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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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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

岁月悠悠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到了曹夫妻十周年的祭日。墨云前脚进了鹫峰寺雪芹和如蒨住的东耳房,丁汉臣拿着一只竹篮子,后脚也到了,他进了屋门先给如蒨请安:“给新少nǎinǎi请安。哟!墨云先到了,好,好。”

如蒨跟墨云急忙站了起来,如蒨说:“我可不敢当,都十年的媳妇了,您还叫我新少nǎinǎi,多不好意思,我给丁大爷请安。”

墨云也说:“我也给丁大爷请安,看您的气sè可真不错。”

丁汉臣赶紧还礼:“这可不成,主是主,奴是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变。”

“什么主是主、奴是奴,两位老家儿走了,您就是我们的长辈。”

“哎,不成,不成,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丁汉臣说完,往里屋瞧了瞧:“咦,霑哥儿呢?”

“他去买供品去了,您瞧灵位都写好了。”如蒨说着给老丁倒茶。

“嗐!我晚了一步儿,您瞧,我全都带来啦。”老丁边说边从篮子里往外拿供品。

墨云走过去帮着丁大爷拿东西,却转过头来跟如蒨说:“少nǎinǎi,今年是十周年的祭日,能不能在大殿上祭奠祭奠?”

如蒨想了想:“照说是应该,不必等雪芹回来拿主意了,我去跟月朗主持说说看,估摸着能行。”说完走出门去。

没过了多大的工夫,雪芹也回来了,如蒨也回来了,她跟大伙说:“月朗主持一口应承,还说要为二位老人家诵经哪,她已然吩咐小师傅们收拾大殿哪。”

“这事闹大了!咱们也快去帮一把,拿上东西快走。”雪芹抢先拿上灵位,头一个冲出门去。

大殿的东侧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安放着曹夫妻的灵位,以及香烛、供品之类的东西,弥勒佛佛龛前,也同样设摆了供品,点上了一对素蜡,燃上三支线香,在长明灯的光照之下,整个大殿中香烟缭绕,薄雾弥漫,月朗主持领着四个小尼姑击磬诵经,佛号低回悠扬宛转。令人闻罢欲脱尘俗,醒世超凡。

雪芹、如蒨、老丁和墨云跪在桌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月朗主持与小尼姑诵毕经文,磬击三敲以为结束。

雪芹谢过月朗主持,慨然长叹:“二次遇祸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阿玛、nǎinǎi在天有灵,可知道您儿子过的什么日子吗?扪心自问,我行我素无愧于心,可招来的却是恶意的攻击和无端的诽谤。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言未尽泪已分行。

其余众人俱都哽哽咽咽,欷歔有声。

月朗主持击了一下磬,然后说道:“法lún常转,否极泰来,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坎坷过后,自然百福并臻!”

就在这个时候,陈辅仁家的丫环小惠,突然闯进大殿:“姑娘,姑娘,老太太来啦。”

雪芹、如蒨赶紧迎了过去:二人齐称:“给nǎinǎi请安!”老丁、墨云也给顾氏请安:“请老太太安。”

月朗与顾氏见礼。顾氏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佛事啊?”

月朗说:“不是做佛事,今日是雪芹父母十周年的祭日。”

“噢!原来如此,来巧了,我也要给亲家磕个头,祭奠祭奠。”

“不敢当!不敢当,点支香也就是了。”雪芹话没说完,顾氏已然跪下了,雪芹、如蒨、老丁、墨云急忙跪下赔礼。

拜祭之后如蒨才问:“nǎinǎi,您怎么来了?”

“好了,好了。”顾氏说着从小惠手里取过一封信来递给雪芹:“如蒨的表叔曹佩之新升任江宁知府,请您岳父举荐个可靠的人去给他做刑房师爷,你岳父就举荐了你,从陈家论(读吝)是你表叔,从曹家算,是你们连过宗的叔叔。这总算得上是可靠的人了吧。”

“我阿玛怎么没来当面交代几句?”如蒨问。

“这……你阿玛今天该班儿,宫里要来取东西,他上缎库了。他没多说,只说了四个字。”

“不知是哪四个字?”雪芹问。

“好自为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

“对对,好自为之。雪芹,还不谢谢阿玛、谢谢nǎinǎi。”

“可我……”

“江宁一行,故地重游,寻些轶闻轶事好写你的小说啊!”如蒨怕他拒绝,急忙为他寻找理由。

“啊!着。”雪芹大受启发。

“其二,聪明人不言自明。”如蒨以目示意。

“找寻李家伯侄……如蒨姑娘,我又要给你下拜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可别犯疯病!”如蒨一言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老丁上前一步:“霑哥儿,等您在江宁安顿下来,趁着我这腿脚还能行,我送新少nǎinǎi下趟江南。”

“好好。”雪芹频频点头。

墨云走到雪芹面前:“芹哥儿,此次下江南祝你一帆风顺,一路平安。找到李家老爷跟嫣梅姑娘一定替我请安问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芹哥儿。”

“什么事,你自管说?”

墨云回身从供桌上取来三支线香:“芹哥儿,求你务必设法找到我家老爷的墓地,在他老人家的坟前替我烧上这三支香,求老爷九泉之下的亡灵,宽恕我没有侍奉好我家玉莹姑娘!”言罢双膝跪倒,举手过顶。

“倘负重托,神鬼不容!”雪芹曲膝地下,双手接香。

墨云为送雪芹上路,当天没回香山,只好与如蒨同榻睡在外屋。雪芹睡在里间屋。

夜已经很深了,墨云刚要吹灭蜡烛,如蒨说:“先等等,我还给你做了两双袜子,忙了一天忘了给你看。”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包袱,解开之后拿出袜子:“你试试合不合脚?袜底是双层的,我还纳了袜底儿。你住在山上一定很费鞋袜。”

“啊呀,真好,这么密的针线。”墨云又去拿另一双,无意间带出一件婴儿的上衣:“啊!少nǎinǎi……我给您道喜!”

如蒨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怎么,您没告诉他?”

“唉——仅只是上个月没来,也许是我盼子心切,所以我没告诉他,如今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这又为什么?”

“他知道了,还能下这趟江南吗?”

“可也是……不过,您的产期又不能身边没人,我是能来,可我什么也不懂啊。”

“唉,真假尚且未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如蒨吹灭了蜡烛。

翌日清晨,雪芹、如蒨、墨云正在早餐,老丁一步闯了进来:“去南省的船已然定好了,下半晌开航,轿车我也雇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好了。”如蒨转对雪芹:“再喝碗豆汁吗?到了江宁想喝可是喝不着了。”

“那就再来半碗。”

如蒨去给雪芹盛豆汁。墨云推了一把丁汉臣:“丁大爷,跟我去看看这辆轿车。”

“嘿!什么样的轿车你没见过?”

