我快吃,吃完了都早歇着。”

“不不不,我可不是这番意思。”

“不吃也不饿,一吃把饿劲儿给逗上来了,我再来俩包子。”雪芹狼吞虎咽地吃完夜宵,绣春给他打了洗脸水洗了脸,又打来了洗脚水,绣春让雪芹坐在床上,自己蹲在地下,为他脱鞋准备给他洗脚,这自然是以前没有过的事,雪芹急忙把腿缩回来:“不不不,我自己来,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

“哈哈,这为什么又不可以呢?”绣春手快,把雪芹穿着袜子的脚愣给摁在水里。这回雪芹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任其摆布了。

过了几天,雪芹一个人在花园里拿着一根竹竿在丈量土地。量过之后可惜没有纸笔,不能及时进行记录,他只好在一块石头上,用土坷垃划些记号。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绣春在叫自己:“表少爷,表少爷,喝口水再量,歇会儿吧。”

雪芹直起身来,只见绣春一手提了一把提梁的茶壶,一手拿了一只大号的茶碗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您是往石头上记尺寸哪吧?这怎么行,待会儿还得拿了纸笔回来抄,也容易出错呀,您先喝碗茶,看我这个办法行不行。”绣春说着,倒了一碗茶递给雪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我用了一个大铜笔帽,砸了些碎墨装在里面,再滴上几滴水,既是笔帽又是墨盒。笔杆太细,我用布条裹粗了它,再用丝线扎紧,这样随时可用。”绣春说着又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纸,递给雪芹:“您试试行不行?”

第八章 绣春(10)

“太好啦。你真是聪明绝顶,有了这样的笔在身上,对我写小说也大有好处,不管我在哪儿,想到什么马上就能记下来,不然很容易忘记。太好了,我得好好的谢谢你!”雪芹一时高兴,抓住了绣春的双手。

绣春并不躲闪:“怎么谢我?”

雪芹意识到自己的非礼,急忙把手松开:“我,我……你要什么,我谢什么!”

绣春微微一笑,飘然而去,忽而回身一顾满目浓情,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雪芹在花园里丈量了好几天。绣春提壶送水不离左右,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而且还给出了不少的好主意,真让雪芹欣喜若狂。

雪芹与绣春从园中归来,经过一个院落,园门上有一块砖雕的横匾,上写四个柳体楷书“梨花浴雨”,极其清秀。

“‘梨花浴雨’?这是什么地方?我还真没留过神?”雪芹问绣春。

“这是大人当年票戏的地方,五间大厦,东头有个小戏台,想进去看看,如今是一群小戏子在这儿练唱、练功夫,以备省亲献技。”

雪芹点头:“好,进去瞧瞧。”

绣春带着雪芹走进“梨花浴雨”的院门,只见院中一位教师在看孩子们过“虎跳”。过去也打一刀坯子,过不去的也打一刀坯子。

雪芹跟绣春小声的说:“怎么过去的也打,过不去的也打呀?”

绣春摇头表示不解,可这话让教师听见了:“这位爷台有所不知,这叫借劲儿使劲儿,是我们祖师爷留下的老规矩,辈辈都是这么往下传,好角儿都是这么打出来的。要不怎么说是打戏、打戏哪!”

“这只怕不合适吧……”雪芹还要说,绣春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后从中介绍:“这位是教孩子们学戏的李师傅,这位是我家表少爷,来设计省亲别院的。”

“我姓曹,名霑,号雪芹。”

“您跟孟班主……”

“认识,认识。”

看样子李教师要乐,但是没好意思乐出声来,“久仰,久仰!我跟孟班主是师兄弟。他是我师哥。”

绣春说:“别耽误了孩子们练功夫,咱们走吧。”

“好好,得空儿再聊,我也挺喜欢戏文。”

“听说过,听说过。”

雪芹、绣春出了“梨花浴雨”,绣春说:“表少爷,您怎么还有好管闲事的毛病。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中甜,人家不是说了吗?打戏打戏,不打怎么行呢?”

“我这个人哪,如今是见不得不公平的事儿,也不知怎么啦。”

“唉——”绣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省亲别院的草图终于完成了。展示在傅恒的面前,雪芹在灯下边指点边解释:“首先园中得有一条水,可撑游船。挖河的土用于培山。河中的水是活水,流水不腐。”

“何来活水?”

