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剑桥新与旧剑桥有桥
很多人喜爱剑桥可能都是受了徐志摩诗文的诱惑:“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样轻灵脱俗的诗句牵动着多少中国人的心灵 !徐志摩通过他的文字营造了一份遥远而浪漫的梦境,把剑桥连同他自己一齐铸进了中国人的心底。一如禅诗所云:“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剑桥,因徐志摩而成就了它在中国人心中的充满灵性的印象。
其实,徐志摩之于剑桥,实在不过是一匆匆过客。当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经济学的他,抱着激烈的变革社会的政治主张来剑桥追寻心目中的偶像罗素。可当他到了英国才知道因为在战时的和平主张和沸沸扬扬的离婚事件,罗素已经被剑桥逐出门外,跑到中国讲学去了。后来,名作家狄更生为徐志摩争取到了一个国王学院“特别生”的资格,可以随意听课,但无须参加考试。徐志摩高兴不已,欢呼“自此黑方巾,黑头袍的日子,也让我占着了”。徐志摩在剑桥的时间并不长,如他自己所坦言:“我还是不够格的,就好比一只烤的半熟的白薯,离带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可正是这康河的水,开启了诗人的性灵,唤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诗人的天命。在《我所知道的康桥》这篇文章中,徐志摩写到:“康桥的灵性,就全在康河上——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协tiáo,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了你的性灵。”徐志摩还特别比较了他在英美各两年的学习,说道,“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然而,他毫不含糊地断言,“与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女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与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让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所以他后来才会满怀深情地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白天,这位浪漫的诗人“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净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夜幕降临时,这位深情的诗人便出神地倚在桥栏向西天凝望,沉浸在他那甜蜜的闲暇里: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就是在浪漫的英伦游学岁月里,徐志摩遭遇了他生命中一位特别的女子——林徽因。这个后来被他昵称为”徽徽“的女子,不但才华横溢、聪明过人,而且“宛如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泼”。当时十六岁的她正随父亲林长民游历欧洲,并在英国暂住。林徽因喜爱绘画,她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剑桥一带,因为那里有画不完的各种建筑和景致。对于徐志摩来说,最让他心旌摇曳的就是在暮春时节和林徽因结伴在剑桥漫步,“每当黄昏时分,便和徽因伫立桥边,听教堂钟声撞入心扉。”据当年徐志摩的同学,后来在国王学院担任院士的英国人罗伯逊爵士回忆,林徽因特别钟爱剑河上的一座桥,至于究竟是哪一座,老人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年徐志摩每天都陪林徽因在桥上或是散步或是伫立,无拘无束地谈心。林徽因空灵的艺术感觉和她独特的见解谈吐,常常激发出徐志摩思维的灵感和火花。偶尔路过的同学们只要看到他俩在桥上,就宁可绕路也不忍心走过去,生怕打扰了他们。生命中能遇着那个懂得你也被你懂得的人是何其幸运呵!难怪诗人要产生 “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的感叹了。
在来剑桥前,国内正在热播一部电视连续剧——《人间四月天》,影片描述了徐志摩与林徽因之间动人的恋情。那时我正在申请出国留学,除了剑桥的offer之外还收到十几所美国大学的offer,在选择上多少还是有点犹豫的。当时,妈妈恰巧在看这部电视剧,她看着在剑河里泛舟,在康桥上漫步的徐志摩和林徽因,忍不住对这英国古老的小镇心驰神往。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就该去那里!多美的地方啊!”我当时没点明:风景是因为有一对郎才女貌俪影双双的璧人才显得美好。如果把她闺女放进去,即便不是煞风景,也绝对没有太大吸引力了。
无论怎样,我到底还是来了这里。初到时,也到处去寻找徐志摩笔下的“康桥”。穿梭在剑河上那一座座充满灵性的桥间,看看哪座桥边“垂着河畔的金柳”,看看哪片水域里“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剑河上确实有不少桥,现存的桥共有14座,其中6座为私家(学院)所有,8座为公用。只是在这所有桥中,没有一座是被特称为“剑桥”或“康桥”的桥。我还为此不解了一阵子:剑桥怎么可以没有一座叫做剑桥的桥呢?这里的朋友都笑我傻气:难不成牛津也非得有养牛场才成?