“丁大爷,您真老了!”

“,。”丁汉臣恍然自语:“真老了,真老了。”老人家跟着墨云出了东耳房,来到小卧佛寺山门外。

墨云跟老丁说:“大爷,如蒨有身孕啦!”

老丁异常兴奋:“好啊!他们成亲十年啦!曹门有后,这是大喜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说,我好给他们二位道喜呀!”

“如蒨不让说。”

“怎么?”

“她怕芹哥儿知道喽,就不下这趟江南了。”

“噢——也是个理儿。”

“所以,送走了芹哥儿之后,您得去一趟陈家。”

“让他们接如蒨回娘家坐月子?”

“我的亲大爷,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胡涂的。”

“哈哈,哈哈……”丁汉臣发自内心的大笑。近十年来他还真没这么笑过。

“大爷,我想问一句大伙儿都没敢问的事儿。”

“少臣的事吧?……他托人带过一个口信儿来,说再有个两年三年就能回来了。”

“好消息呀,您怎么不跟大伙说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

“两三年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说了反而让大伙儿不高兴。反正我跟街坊们留下话了,少臣回来那天儿,有我便罢,要是没有我了,一让他上新少nǎinǎi的娘家陈大人家去打听霑哥儿的住处,二让他上香山毓皇顶去找你。”

“找我?……”墨云刚要说什么,雪芹和如蒨他们拿着行李出来了。

墨云刚要再说什么,雪芹和如蒨已经到了跟前。

老丁迎上去接过行李:“行了,霑哥儿,请上车吧。”

“好好,上车,上车。”雪芹上了车,放好行李,老丁刚跨上车沿儿,雪芹说:“坏了,我忘了东西啦!”

如蒨凑近车沿,从身背后拿出一葫芦酒和一包花生:“是不是这个?”

“哎呀!知我者夫人也。”

“快上路吧!在船上可别喝得跟醉八仙似的。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墨云也说:“一帆风顺!一路平安!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车lún滚滚向前移动,刚刚转过街口,如蒨马上收敛了刚才勉强做出的笑容。一阵激动,悲从中来,墨云早已估计到了这种情形,她一把抱住如蒨:“少nǎinǎi,不哭,双喜临门的事儿,不该落泪,亲人远行,更不许哭。”

乾隆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雪芹乘船由大运河入江南下。

江影风帆,细雨濛濛中鬼脸城隐约可见。

雪芹独立船头,望着鬼脸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是他的思绪却越想越远,万万没有想到,经雍正六年江南遇祸到眼下,二十二年过去了,今天自己又回到了江宁,真是弹指一挥间啊!二十二年来蹉跎复蹉跎,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我今年已经是三十五的人了。岁月沧桑催人老,才三十多岁的人,须发间已见白毫了。一时间往事如cháo涌上心头,江宁旧事历历在目。翠萍沉冤井下,卿卿避祸江南,玉莹、紫雨、墨云三姐妹死里逃生,籍没、抄家、封门、上元佳节,晴天霹雳,多么仁慈宽厚的老祖母惨死街头……想到这里,雪芹的眼泪夺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他伸手摘下腰间的葫芦,猛猛地喝了一气,激情满怀,不禁高声朗诵道:

大江横,吴头楚尾波平。

忆六朝几番兴废,

恍如一局棋枰。

数代笙歌,铜琶咽断,

不堪回首叹凋零。

幻梦乍醒,蒋山犹青。

留得春cháo急,

浪打石头城。

船停在江岸,下关码头。雪芹提着行李、箱笼下得船来,他正四处张望,想雇辆车进城,不料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两腮无肉,八字胡须尖下颏,一身书吏打扮。这人向雪芹深深一安:“敢问先生可是姓曹?”

“正是。”

“台甫怎么称呼?”

“曹霑号雪芹。”

来人又请了一个安:“那就是喽。在下张吉贵,江宁府衙门的书吏,奉曹大人之命我已经来江岸接您三天了。您别动窝儿,我去让他们把车赶过来。”说完之后一溜儿小跑地走了。

没过了多大工夫,张吉贵把轿车领过来了,他请雪芹上了车,自己跨在车沿上,赶车的扬鞭打马往城内而去。

江宁知府曹佩之对雪芹的到来很欢迎,当天的晚上,在秦淮河边上的六朝居酒楼,给雪芹接风,作陪的仍然是书吏张吉贵。

冷荤热炒摆满了席面,知府曹佩之举杯在手,满面堆欢地说道:“久闻雪芹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此番令泰山陈大人荐你来江宁作幕,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从曹家论,咱们是同宗叔侄,从我表兄陈大人那边论,你是姑老爷——娇客,亲上加亲,怎么都不是外人!”

“还请府台公多多指教。”雪芹恭恭手。

张吉贵以试探的口吻说:“曹先生,听说午后您到两江总督衙门拜见尹大人去了,可曾会唔?”

“曹尹两家三代世交,岂能不见,我去总督衙门一为拜谒尹大人,二来为了寻找我表大爷李鼎跟表妹的下落。”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4)

曹佩之跟张吉贵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曹佩之假装关切地问:“尹大人怎么说?”

“尹大人言语支吾,说他们伯侄数年之前就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

“噢——”曹佩之又看了一眼张吉贵,似乎放下心来。

张吉贵赶紧接着说:“卑职一定立即派人四处查访,只要李老爷伯侄还在江宁,不难找到,一定不难找到。”

“那就多谢了!”雪芹为张书吏斟酒。

“不敢当,不敢当。”

“府台公!”雪芹给曹佩之也斟上一杯酒:“还有件事想请您相助。”

“请讲。”

“清明在即,我急于想找到玉莹之父温老伯的坟墓,祭扫祭扫。只是这墓地……”

“这件事很是应该;不过,雪芹,犯官死囚之墓从无记载,这种事也不便声张。张书吏。”

“嗻!嗻!”张吉贵欠身应承。

“也由你派人查找,要快!”

“嗻!嗻!嗻嗻!”

雪芹喜形于sè:“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不敢,不敢,还求曹先生再见到尹大人之时,多为府台公美言美言,他日府台公越级高迁,小的也跟着沾光不是。”

“哈哈,哈哈……”曹佩之满意的大笑:“雪芹哪!府衙之中刑房是为中枢,不是那个,那个……啊,我想请你帮我料理刑房案牍,你看如何?”