“街上修暗道,前闸放进通惠河的水,后闸过街也修暗道,再把水排入通惠河。”

“妙、妙。这个想法极妙,取土培山也好,免得徒劳运土。”

雪芹接着说:“山上造大殿,对面是戏楼。左有茅舍、农田,右有楼台、亭榭、曲廊、竹桥,一派江南景sè。”

傅恒频频点头:“好,好,我是很满意,明日早朝,请工部找几位老工匠再议一议,然后定稿。”

“这图只是一幅画,具体施工我可就不懂了。”

“施工当中自然由老工匠他们筹划,你只提出你的要求、想法就足以了。”

雪芹回到静怡轩,绣春正在看《金陵十二钗》的小说稿。

“怎么样,看懂了吗?”

“意思能懂,您写的并不是文言,容易明白,只是书中的诗词我不太明白。”

“懂了意思就好,你觉得如何?”

“故事挺让人伤心,有几处我都哭了。可这小说为什么是一段一段的,而不是成本大套从头贯穿到尾呢?”

“我写书必须是有感而发,想到一点写一点,想到一段记一段,因为全书没有写完,所以还没有纂成目录,分出章节,当然我也曾想改写戏文,但是一部戏文又囊括不下……其实,这些是原因,也不是原因,《金陵十二钗》是要为妇女诉沉冤、鸣不平。可是我又自问,妇女并非个个都好,并非个个有冤有苦,而为什么妇女才冤重、苦深。开这把锁的钥匙,可惜我至今还没有找着。”

第八章 绣春(11)

“您说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这书稿能借我自己回房去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有人爱看我的书,对我来说是件高兴的事。”

在外书房,傅恒找来了雪芹。

“雪芹,你坐,告诉你个好消息,省亲别院的草图,老工匠们认为可行,他们去请江南的工匠师傅们参加施工。另外,工部侍郎董邦达很欣赏你的画艺,他可是当代有名的画家,过两天你画几张画,我同你去请他指点指点,对你定有裨益。”

“多谢大人。”

“三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我们就破土开工,反正是先挖河,培土为山。先不等南方的工匠,你意如何?”

“全凭大人做主。”

三月初一破土动工,在后花园将三张八仙桌连在一起,桌边是红桌围子,地下是红毡。香壶、蜡扦、五供俱全,一对红烛高烧。傅恒率众上香、磕头,拜天拜地,顿时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场面非常热烈。雪芹也夹杂在人群之中。礼成之后,雪芹跟两位老工匠用白土子划出这条小河的宽窄及长度,以及进水闸和排水闸的所在。

雪芹拿着绣春的笔在纸上给他们画图。两位老工匠都看了看雪芹这支笔,伸出大拇指表示赞扬。工匠们开始挥锹抡镐,破土挖河,有的工匠担土培山,大伙干得热火朝天,兴高采烈。

晚间在花园开了二三十桌,给工匠们准备的酒席,八碟八碗,虽是粗鱼笨肉整jī整鸭,倒也极为丰盛。

雪芹跟工匠们划拳行令,高谈阔论,大碗的喝酒,大口的吃菜,他们一个个眉飞sè舞欢天喜地。

朱光跑过来在雪芹耳边小声地说:“表少爷,您还是回静怡轩用饭吧,跟他们在一块儿,只恐有失体统啊。”

雪芹推开朱光:“不不不,这儿多痛快,都是些男子汉大丈夫,我今天要尽醉方休!”

朱光白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

酒足饭饱,雪芹带着七分的酒意回到了静怡轩。

绣春正在擦拭一架瑶琴。一见雪芹醺醺而归,急忙上前扶住,为他解开纽扣,脱去长衫,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喝茶。

雪芹突然发现:“咦,这琴是哪儿来的?”

“是宝珠姑娘的。在楼上放着也是放着,我就把它拿下来了。”

雪芹挑动了一下琴弦:“你一定会弹。”

“我可弹不好,我想表少爷一定弹得很好,长夜无聊,也可以借此遣兴。”

“我可不行,记得宝珠姑娘跟我说,绣春能琴善曲,今天我酒喝得痛快,心里也特别高兴,相烦姑娘一展歌喉!”雪芹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恭手为礼,一揖到地,相邀情切。绣春自不能拒。

“表少爷为难我了,然而却之不恭,可千万别见笑。”绣春言罢整饰衣裙坐在琴边,扭动丝弦tiáo动宫商,然后自弹自唱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

佳人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谁梦牵?

