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从文遗作选 第13节 关于《红楼梦》注释一点商榷(2)
如何务虚?既明白了犀有“正透”、“倒透”、“透到底为贵”意思,又知道记载中有“竹犀形大纹粗可以乱真”的说法,且明白元明杂剧市语说“乔”多指装模作样假心假意,那么当时取名“点犀”用意,是不是影射有“到底假”、“透底假”意思?就自然明白了。
也会有人不同意这么解释,以为似乎过份穿凿。从部分看,的确近于穿凿。但是如从这一节文章及全书对妙玉的性格讽刺批评看,说这两个器物取名用意一是谐声,一是会意,却大致不会错。这也还值得从另一方面再务务实看。清代以来,由康熙到乾隆,《格古要论》、《清秘藏》、《遵生八笺》《妮古录》、《长物志》、《博物要览》等等明人谈杂艺书正流行。《格致镜原》新刻出版,分门别类网罗更多,《渊鉴类函》除大字殿本外,且有古香斋巾箱本刊印。谈犀角象牙文玩事物,在曹雪芹时代,实为一般贵族士大夫所熟习。因此这类影射名物的文字,正和书中叙述打灯谜差不多,当时丫头如平儿、鸳鸯辈也能破的,若不说破谜底,要现在让我们文化部长来猜,已难说十拿九稳!觉得解释二茶具取名隐晦,是现代人和那个时代一切已脱节。(事实上说妙玉用“绿玉斗”给宝玉,系谐“搂玉肚”也大为可能!)
总的说来,注者由于务实不够,务虚不深,对本文缺少应有认识,因此便不能把所提到的事物,放在当时历史社会背景中去求理会。
这节文章正面说的是妙玉为人如何爱清洁,讲风雅,反面却有个凡事是假的微言深意,显明对照是奉承贾母无所不至,却极瞧不起刘姥姥。所谓文笔曲而稳的褒贬,和当时事事物物相结合,二百年前读者用不着注也能有会于心。但是,到现代,由于近半世纪社会变化格外大,即或是注书教书的专家学者,若不下一番功夫,书中谈到事事物物,事实上实在已经不大好懂了。尽管书中叙述的东西,目前可能在故宫博物院正搁在我们当眼处(记得珍宝馆就陈列过一个高脚犀角杯),如没有人点破,这就恰好是某回某页提起过的东西,也还是不能转用到注上来的。注者既不能从感性上取得应有知识,又无从向字典取经,仅从主观猜想出发,当然难于融会贯通。所以作注不能恰到好处是可以理解的。为求注解落实,最理想是有人能用个积极负责的工作态度,从实践出发,下一番狠心,扎扎实实去学懂它,再来作注。其次即采取个比较老实谨慎的工作态度,凡是自己目下还不懂的,不妨暂时不注。
由于一九五七年再版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在首页曾提起过,曾参考过拙作未发表部分关于注释名物资料稿本。事实上凡是纠正这些错处地方,注者采用并不多,原注错处依旧继续保留,因此当时才试提出二三事来商讨。
前人常说著书立说不容易,其实注书工作,认真说来又何尝简单!他不仅要懂语言,也要懂文学,不仅要懂社会,还要懂文物。更重要还是不能把这几点看成孤立事物,必需融成一份知识。特别是像这样一部内容包含宏富,反映十八世纪社会上层各方面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涉及一系列风俗人情、名物制度以及许多种外来新事物,求把注释工作作到对得起原作,实在还值得有心人采取个更谨严态度用点心!和许多学术研究一样,似乎也可采用两条腿走路办法进行。其一是出版部门重新组织点社会力量,如像故宫明清工艺史组工作同志,文史馆、北京图书馆、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历史语言所有关同志,和校正本书不同版本字句一样,来分门别类好好校正一下原来注文,并补充应注部分,再行重印,不失为一种走群众路线的比较慎重办法。如果要进一步攻尖,则不妨鼓励某些个人试采取一个更新的工作方法,老老实实去故宫各库房学三五年文物,把一切起居应用器物摸熟,凡事总得学,才能懂,懂得后,才能作好注!
听说北大中国文学系已有学生将近千人,他们学、《楚辞》、乐府诗、唐诗,以至于、等小说,遇到起、居、服、用等等万千种名词时,碰到的问题大致都还相同。远如对朱干、玉戚,因为没有知道商周漆盾不同形象,和许多种不同式样玉戚,及部分青铜制造中心镶有小玉璧的戚,仅从古人以及近人著作注疏中兜圈子,是不可能得到具体正确印象来纠正《三礼图》错误的!近如中说的东东西西,必然还是一样麻烦费事不好懂,所以今后真正解决问题,也许不在教师倒在同学。如果每届毕业同学,已恢复过去毕业论文制度,系中能有计划统筹安排一下,某人作、《楚辞》名物新证,某人作《急就章》、《释名》新证,某人作唐诗名物新注,某人作文物研究……这么分别进行,资料积累,保存到系中,有个十来年后,教学情形,将必然一改旧观!这个工作说来容易,认真作去自然将比普通论文难得多。因为要求每条每项毫不含糊,一一落实,甚至于还得学会摹绘,用具体形象反映出对象。人再聪敏勤快,集中jīng力作一二年也未必即有满意成果。但是路走得对,还不妨在毕业后用研究生或助教名分再搞几年。想要这个工作作得十分踏实,必须承认工作方法也得改变,即应当用一个新的实事求是态度,例如作起居服用注,到故宫博物院明清工艺史陈列组及各库房工作组去取经求教,好好结合文献和文物,先进行百十条试点tiáo查研究,再逐渐扩大范围,才可望懂得透彻,注得真切,对读者才会有真正帮助。也唯有从这样踏实工作去得到的知识,才能用它来纠正旧有的错误并充实以新内容。
这种下库房学习注书、工作方法上的根本改变,对于一个学有成就的专家通人言来,我们不敢抱过大奢望,因为文献梳理工作有待于他们指导的还多。对于一个年青力壮的同学,理会得到必需通过这种tiáo查研究、实践,才可望使工作得到应有的进展的,必乐意接受这个新任务。我相信经过一定时间,必然能够克服工作中不可免的困难,会取得十分满意的丰收!
(原载《光明日报》,1961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