“曹霑初涉仕途,只求府台公不吝赐教。”

张吉贵一愣,面sè略显难堪。

曹佩之有所察觉:“刑房中原来是张书吏支撑着,雪芹初到,今后张书吏还要多多提醒他哟!”

“小人愿尽绵薄之力。”张书吏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二目之中已有妒意。

门帘忽被挑起,堂倌上菜:“清蒸鲥鱼到。”

曹佩之举箸相让:“来来,凉了就没意思了,鱼鳞,吃鱼鳞。”

没过了两天,雪芹走马上任了。他在刑房的签押房里,翻阅着以往审理过的宗卷,想从中得些知识。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张吉贵在门外咳嗽了一声,然后推门走入室内,他将一本宗卷放在雪芹面前:“曹先生,有位老者叫孙福,状告他们上元县的首富张永茂张老爷。府台公请您核实落案。我倒是提醒您先跟张老爷接个头,听听他是怎么个说法为好。”

第二天一早雪芹按着地址,找到了张永茂的家,但见大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气死风的灯笼,上边都贴着张字,这要是夜里准能照亮半条街。门外边有四个家奴站班,一个个怒目横眉,活像凶神恶煞。雪芹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这张永茂不单是本地的首富,肯定还是个土豪劣绅,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撩衣迈步上了台阶,直奔大门而去,没料到有两个家奴比自己动作来得快,二人同时伸手把雪芹拦住:“请问,有何贵干?”

雪芹告诉他们自己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找他们家的主人张永茂。

家奴上下打量了雪芹一番,酸不溜丢的问:“能说说为什么事儿吗?我好回禀啊。”

“有人告他,霸占民女。”

“霸占民女,好嘞,请稍候。”家奴扔下这句话,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走啦。倒是工夫不大,来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六十上下胖的留着小胡子,眼睛虽然不大,但很jīng神,常言道:“眼是心中苗。”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个很jīng明强干的人。这个人倒挺和气,见到雪芹先请了个安,然后双手一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贱姓范、范世铎,我们老爷上杭州游春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我是本宅的师爷,有什么事儿大小也能拿个主意。请吧,有什么事儿请到客厅里说。”范师爷说完之后肃手相让。

范师爷引着雪芹来到客厅,这个客厅比当初江宁织造署的萱瑞堂只大不小。门窗之上都是极细镂空花雕,多次打了蜡,而且还抛了光,木纹明显,光韵如脂,厅内全部红木家具,螺钿镶嵌,大理石镶心儿,多宝阁中一件件陈设,无不价值连城,宝气珠光夺人二目。雪芹心中暗自想道:“官商,官商,真有巨商敌国者!”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5)

范师爷请雪芹坐下,马上就有两个仆人献上时鲜的水果四盘,各种干果小吃四种,香茶一碗。范师爷伸手让了让,然后说:“请曹师爷赐教。”

“有一位叫张福的老汉状告你们老爷强占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噢,就为这件事,我知道,张福老汉到上元县告过一状了,官司打输了,他又告到府里了,那也赢不了。他女儿是这府里买的丫环,这孩子跑了,张老汉反来告我们老爷,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雪芹大为惊讶:“是你们家的丫环,有何为凭?”

“卖身契呀。”

“你拿来,我看看。”

“好好。”范世铎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马上就拿出来一纸文书,递给雪芹。

雪芹看了看确是一纸卖身契,只是张福名下的手纹有些模糊不清。

雪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张家。他想张福状子上写的明明是强占民女,会是诬告吗?而且凭白诬告江宁的首富、巨商,他有这份胆量吗?既然让核实落案,就一定找一趟张福老汉。在一条肮脏破旧的小巷深处,找到了张福,张福是个小老头,衣衫褴褛,满面愁容,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穷苦的贫民百姓。张福知道雪芹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之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曹师爷,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好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雪芹扶起老汉:“张老汉请起,有话你慢慢说。”

张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一阵子,然后说:“一年多之前,我女儿阿江在门前做针线,正遇见张永茂从门前经过,他故意夸我女儿绣的花儿好,叶儿好的。阿江害怕急忙回来了。可是没过了三天,就有个范师爷来下聘,说张永茂要讨阿江做小妾,阿江才十七岁,张永茂一个老不死的已经六十多岁了,再一说,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年底就要过门。我怎么能一女许两家。当然回绝了范师爷。可是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们就来抓人,说我去年就卖了阿江,阿江私自逃回来,故而来抓人,还拿了一张卖身契约为凭。我何曾卖过女儿,又哪里在卖身契上按过手印,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霸占民女……”

“可张家说阿江又逃了,如今她人在何处呢?”

“这……”张老汉一时语塞。

恰在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人。见雪芹在座,他只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张老汉紧跟着也追了进去。

雪芹听见他们在里屋嘁嘁喳喳说了一阵,青年人出来,向雪芹请了个安,一言未发扬长而去。

张老汉也从里屋出来,跟雪芹说:“这就是阿江的女婿,是他把阿江藏起来了。藏在哪里连我都没告诉。”

核实只能到此,但是两造所说完全相反,怎么落案。雪芹只好来到曹佩之的签押房里,向知府大人禀报经过。

曹佩之问雪芹:“这件案子,你打算如何落案呢?”

“分明是张永茂仗势欺人,应该治他个强占民女的罪。”

“有何为凭?”

“契约上的手纹只是墨迹不清,并非张老汉的指纹。”

“谁人、何物可以证明不是张老汉的指纹?”

“这……”

“雪芹哪,你坐下。你是初涉仕途不解其中的奥妙,尤其是地方上的事。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张老汉一方所讼不实,证据不足,张永茂上元首富,况且他在京里有靠山,连两江总督尹大人都让他三分,何况我这小小的四品知府呢?这种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明白了吗?再一说,女子总是要出嫁的,是嫁一个穷小子为妻,还是嫁给一个富商为妾,到底哪样算好呢?我看这种事儿谁心里都明白。”

“……“

“唉——好了,好了,你把宗卷交给张书吏,我让他来了结此案吧。”

雪芹回到自己的房中怨气难消,他抓过纸笔挥毫写道:“胡涂官乱判胡涂案。”他看看这几个字灵感突发,心里想:“嘿!这不是一回书的回目吗,《金陵十二钗》中为什么不能有贪官、wū吏、冤狱、豪侠?对,如蒨不是也让我搜集轶闻轶事为写小说。”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6)

雪芹铺纸提笔正要写下什么,房门被推开,张吉贵走了进来,递给雪芹一份宗卷:“这个案子比较简单,大人还是请您先访一访,将来也好落案。”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这是大人给您的。”

“这是什么钱?”雪芹问张吉贵,张吉贵笑而不答。

雪芹抓起大宝夺门欲出,但被张吉贵急忙拦住。

“曹师爷,你干什么去?”