桃花有意揭帘栊,

东风无力帘不卷。

桃花帘外吐芳菲,

人面羞似桃花染,

杜宇传春春cháo涌,

人与桃花隔不远。

一曲终了,雪芹兴奋地鼓掌:“好极啦!好极啦!浑厚凝重,低回婉转,穿云裂石,这余音真能绕梁三日,再加上夜深人静,别有一番风韵。”

绣春羞怯地低下头去收拾瑶琴,雪芹才发现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肿:“咦?绣春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好像哭过?”

“您真的喝醉了,才看出来。我是看小说稿看的,一位金枝玉叶的格格,因为皇室夺嫡,弄得有家不能归,辗转漂泊最终毁在公公手里,落了个自尽,还落了个骂名,真的太不公平了,让人看得又伤心、又生气!表少爷,您把我们二姑娘也写进书里去吧,凭什么替皇上的女儿去和番,这不是祸从天降吗!”言下二目湿润泪滴腮下。

雪芹为她拧了一把面巾擦脸,绣春接过面巾破涕为笑了:“让主家替丫头打手巾,这不是乾坤颠倒吗?”

第八章 绣春(12)

“我算什么主人?往好了说叫犯官后裔,说白了就是个穷小子!”

“穷富不是一成不变。我会看相,让我给您看看。”绣春走近雪芹,而是很近很近,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此情激越,雪芹猛地抱住绣春热烈地亲吻。

吻过之后,绣春拉着雪芹的手情深意浓地说:“夜深了,让我走吧。”

“我送送你。”雪芹把绣春送到小院门口,二人依依而别。

雪芹一人回到房中呆坐在书案旁,过了很久很久才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了,真的酒能乱性吗?”他把半桶凉水倒到洗脸盆里,把头和脸泡在冷水之中。

工地上,雪芹与几位南方来的老工匠在一起,商议如何装饰三间竹舍。

一位工匠说:“竹窗、竹门好做,只是北方天干风大,竹子极容易断裂,怎么办?”

“这倒好办。竹子上先刷彩漆,漆干之后再上两三道桐油,要不索性在油桶里泡几天,我估计总能维持两年。木料用油漆不是过两三年还要再油饰一次吗?”雪芹说。

“有道理,有道理。”另一个老师傅频频点头。

另一个老瓦匠说:“门窗好办,这房上的竹瓦可就难了。当然也可以浸油上漆,可是北方的风大,一阵风就把竹瓦都给吹跑了。”

“哎,这倒是个难题……”雪芹正在低头寻思对策。突然教戏的李师傅跑来找雪芹:“曹先生!曹先生!孟班主托人带来个口信儿,让您马上去一趟,说有要紧的事跟您说。”

“有要紧的事儿找我?好好好,我就去。”李师傅走了,雪芹跟工匠们说:“咱们都再想想办法,明天见。”他与大家恭手作别,急急忙忙来到孟班主的戏班里,三间北房外屋两间是对面炕,炕上排着行李卷是大家的宿处,里间屋是孟班主带着家眷住。孟班主把雪芹引进自己的屋里,从炕席底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雪芹:“霑哥儿,十三龄来信了!”

“噢!龄哥有下落了!好!好!”雪芹看信:“风雨之夕京中作别,一路南来东躲西藏,先到山东后到安徽,最后还是回到江宁,故地重游,总有故人相助。然为防万一我已改名陈三善。北京只恐近期不能去了。使人赴京托上一书,如蒙垂念可请来人带来片纸,以慰悬思,以安遥念。云泥两隐知名不具。”

孟班主说:“来人明早回南,给他写封回信吧,纸笔墨砚咱都现成。”

“好好,我还想求他到两江总督衙门,打听打听我表大伯李鼎跟嫣梅表妹的下落,他们都认识,挺熟的。”雪芹说完提笔修书。

十三龄站在两江总督府门前,跟门房的人正在打听李家伯侄。

门房的人跟他摇摇手:“我是新来的,没听说府里有这么两位,你找个不碍事儿的地方多等会儿,等老人儿出来再问问。”

“是是。”十三龄出离府门外,找了个墙角等着。先站着,后来蹲着,日已西斜,他索性坐在地上死等。

好不容易出来一位面善的老者,十三龄急忙迎上去请安。

老者看了看不认识:“小伙子,有事儿吗?”