细细想想也是,其实,哪里是徐志摩的“康桥”有什么重要呢?也许这剑河上的每一座桥都曾让他触景生情,每一座桥都能寄托他当年对林徽因的那份执著而缱绻的爱恋。在这康河上所有的桥里,要数数学桥、克莱尔桥和叹息桥这三座最得我心了。
数学桥(tical bridge)又称牛顿桥,是一座木结构桥,位于王后学院(queens’ college)内。相传,这座桥是牛顿运用数学和力学原理设计建造的,整座桥上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堪称奇迹。牛顿的学生们认为:这老师能做成的事,学生没有理由做不到。于是,这些好奇的学子们就把整座桥拆下来,想看个究竟。谁知拆下容易,恢复难。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就是恢复不了原样,连校方也无能为力。最后,不得不用钉子固定,才重新将木桥架起来。这个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可我却是非常非常的喜欢。小孩子的破坏活动是带着无限好奇心的任性之举,自然是可爱的。我自个儿小时候也曾把家里手表收音机电风扇拆了重新组装,其结果当然是手表不走了收音机不响了电风扇不转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了我的pì股挨打了。所以,牛顿桥的故事总让我有惺惺相惜的感觉。而事实上,这座桥的设计者并非牛顿,它是由威廉?埃斯里奇(illiam etheridge)在1749年根据数学原理设计,由詹姆斯?埃塞克斯(james essex)建造的。建造时使用了铆钉(coach screws)。今天坐落在河上的这座桥建于1905年,只是原桥的复制品(replica),是用螺栓连接固定的。故事虽是虚构的,但却向听故事的人传递了剑桥的一种文化传统,那就是不惧权威,勇于实践,亲身体验。
如果说jīng巧的“数学桥”昭示了科学之伟大,弘扬了剑桥的一种学风,那么位于克莱尔学院后部的克莱尔桥(clare bridge)则展示了剑桥的妩媚风情。这是一座带护拦的三孔石桥,建于1639年,是剑河上现存的最古老的桥了。徐志摩在文章中称它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这“怯怜怜”三个字用得真是好,立刻给一个平平凡凡的小桥注入了血脉与jīng气神儿。这克莱尔桥确有些玲玲珑珑的风韵,正是那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式的纯净与温润。初初入眼并不夺人,需得“凝神地看着,更凝神地看着”,这才品出她的脱俗之美。这座桥两边的护栏上各有七个石球,两边相互对称,只是左边护栏上倒数第二个球的后部被整齐地切掉了一个15度的角。这15度角的来历可是不光彩,据说,建筑设计师在设计建造完这座桥之后,学院仅仅付给了他15便士的设计费。气愤之下,他将那个石球切掉了与15 便士对应的15度角,从而永远留下了这个缺口。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嫌它太俗气,不对我的胃口也不好玩。我相信建筑作品也好艺术作品也罢,体现的都是艺术家的气质与性情,这克莱尔桥的设计者断然不会是这般狭隘小家子气的人。他的个性或许是细腻了些,但也是清亮有光的,做不出这等事情来。后来想想,即便真是如此,怕也只是为着开个小玩笑吧,或者是为着造就一种特殊的残缺美,这样想着,才就释然了。
在康河上所有的桥中,圣?约翰学院(st.jochinson仿照威尼斯的风格,于1831年建成的。有关它的故事,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有人说,这桥一头连着学生的宿舍一头连着考场,剑桥的毕业考试是异常严格的,所以平时不努力学习的学生,考试通不过拿不到文凭时,就会来到这里叹息流泪、捶xiōng顿足,后悔莫及。于是,校方把它定名为叹息桥,以此来警示学生要勤奋学习,不可懈怠;也有人说,它之所以叫叹息桥,是因为校方总是让犯了错误的学生来到这里,面对潺潺流水,兀立反省,作为一种惩罚。学生呢,就一边儿反省,一边儿长吁短叹,悔不当初。很显然,这两种传说对学院的声誉都是不利的,所以在2002年出版的一本剑桥大学的画册中,该学院特地在叹息桥图片下方的文字说明中强tiáo:圣?约翰学院的这座叹息桥绝对没有给她的学生带来任何的折磨或体罚!我读了这话,就忍不住要笑,心想本来也不过是传说,这一声明,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叹息桥从远处看像一座浅黄sè的城堡,半圆形的桥拱下流动着淙淙的剑河水。我尤其喜爱这桥身的设计:落地的长窗古朴秀丽,透过明镜般的玻璃窗格可以看到匆匆而行的剑桥学子。每每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jīng美的窗棂洒在桥上,让人体味着一份古典的感动。这桥的名字让我想到的是古诗里的句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淡淡的忧伤里,包含着明白与懂得后的无奈。我遥想当年的徐志摩和林徽因一定在这里徘徊过,或许也曾面对河水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相见恨晚”的轻轻哀叹。他们的恋情在当时几乎注定是不能完满的——不但徐志摩是使君有妇,林徽因也已有婚约——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徐志摩的恩师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是有些无奈的呢,命运里的遭遇是不可能重新排序的;爱情也不得不屈从于timing(时机)的安排。生命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在一个对的时候遇着一个对的人。若偏偏是在错的时候遇见那个对的人,只能永远地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对这份美好的情感报以深情的凝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那一声淡淡的叹息里,包含着的是百转千折的悱恻柔情。
功课不太紧的日子里,我常常会一个人去康河畔写稿子看书。水声轻扬,剑河的水清澈透亮,柔柔地泛着波纹,水下真的有绿油油的水草,只是不知哪一条是徐志摩变的。写累了看倦了我便一个倚在桥栏上轻声地哼歌,让云一点点地在我上空飘过。偶尔,那风一阵子猛来,把我的歌声刮到不知哪儿去了,整个儿人干净到无思无想。
红霞滚滚的夏日黄昏,我就这么站在康河的桥上,身上穿着的那条淡绿sè连衣裙的裙摆迎着晚风张得大大圆圆的,恍惚间,我觉着自己就是康河里的一片荷叶,自在而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