“我要问明知府大人。”

“曹师爷,有句话您一定听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请问,这十万雪花银,难道会从天而降吗?”

“赃银我不能收,请予退回。”

“我不敢,我只管送,不管退。”

“我亲自去退。”

张吉贵二次又把雪芹拦住:“曹师爷,咱们二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听我进一句忠言,你把银子给知府大人退回去,就等于打他的脸,常言道得好:‘酱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如果您非退这一锭大宝不可,莫如再加上一份辞职书,如果不想辞职……望君三思吧。天下的乌鸦您见过哪个是白的。”言罢向房门走去,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曹师爷,您刚才说这锭官宝是赃银,请问有何为凭?这大元宝上刻有赃银二字吗?不要凭空给人家捏造罪名,这是知府大人对属下的赏赐,光明正大,无可厚非。”张吉贵这回说完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前天我曾经给您提过醒儿,请您到张家去看看。是什么意思?您得明白,张家住的是小皇宫啊。一个穷小子状告敌国之富的张永茂……谁输谁赢还用判吗?”这回说完张吉贵真走了。

雪芹气冲牛斗,把元宝抓起来往桌面上“啪”地一砸,愣把木头砸了一个坑。他一pì股坐在椅子上,铺上一张纸,抓过一支笔来蘸了点儿墨,在纸上愤然挥毫写下了“辞职书”三个字,他还想往下写,可是突然停住了。他在想:我这就辞职回北京吗?可我到江宁今天才五天哪!我回去之后跟如蒨怎么说呢?她是多么盼着我有份差事,有份正经营生啊!可是我跟她说人家容不下我,亲戚朋友容不下我,这个世道儿容不下我!来江宁才五天,回去连路费都没有,李家伯侄还没有找,温老伯的墓xué还没有找到,辞职离开知府衙门,吃什么?住在哪里,何以为生呢?“啊!——”雪芹一声长啸把笔扔在桌上,写有辞职书三个字的纸上,溅满了斑驳墨迹。

幸好知府衙门的讼案不是一个接一个,因为江宁府下还有上元、江宁两个县,所以雪芹也就不那么太忙,忙虽不忙可是他的心境却很烦很闷。这一天他闷来思饮,自己拿了从北京带来的酒葫芦去沽酒,他在酒店的墙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戏报子”。这下触发了他的记忆:“哎呀!我怎么会忘了龄哥又回江宁了呢!找李家伯侄、温老伯的墓xué如大海捞针,可找龄哥并不难啊,全江宁也不过三五个戏班儿,七八家戏馆子,找啊!”

雪芹把酒葫芦存在酒店,转身直奔秦淮河,因为妓院、酒楼、戏馆子多半集中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雪芹找了两家,人家都说没有陈三善这个人,雪芹又不敢说他原来叫十三龄,万一江宁也在缉拿逃犯呢?

雪芹又走了一家,在后台先遇见一个半大小子,看年纪极似当年在江边跟自己撮土为盟的十三龄。半大小子问明雪芹的来意之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雪芹一个够,然后说了一句:“您等着。”转身而去。

雪芹心里挺高兴,心想八成是找着啦!等的工夫不大,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跟雪芹恭恭手:“这位爷,是您找陈三善吗?”

雪芹点头称是。

“您找他干什么?”

一句话就把雪芹给问住了。“干什么?这,这怎么说呢?”

没容雪芹说清楚,那汉子又问:您是从京里来的吧?就您一位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等等,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雪芹听这话音儿,看这意思他心里明白了,十三龄是在逃犯,戏班里的人又以“义”字为重,人家的询问,或者说是盘查,是有道理的,雪芹想到这儿,索性把自己合盘托出,他跟那个汉子说:“我姓曹,名霑,犯官江宁织造曹便是家严,我跟龄哥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盟兄弟,如今我重返江宁,故此特来寻他。”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7)

那个汉子听到这儿,微微一笑:“陈三善这个人,我们好像听说过……”他想了想,接着说:“这么着吧,这位爷,您先买张票上前台听戏去,我设法给您找找,找着了更好,找不着您也算没白来一趟,如何?”

“好,就这么办。”雪芹心里明白,人家并不是一百个放心自己,所以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后台,到前门买了张票,找好了座位坐下听戏,茶房沏茶、摆水果一应如旧,雪芹照常付账。折子戏一出接一出,没有什么动静。大轴开场了,名角初次出台亮相,看客们全神贯注,齐声喝彩之际,雪芹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雪芹急忙回头,但见有个汉子正从座位的夹道中,向门口走去。雪芹沉住气,看准了那汉子的身高、体形极似十三龄,雪芹才起身跟了出去。那人在前,雪芹在后,跟到一条黑乎乎极为僻静的小巷口,那人猛地站住,迅速地一回身,一安到地:“请霑哥安!”

雪芹听到这从小就听熟的语声,真像一声春雷从天而降,他不顾一切地蹿过去,抱住那人,双膝跪倒,大声地喊了一句:“我的哥哥呀!”接着便是泪雨横飞痛哭失声了,他真想把这些年来的痛苦、愁闷、积怨和伤感,一股脑儿地都顺着眼泪哭出来,哭个痛快,哭个干净。

十三龄更是热泪滚滚,他跪下一条腿,紧紧抱住雪芹,除去为他擦拭泪水,竟找不出一句安慰或者是解劝的话来。

将近三更天了,十三龄带着雪芹来到秦淮河边上的一家小酒店,店名叫作“二友轩”,这家小酒店除去卖酒,还卖汤面。十三龄晚上散了戏,几乎天天来这儿宵夜,白天也是经常的来碗汤面充饥。所以他跟店老板不但很熟,可以说是知遇之交。

十三龄把雪芹带到这里,找老板要了几个浇头当酒菜,三斤黄酒,还要了两碗长鱼面。

老板自去安排停当。

十三龄跟雪芹两个人找了一张靠近河边的座位坐下,边喝酒边叙旧。雪芹从紫雨惨死,嫣梅南逃,玉莹、墨云被逐,以及二次抄家之后的事都细说了一遍,再说到这次下江南,在江宁知府衙门当差,受气不说还得同流合wū。自己是真想离开这黑暗的官场。

十三龄听完雪芹的叙述之后,对京里发生的事无限感慨,还不时地陪着掉眼泪,说到今后,十三龄摇了摇头说:“给你凑笔路费回北京我能办得到,可是你不能走,咱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太明白你了。可是别人不明白你,平郡王府的老福晋可不是不疼你的人,结果如何,这误会到你表哥临终都解不开,你说说……如今有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再伤心、再误解啦。”

“谁?”雪芹一愣。

“如蒨姑娘。”

雪芹频频的点头。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扎在心上能好受吗?可是为了你惟一的亲人,你得忍哪,何况李家伯侄还没有下落,温大人的墓地……”十三龄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半天雪芹:“你的小说,只为女子昭传,我觉乎着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官府的黑暗,皇权称霸,这不也是可以大书而特书的内容吗?”