“我跟您打听个人,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大公子……”

“李鼎,对不对?”

“对对!”十三龄喜出望外:“他还有个侄女……”

“叫嫣梅。”

“对极了,对极了,他们还在府里吗?”

“嘿,你要是跟别人打听,他们八成不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李先生是位清客师爷,自然知道的人不多……”

“是是。”

“那位嫣梅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更没人知道啦!”

“是是,请教老伯伯,他们伯侄,如今还在府里吧?”

“不知道了。”

“哎?说了这么半天,说得这么热闹,敢情您也不知道啊!这,这不是……”

“小伙子,你别着急,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两江总督尹大人都不知道啊!”

第八章 绣春(13)

“那,那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啦,这爷儿俩忽然之间来了个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竟顾了说话啦,我还得买块臭豆腐去哪。”老者恭恭手走了。

十三龄自己走到大街上,他心里想:“这爷儿俩怎么会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件事还真让十三龄猜着了,那是三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尹大人一位亲信师爷,来到李鼎的住所,相见之下李鼎心里一动,想来他找我必然有事,可是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什么降贵纡尊、蓬荜增辉了,说了一大套的客气话,嫣梅不便在座,躲进里间屋回避了。

李鼎跟这位师爷寒暄过后,师爷才说出来意:“尹大人几次想亲自跟您说,又碍于出口。”

“什么事儿这么不好说呢?”李鼎奇怪。

“尹大人的爱女有一只碧玉麒麟锁,据尹夫人的大丫头银红说,令侄女也有一只。”

“不错,不错。”李鼎点头:“不过,尹大人的意思是?……”

“尹大人很想配成一对,他知道乾隆爷最喜文玩古物,不久南巡正好献上,以博龙颜之悦呀!”

这时嫣梅把门帘掀起一条缝儿,向李鼎摆摆手。

这使李鼎一时不好回答:“呃,呃……这件事容我和小女商议商议如何?”

“那好,那好。至于价值嘛,李师爷自管放心。”

“那是,那是。”李鼎送走了那位师爷。

嫣梅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李鼎迎上去问:“怎么样?”

“不卖。”

“不卖?可怎么跟尹大人交代呢?咱们的衣食住行全在府里,况且咱们这次来江南,全凭尹大人的庇护……”

“大爷,您别说了,这些往事我都没忘,但则是,当年表哥赠锁之时,一口鲜血喷在锁上,这是什么样的深情、什么样的厚意,大爷,我相信您不会不明白。如今这锁纹之中,尚且留有表兄的血痕。大爷!这锁能卖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吗?他年如能和表兄重逢,大爷,您又怎么跟我表兄交代?我又以何言答对呢?”

嫣梅的一席话,问得李鼎哑口无言,一pì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很久的时间,这屋里静得怕人。李鼎渐渐地抬起头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以乞援的目光望着嫣梅:“依你之见呢,孩子?”

嫣梅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三十六计,以走为上。”

“走?往哪里走?”

“……“

“回北京?”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除此以外又去向何方呢?……”

嫣梅一时语塞,在屋中来回踱步。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大爷,有啦!”

李鼎自然不明就里,迟迟地问:“上哪儿?”