“有道理。”雪芹点头。

“光有道理不行,你得跟他们糗在一起,看透了他们的黑心有多黑。”

“哈哈,哈哈……”十三龄说得雪芹开怀大笑;“龄哥,经你这么一开导,我这心里可是豁亮多了。我就跟曹佩之、张吉贵这两个狗官再糗一程子。”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连说带喝已然东方破晓了。一个人又吃了一碗面,十三龄跟雪芹便离开了二友轩,这么早大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卖菜的,挑着菜担子,“嘿呀!嘿”的沿街而过,十三龄跟雪芹说:“走,咱们俩洗个澡,再睡一觉,晚上听我唱戏去。”

“对,这回咱哥儿俩得好好的盘桓几天。”雪芹的话音未落,就见从一条小巷子里涌出一伙人来,这伙恶豪奴抓住一个女孩子,用布堵住嘴,推推搡搡从雪芹、十三龄面前经过,后面跟着的是张永茂家的师爷范世铎,他看见雪芹不但面无惧sè,反而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那丫头便是阿江,跑不掉的,抓住了。嘻嘻,曹师爷,再会,再会。”转身走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8)

把个曹雪芹气得脸都白了。十三龄怕他一时气愤而动武,先把雪芹的胳膊抓住:“张永茂是皇商,历任的两江总督无不让他三分。咱斗不过他,那女孩儿咱也救不了。你万不能轻举妄动,拿着jī蛋碰石头。”

雪芹气得一跺脚:“黑虎冯三要在江宁,取张永茂的狗头,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十三龄一伸手捂住雪芹的嘴。

雪芹又接了一个案子,原告叫李鳌,就在这秦淮河上以捕鱼为业,他有一对孪生女儿荷香、藕香。今年正好十八岁,生得十分姣好,虽属小家碧玉,却显得风姿绰约月貌花容,更兼青春妙龄豆蔻年华,在这秦淮河上是有名的一对出水芙蓉。

有一天天气很热,女孩子都光了脚,穿了短裤,露着双臂在船上捕鱼,过了一会儿飘飘荡荡地过来一只花船。船上的游客原来是江宁县的县太爷,在秦淮河上乘风凉,他身边还有两名歌妓陪着,一个弹着琵琶,一个品着玉箫,县太爷纳凉赏乐极尽风雅。可是当他看到二香姐妹之后,立刻一阵yín念突起,欲火中烧,他让停了船,把陪行的师爷叫过来耳语了几句,师爷点头弃舟上了岸,花船慢慢地摇走了。

师爷在岸上,走到离李鳌渔船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他先向李鳌恭恭手:“借问老大,可有鲜鱼吗?”

“天旱水浅,我们刚刚出来,还没有鱼上网呢。”李鳌在船上,手里一边整理着鱼网,一边回答。

“不妨,不妨,请教老大尊姓啊?”

“我叫李鳌,在秦淮河上打鱼有年了,这两岸的住户,水上人家都认得我。”

这师爷一面和李鳌搭着话,一面用两只眼睛死盯着二香,李鳌的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没想到那师爷又问道:“船上的两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女儿!”李鳌故意把鱼网撒向岸边师爷的脚下,河水一溅,溅了师爷一脸一身,岂料这东西满不在乎,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他还问:“好漂亮啊,请问可曾许下婆家啦?我想一定没有,一定没有。”

李鳌心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小子决不是个好人。”再开口时话就不好听了:“告诉你,我们卖鱼不卖人,你要敢再啰嗦,把你网下河来可别怪我。”

那师爷并不后退,反而往前凑了凑:“李老大,你不要傻,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替你这两位千金保个媒总可以吧。”他用手向下游指了指:“刚才过去的那只花船,你看见了吧?那上边坐的就是咱们江宁县的正堂杜大老爷,你要跟他结了亲,下半辈子还用打鱼吗?受苦受累的。”

“对不起,我们高攀不上。”李鳌一扬手,荷香摇橹,藕香一篙点水,渔船转向离岸而去。

那师爷还在后边追着喊:“哎,老大,李老大!……”

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过了几天,突然岸上来了一个媒婆子,还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后头跟着两个使唤小子,手里都捧着彩礼。

那媒婆站在岸上喊:“李老大,你上岸来,我有喜事跟你说。”

李鳌一看,就明白了,敢情上回那档子事儿没完,他也站在船上喊:“你是干什么的?我又不认识你?”

“我也不能嚷嚷啊,你上岸来。”

荷香小声地说:“让她上船来。”

藕香也说:“让那两个东西也上来。咱们好收拾他们。”

李鳌点点头把船摇到岸边跟媒婆说:“你上船来吧,咱们坐下慢慢说,船上有茶。”说着搭上跳板。

媒婆和两个使唤小子果然都上了船。

媒婆自我介绍:“我是县衙门里的官媒,我姓赖,他们都叫我赖妈妈,李老大,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咱们江宁县的县太爷久慕你家两个姑娘的芳名,想讨她们姐妹为妾。今天让我送来了花红彩礼四百两,还有衣料、首饰,光是镯子每人就是……”

“你先等等,我问一声,你们老爷多大年纪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9)

“五十七。”

“一讨小老婆就是俩俩的讨?”

“对啊。”

“你当初也是跟你妈一块嫁的一个男人吗?”

“嘿!你这叫人话吗?”

“跟不解人事的人,说人话你能听得懂吗?”

“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荷香拿了一条黄鳝放在赖婆子的身后,然后故意惊呼:“哎呀!蛇!一条大蛇怎么上船啦!”

“啊!”赖媒婆大惊,手扶船板想站起来,不料正按在黄鳝的身上:“我的妈呀!”藕香就势用力一踩船舷,小船左右颠簸,赖婆子和一个家人跌下河去。

荷香问另一个家人:“管家大人,你会不会水呀?”