“只有到施清泉施先生家暂避一时。”

“只是……素昧平生啊。”

“大爷,上天入地去路只此一条。”

李鼎想了想:“唉!只好如此吧,你先收拾收拾,明天绝早假说我们为故交扫墓,就能离开两江总督衙门。”

“好,就这么办。”嫣梅频频点头。

翌日绝早李鼎伯侄,包了一个小包袱,假说到远郊为故友扫墓,便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

他们雇了辆车直奔江边施清泉的三间茅舍,只是清泉不在家,李鼎伯侄只得守坐在施家门口等候。

日已偏西,清泉才从前村的学房放学归来,见到李鼎并不奇怪,见到嫣梅则十分拘束。

“清泉哪,我先来引荐一下,这是我侄女嫣梅。嫣梅,这位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施先生,施清泉。”

二人相互见礼。

施清泉用钥匙开锁。“请,请屋里坐。”

三人走进室内。

李鼎首先开口说:“老贤侄,实不相瞒,尹大人想要我侄女的一块玉锁,可她死活不肯相让,其中原因日后再说,我们只好不辞而别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只是在江宁我伯侄举目无亲,思来想去只有投奔府上,看来得住些日子,希望老贤侄……”

第八章 绣春(14)

“老夫子不必客气,除非如此,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贵伯侄先歇歇,我先烧水泡茶,然后煮饭。”清泉依言而行。当他煮饭时,将口袋里不多的米尽数倒在淘米箩里,拿到江边去洗。

嫣梅与李鼎都看在眼里,然后嫣梅跟李鼎说:“度日维艰可并非短痛,只节流不开源是行不通的。”

李鼎点头叹息。

李鼎伯侄一夜都没有睡得很安稳,翌日曙sè朦胧晨曦微露之时他们便都起了床,而清泉却不见了,这爷儿俩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仍然没有。

“咦?这人难道也不辞而别了吗?”

嫣梅一笑,用手一指:“他去买米去了。”果然施清泉肩负米袋走了回来,嫣梅迎了上去,欲接清泉肩上的米袋,二人推让了半天,还是清泉扛了回来。

他们回到房中,李鼎就问:“你怎么这么一大早就去买米了,这米多少钱一斗?”

清泉面含羞涩的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米是借的,学房里一年给我四两银子,四石大米,中午他们管我一顿饭,银和米年初给一半,六月初一再给一半。上半年的已经吃用尽了,所以我去借了一两银子一石米,米一次扛不回来,只能天天带一斗回来。”

“我们这儿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何苦要你去借呢?”嫣梅叹了口气:“开口告人难哪!”

清泉接着说:“我的这点收入自然不够维持,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家传的好东西。”他说着打开一只樟木箱子,从中取出十把扇子,都是名人真迹,李鼎看了一遍,连声赞叹:“好东西,好东西,我对文玩字画虽然并不内行,但是当年在苏州也见过一些,这十把折扇可是传世之宝。”

“所以我想卖掉一两把,得些银子也能度一时之难。”

“使不得,使不得!传家之宝,传世之宝,万万不能动!”

“唉——身外之物,有它不多,没它不少。故而我想请李老伯陪我进趟城,咱出手它一两把,只是价钱上我不懂,别让商人给骗了。”

“万万使不得。目下不是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一年半载料无妨碍,等银子用完了再想办法。”嫣梅果断地代为定夺。

“你们伯侄降贵纡尊,这是天赐的缘分,虽不能餐餐jī鸭鱼肉,可总不能不见荤腥。”

“施先生,你要是这么说,我伯侄立刻告辞了!”嫣梅有些面sè绯红,毅然决绝。

清泉反倒有些尴尬:“好好,那就再议,再议。我让孩子们放一天假,我去江边买两尾鱼来。”

“粗茶淡饭就很好,何必要鱼呢?”

“伯伯,你让施先生去吧,否则,到晚他也不会安心的。”

“对对,还是嫣梅姑娘善解人意。”清泉拿了篮子走到门边又回来了:“鱼我能买来,只是我烧不好。”

“放心吧,我来烧。”嫣梅自告奋勇。清泉满心高兴的走了。

李鼎颇为感叹:“真是个忠诚老实的大好人!”

“否则,怎么会冒着大祸为恩师收丧!玉莹如果还在人间,见到清泉不知道是怎么个感激法?”

“这样的好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伯伯,您这话中……是不是有话?”

“……纵然话中有话,可也先得把长期口的事办妥才行。”

“……“

“对了,明天我上下关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人家代写书信也能得几个钱。”

“我也去,给人家缝缝补补也能有所进益。”

“对,反正不能坐吃山空。”

没过了些天,李鼎果然在下关街边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摆了个条桌为人代写书信。嫣梅就在伯伯的桌边为人缝补衣服。

清泉教书早出晚归。

时光飞逝,春去秋来。一天的晚饭后,嫣梅拿出来一个笸箩,里边都是零钱:“来来来,都来帮着数一数。”

“这是什么钱?”清泉边数边问。

嫣梅笑了:“这是三个月来,咱们过日子余下来的钱。看看一共有多少?”

第八章 绣春(15)

李鼎数了数:“正好两千半钱。”

“好!明天晚饭可以吃红烧肉了。还有你们爷儿俩的酒喝。”

“好好……哈哈,哈哈,真的很久没喝酒啦。嫣梅,你再带一尾鱼来,也好下酒。”

“行,这个馋老头!”嫣梅用手指点了点伯伯,引得三人大笑。

翌日晚餐后,李鼎的酒过了点儿量,已然昏昏入睡了,还不时传来阵阵鼾声。

清泉帮助嫣梅洗碗。

“清泉兄,你放下吧,也累了一天啦。”

“我累什么,一天到晚坐在椅子上,不是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就是‘学而习之’。中午有饭吃,饭后有觉睡,你们伯侄才辛苦,怎么都得跑十几里路……”

“你别说了,我们至今能做到衣食不愁不是就挺好了嘛。”

“你一提起衣食不愁,我真是无地自容,如今的情形,不是你们一老一小在养活我这个大小伙子吗?”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我们不是就像一家人吗,鱼水相亲……你等等,我送你件东西。”嫣梅回到自己的里间屋取出一幅画递给清泉。

清泉展阅,原来是嫣梅的一幅自画像:“没想到,你还颇善丹青,画得真好,真美……”他回头再寻嫣梅,可是嫣梅已经不见。“这是何意呀?……噢!我明白了。”

清泉跪到床边用力将李鼎推醒,李鼎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清泉跪在地下就磕头:“让我叫您一声‘伯伯’。”

“咦?你不是天天都叫我伯伯吗?”李鼎睡眼惺忪的问。

“哎——此伯伯并非彼伯伯。”清泉将嫣梅的自画像展示给李鼎看。

李鼎一见恍然大悟:“噢——彼伯伯要做你伯伯喽。”

嫣梅在自己的里间屋,面似桃花,嫣然一笑。

施清泉趁他伯侄不在家的时候,跟学房里请了半天假。取出两把古扇进了城,送到当铺,当了五百两银子来办喜事。

成婚之日就在清泉家的小院摆了三桌所谓的酒席,请来了前村的村长和几位父老、婶子大娘。大家高高兴兴尽欢而散。

洞房之夜,清泉把一对金镯子及剩余的三百多两银子交给嫣梅。嫣梅一见十分意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和首饰?”

“我当了两把扇子。”

“啊!”嫣梅大惊:“当了多少?”

“五百两。又不是卖,将来有钱再赎回来就是了嘛。”

“你想过没有?咱们的收入,何年何月才能攒那么多银子赎当啊?”

“你也想过没有?咱们傻了,守着干粮挨饿,我们成亲已经办得很简单了,再不给你件信物……”

“好好好,咱们不争了。”

“伯伯老了,明年再添个小的,你还能出去挣钱?”

“书痴先生,你思虑的还挺远哪!”嫣梅也笑了。

不论是当铺还是古玩铺,谁收到了珍品,都要请一些资深的老内行来鉴定物品的真伪、成sè高低,最后确定价值多少。当铺还好说,物主将来会赎回去,而古玩铺是买进,珍品占为己有,赔赚大有关系。再一个目的是大家交流经验,以便确定行情,统一价格,所以收施清泉两把古扇的这个当铺老板,也约了好几位老内行,来柜上lún流观赏、鉴定古扇。

其中一位长者说:“诸位以为如何?我认为全是真迹。”

众人点头,其中有个人问:“当了多少?”

老板回答:“五百两。”

“才五百两,五千两也不止。”

“哎——”长者说:“少当少赎嘛,这有什么奇怪。”

“不然,他用银子不多,当一把足矣,为什么要当两把?”

“哎,问得有理。”

“这说明当主不懂行……”

老板一惊:“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贼赃,价值连城可是大案!”

长者说:“知而不举可不好,我跟江宁府知府曹佩之曹大人有些过从,明天你带上扇子我陪你走一趟,咱们先脱了干系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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