“不不不,我不会。”那小子吓得面sè如土。

“,你会水,还不下去救人啊!”藕香用身子一靠把那家人也扛下水去。

围观的渔民们哈哈大笑。

有几个小伙子起哄:“下水捞元宝去,想发财的跟我来!”纷纷跳下河去。

李鳌借此机会,和两个女儿摇着船也走了。

赖婆子跟那两个使唤小子,回到县衙门真成了三只落汤jī,站在县太爷跟前告状,县太爷勃然大怒,把桌子敲得山响:“反了!反了!给脸不要的东西。捕快把那大胆的李鳌给我抓来!”

“是!”捕快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但是被师爷拦住:“且慢!且慢!”

杜知县问:“怎么回事?”

“这个李鳌抓不得。”

“怎见得?”

“第一,师出无名,他犯了什么法,县衙门抓人。第二,这些渔民不好对付,成帮结伙一拥而上,杜老爷,眼前的这三个人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依你这么一说,本官只能落个人财两空,吹灯拔蜡喽?”

“非也,非也。不然,不然。”

“哎呀,你就快说吧!”

“是是,上回您不是说府里有消息,乾隆爷要南巡让咱准备接驾吗?咱们就以训练歌姬为名,普选民间美女,将李鳌的两个女儿登记入册,等人集中之后,您不是爱留谁就留谁,爱送谁就送谁吗?”

“啊!妙,妙。师爷真我智囊也,胜过卧龙不让凤雏。好,马上照计而行,就这么办啦!”

江宁县选歌姬的告示普遍下发了,管秦淮河一带的地方,正式通知李鳌他的两个女儿,李荷香、李藕香均被选中,已然登记入册,三日后集中学歌习舞。

李鳌接到通知也傻眼了,幸好水上人家自古以来就是成帮成伙,和睦团结都讲义气。大伙给他出主意,求人写状子,上知府衙门去告江宁县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可也有人说,他们官官相护告不倒他,但是另外有人说,还有两江总督衙门哪。尹大人四督江南总不能说不是个清官吧?不管怎么样,先争个原告决没亏吃。于是求人写了状子递到知府衙门。

雪芹怀里揣着李鳌的状子,沿着秦淮河由东往西找李鳌,见了渔船便问,见了花船也打听,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原来李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浓眉阔目,很重的络腮胡子,不听他的口音,一定让你以为他是山东大汉。

李鳌听说这位是知府衙门来的刑房师爷,心里挺高兴。“走吧曹师爷,到我家去谈,我刚打上来一条五斤重的桂鱼,还有白鳝,咱们正好下酒。离这儿不远,不过五里多地。”

雪芹连连摆手:“算了吧,我跑了不下两个五里多地了,咱们还是船上谈谈吧。太累了!”

“也好,也好。”李鳌搭了跳板,雪芹上得船来,二人坐定,雪芹听李鳌讲述以上那段往事。

听完了之后雪芹摇摇头,叹了口气:“船老大,你这场官司赢不了啊。”

“怎么?”李鳌眨眨眼睛。

“先别急,你听我说,你告杜知县假公济私霸占民女,你有凭据吗?”

“他两次派人来提亲……”

雪芹一扬手拦住了李鳌的话:“提亲是提亲,选歌姬是选歌姬,这是两件事,其中并无渊源可寻,况且选歌姬是为皇上选歌姬,谁敢说个不字?”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0)

几句话问得李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还得告诉你,无凭无据诬告官长,可也是有罪的,而且罪责还不轻,这在大清律上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

“闹不好把你掐监入狱、杖责流徙。两个女儿呢,入选入围,结局如何谁能预料?”

“啊!……”偌大的一条汉子,不但一时语塞,面sè煞白,连汗都下来了。须臾之后,李鳌说:“曹师爷,我们这些粗人不懂啊!多亏您给我讲解。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您还得救救我们父女三人哪!”李鳌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们家,就你们父女三人吗?”

“可不,孩子她妈三年前就过世啦。”

“二香的外婆家?……”

“在无锡,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雪芹一拍李鳌那宽厚的肩头:“水上人家,游来游去,你们为什么不走。打鱼为业,有水便有鱼,太湖岂不更好。”

“哎呀!多谢先生一言提醒。”李鳌又要跪下……

李鳌的状子放在曹佩之签押房的书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阅了一下。然后听雪芹陈述核实tiáo查的经过,这回雪芹多了个心眼儿,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儿没说。只说杜知县假公济私,要强占人家两个女儿为妾的经过,最后提出要制裁杜知县,起码也要严加训斥。并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选的花名册中除掉。

曹佩之听完之后,开始也挺生气,他觉得这个杜知县一定是要拥二美共入罗帷,想必是sè鬼无疑的了,这种酒sè之徒自然难当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县到任之初,曾经给自己送过一份厚礼,其中还暗藏了四只金锭!“这……岂能制裁?再一说人家纳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这儿,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着脸子说:“江宁县要娶小老婆,这并不犯法,两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选歌姬拉扯上呢?”

“这是人家在状子上这么写的。”雪芹顶了一句。

“这就叫作‘刁民’,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任意攀扯,tiáo词驾讼。你让我训斥江宁县,人家必然矢口否认,难道让我跟他三头六面的对证不成?不对证可怎么让我下这个台?你要懂得无端训斥下属,也有碍于同僚之间的和睦,此其一。其二,从选歌姬的花名册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这话谁敢说?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删减,再一说,李家二香既然号称一对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会受到皇上的宠幸,将来也许是贵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这不是大好事吗?”

雪芹心里也明白,这案子怎么不了杜知县,但是,既有状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问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该如何落案呢?”

曹佩之抓了抓脑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让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嗻。”雪芹请了个安,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雪芹转回身来问:“大人想出落案的办法来啦?”

“不不,雪芹,你坐下。”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江宁县选歌姬之举倒给我提了个醒儿,他们在准备接驾,难道咱们府就不接驾吗?”

雪芹只管听,没有答话。

“江宁县献歌献舞,咱们呢,献戏。听说在这方面你很内行,苏州织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戏子吗,你跟张书吏跑一趟,采买十名女戏子回来,咱们找人教她们几出戏,还来得及。带上点银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曹佩之一提到苏州,雪芹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许回了苏州了,因为李煦在苏州几十年有许多友好,总能帮他们伯侄一把,对,机会难得,得去这趟苏州买戏子。于是,他马上站起来,一安到地:“嗻嗻,我马上通知张书吏,支银子,明早动身。”

苏州葑门内,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镜,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宽大的河埠上便是苏州织造署。雪芹垂头丧气地走出织造署大门,张书吏迎了上去:“李老爷下落如何?”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1)

“唉,李家伯侄没有下落且不说,苏州织造也不肯帮我们采办歌女。因为都知道圣上要南巡,都要采办歌女,苏州织造自然应接不暇,这也难怪人家。话虽如此,可咱们回去怎么向曹大人交差呢?”

张吉贵一乐:“曹师爷,别着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圣上要下江南,谁不奉驾承欢,苏州织造署既然忙不过来,莫如咱们自己动手,大街小巷贴出告示,找家酒楼,由歌女自己来投,由您亲自来选,如何?”

“这倒是个解法。”雪芹欣然允诺。

过了两天之后,张吉贵包下了一座酒楼,把雪芹安置在楼上,还备办了几样下酒的凉菜,一坛子远年陈酒。紧接着张吉贵带上来一个女孩儿:“曹师爷,这姑娘名叫凤官,嗓子不错,怎么样,让她唱一段,您先听听?”

“好,好。”雪芹频频地点头。

“唱什么拿手,你就唱吧。”张吉贵说完也坐了下来。呷了一口酒。挟了一只油爆虾扔在嘴里。

凤官怀抱三弦,tiáo动宫商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果然音韵悠扬,字正腔圆,听得雪芹满心喜悦拍手称快。

“凤姑娘你先下楼歇会儿吧!”凤官去后张吉贵笑问雪芹:“怎么样?”

“好!只是人家愿不愿去江宁呢?!”

“重赏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钱,没有办不成的!”张吉贵说完对一个仆人使了个眼sè:“你去办吧。”仆人会意应声转身下楼。

“再来一个。”张吉贵朝楼下喊了一声。

“来啦。”应声之后,从楼下走上来另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厚厚的朱chún,手里拿着一只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个万福。

雪芹一愣,他心里说:“这不就是紫雨吗?”

张吉贵在旁边说:“你也是一样,什么拿手就唱什么吧。”

那姑娘说:“我唱《三枝梅》。”

雪芹不觉脱口而出:“《三枝梅》?”

张吉贵不知内情:“怎么,您不爱听?”

“不不,爱听,爱听,唱吧。”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对面,怀抱琵琶按动宫商,tiáo准丝弦,然后唱道: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一枝梅,颤巍巍,

千金待嫁在香闺。

月老结下红丝坠,

姑娘双颊彩云堆。

二枝梅,将春催,

对镜理妆笑弯眉。

百褶罗裙压玉佩,

落马髻边凤钗飞。

三枝梅,绽春蕾,

鼓乐声中红巾围。

杯成双,人成对,

拥肩牵手笑相偎,

声低低说一句闺中戏语,

羞答答,侬先醉。

通过这歌声,雪芹完全沉浸在对紫雨的追忆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坠楼,紫雨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所以歌声已然结束,他却毫无知觉。倒是从楼下传来的一阵哭喊之声,惊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来冲到楼道口,向下俯视。

只见一个小院落中,张吉贵的仆人和两个衙役正在抢掳凤官。雪芹一见勃然变sè:“这是干什么?”

“采办歌女啊!”张吉贵讷讷地说。

“哼!”

“哎哎!哎……”张吉贵拦阻不及。雪芹早已冲下楼去。

雪芹来到凤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见张吉贵的仆人和两名衙役,正强bī凤官母女在契约上画押。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2)

雪芹满面怒容上前劈手夺过卖身契,三把两把扯得粉碎。

凤官母女见状,跪在地上,连连给雪芹磕头:“这位老爷,救命的恩人哪!”

此时张吉贵也已赶到,悄声跟雪芹说:“若不如此,只怕是买不到歌女的。”

“这种买法,曹某誓死不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单独回到江宁,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禀告去苏州采办歌女的情形:“苏州有些女孩子的确聪明灵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愿卖身充当戏子。这件差事,小的实在是碍难办到!”

“一个也没买到?”曹佩之笑眯眯地问。

“嗻!一个也没买到。”

曹佩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用手把后窗户猛地推开,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凤官和那个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雪芹一阵怒火中烧,抢上一步:“曹大人,张吉贵不是买人,这些人都是抢来的!”

“什么?抢来的,她们都在卖身契上画过押。不要嫉贤妒能吧。”

“什么,是我嫉贤妒能……”

“老贤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挥手,自有仆人关上窗户:“请问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驾四次,每日有四台戏文日夜演唱,那么众多的戏子都是自愿来投的么?一个强迫的也没有?”

“这……”

“你还年轻,很气盛,要好好的磨练哪!落笔虽有千言,xiōng中实无一策,那是书痴。好了好了,一路劳乏,你下去歇着去吧。”

雪芹请了个安转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点儿忘了,你们老泰山托人给你带了封信来。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封信,递给雪芹。

雪芹接过信来一看,信封并没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过了的,那也就没有背着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来展读,信纸上只写了两句话,其实是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雪芹读罢,曹佩之摇头晃脑,似乎颇有同感的说:“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坠地有声啊!”

当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书房,张吉贵正与曹佩之在灯下小酌。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满脸的不高兴,叹了口气说:“真烦死我了,我真想打发他马上回北京。”

“不可,不可。”张吉贵正颜厉sè地说。

“怎么?”

“您忘了他跟两江总督尹大人是什么关系了吗?”

“噢——多谢一言提醒。”

“真让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亲戚怎么说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可是啊,我表哥在来信中也是一再的托付……怎么处置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啦。”

“这……”张吉贵想了想:“让他自己走,怎么样?”

曹佩之茫然不解:“让他自己怎么个走法儿?”

“让他单管宗卷、档案。”

“妙!坐冷板凳,不接触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师爷一职就由你来继任。”

张吉贵马上趴在地上给曹佩之磕了个头:“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不敢当,不敢当!”

雪芹迁住在宗卷库的外屋,房舍狭窄yīn暗cháo湿,而且三面都是齐房高的宗卷柜。跟监牢狱好像没什么区别。

雪芹在灯下喝着闷酒。张吉贵不打招呼破门而入:“曹书吏,此案已结,宗卷编号归档不要搞乱喽。”

“是,张师爷。”雪芹有意讽刺他。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闲下来咱们喝两盅,我好好的开导开导你,事在人为嘛,啊。”言罢昂然离去。

“呸!”雪芹又好气,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雪芹把十三龄邀到二友轩小酒馆里。二人对坐桌边喝着酒,雪芹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3)

“霑哥儿,又怎么了?”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计以走为上,我还是回北京的好,我实在无法跟这些禄蠹为伍,曹知府又让我管宗卷、管档案……”

十三龄一拍桌子。“好啊!”

“还好哪?”

“当然好,管宗卷很清闲,你有足够的时间写书,又能多听听、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们那些惊人的丑闻,在你的书里,再写这么一两个贪官、禄蠹,要知道帝王昏庸无道,不是他一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来说,一路之上到处都在建行宫,大兴土木。钱从何处来,还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儿俩无话不谈,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当年康熙南巡的时候留下了两句话……”

“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雪芹说。

“对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为什么如今算是犯官后裔?你犯了谁家的王法啦?你说?”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写了张条幅:‘苦海冤河。’”

“唉——写条幅没有用,你得把它的内容写到书里去,让众多的人看,让众多的人知道。”

“对,多谢龄哥提醒,我应该借傅恒家娘娘省亲之举写康熙南巡。”

“对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书成之后找个书商把书印出来,了结一件大事。闲暇之时可以旧地重游,江宁织造署已经改为行宫了,别人不能进去,你能啊。”

“我?……凭什么?”

“就凭你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再给看门的几千钱。”

“能行吧?”

“十拿十稳,板上钉钉。”

过了两天,雪芹果然来到汉府街原织造署的旧址,他给看门人看了证明,又给了一块银子。看门人点头哈腰地请雪芹走入行宫。

果然行宫正在准备油饰装修,有的地方已经搭上了脚手架。再往里走便是一座空园,荒草满径秋sè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细雨霏霏,雪芹独步其中脉冲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换流光逝,归燕来寻旧时巢!”他从身边取出绣春特制的毛笔和几张白纸遂写道:

独步故园声寂寂,

满径荒草惨凄凄。

画栋雕梁蛛丝系,

朱漆彩绘已剥离。

灰尘遍落几与案,

熏香炉内兰麝熄。

瓶花枯萎似哀泣,

妆台宝镜影迷迷。

片纸圣谕如霹雳,

烹油沸鼎被水息。

我也曾玉堂置马栖高第,

我也曾雪夜围毡噎酸。

抬头见萱瑞御笔尤悬立,

叹祖母八旬高龄绝泪街头号天低!

雪芹一声长号:“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孙子来看望您来了,您知道吗?”一阵悲从中来哭倒于地:“老祖宗……”

雪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行宫。

雪芹像游魂似的沿街而行,经过夫子庙,来到秦淮河边上二友轩小酒馆。

堂倌迎上来:“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啊,来半只咸水鸭子、一斤黄酒。”

“好嘞。”堂倌自去备办。

雪芹还在靠近河边的老地方坐下,霎时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河水中只有两三只来往的花船驶过。

突然一只较大的花船驶来,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换盏打情骂俏,独有一个歌妓怀抱瑟琶,自弹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一树皓洁晶莹雪,

雪儿下偷绽三枝小红梅。

红梅傲雪添娇媚,

雪映红梅透春扉……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好熟啊!”

花船缓缓而过,船上弹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凭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声:“是表妹嫣梅!”

雪芹给堂倌扔下一块银子冲出门去。

他沿着河边追赶那只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当他焦急万状之际,正好来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边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钱都行,快过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4)

船家把船摇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跃蹿上船去,经此一振,船身左右颠簸不定,船家很不高兴:“什么事这么急,不就是为个婊子吗,跌下河去不值得。”

“老大,我是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请你快开船吧!”

“真的,好好。”船家摇橹起航。

这样一来就耽误了时间,远远望去花船已经靠岸。嫖客、歌妓们鱼贯上岸走进一个小门,自有佣人将门关闭。

小船赶到,雪芹弃舟上岸,捶叫小门:“开门!开门!”可惜无人应声。

船家向雪芹点手:“不要急,这一定是那个妓馆的后门,没有人支应着,我渡你过河,到妓馆的前门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对,有道理。”

“你慢一点儿跳,先生!”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对岸摇去。

雪芹来到前街,妓馆是有两三家,但是跟那个后门又对不上号。

雪芹走到一家妓馆门前打听:“请问你们这家妓馆有后门吗?”

“沿河的房子几乎家家都有后门,没有后门的很少。”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见她刚进了后门。”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刚回来姑娘。也没叫这个名字的。”

雪芹又去问了两家,回答都是一样。

他很懊丧,低着头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脚:“对呀!这种事应该找龄哥!”

戏园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后台跟戏班里的人打听:“劳驾,我找陈三善。”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着脸儿哪。”

十三龄看见了雪芹向他点手,雪芹凑了过去。但因前面的锣鼓声、演唱声十分嘈杂,雪芹只好和十三龄耳语。

十三龄频频点头。最后说了句:“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龄带着雪芹在串妓院。

妓院的老鸨子说:“有的时候客人请吃花酒,被请的客人带来许多姑娘,是张三还是李四我们也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姑娘,反正我们这里没这么个人。”

他们又找了一家。

老鸨子说:“姑娘们谁也不用真名实姓,都有花名,你们知道她的花名吗?”

雪芹摇头。

他们又找了一家,遇见一个好心的伙计,他说:“你们二位说说这姑娘的年纪、面貌,我认识的人很多。”

一言提醒了雪芹:“对对,年纪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能弹能唱……”

“北京口音?”

“对!没错!”雪芹异常兴奋。

“这姑娘叫凤梅。”

“啊!还有个梅字。”十三龄也很高兴。

“只是此刻她不在,被客人叫条子陪花酒去了。”

“哪家馆子?”雪芹急切地问。

“好像是六朝居。”

“好,我们去找。”雪芹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拉上十三龄扭头就跑。

雪芹大喜过望,拉着十三龄跑到六朝居的楼上,堂倌迎上:“几位?先生。”

“我们找人。”雪芹推开堂倌,一间一间的撩开门帘查看,一间没有又找一间……

有的客人莫名其妙。

有的客人恶声唾骂:“jīng神病!什么东西!”

有的客人不依,追出来准备动武,十三龄给人家作揖、请安、赔礼道歉。

……

结果没有找到,雪芹和十三龄站在六朝居门口,急得雪芹瞪着两眼,满头大汗。十三龄劝他:“别着急,大不了咱们回妓馆再等好了,她总归会回来的。”

“唉——”雪芹只好跟上十三龄重回妓馆。

刚才那个伙计还在门口,雪芹迎上去问:“六朝居没有啊,我们刚刚去找过。”

“哎啊,夫子庙上有十几家大馆子,也许又到别家去了呢。”

他们正说着老鸨子出来了:“什么事啊?”

伙计说:“这二位先生要找凤梅。听口音像是从京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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