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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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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刘备、张飞、关羽、赵云与诸葛亮、舜英、均及马良一道吃的,诸葛家很久没招待这许多客人了,一时来不及买菜,只好由舜英煮面条来吃。令刘备奇怪的是,面条本是最麻烦做的,从和面、切面到下锅,要费不少力气,但在诸葛家,只要喊声“面没了”,用不了一炷香功夫,热腾腾的面就又端上了桌。均、马良二人,一拿到面,就蹭到门外下棋去了;只留下关、张、赵云和刘备在桌前;至于诸葛亮,他倒更像个跑堂的,常常左右手各一碗面、臂上还平放两碗地跑进屋,将面一放就又没了影。

“我看这人没啥真本事。”张飞一边哧溜地吃,一边咕哝。

“怎么说?”赵云问。

关羽在一旁抬抬眼,没说话。

“也就能做做面。”张飞喝了口汤,嗤道。

刘备把碗一放,他再遏止不了好奇心:诸葛亮在厨房吗?在那里做什么呢?这些好吃的煮面,怎么上得这样快?刘备没与几位招呼,直接走入厨房。他的不期而至令诸葛亮、舜英微微一怔。“将军来了?”靠在小橱边的诸葛亮笑着立直了;在炉前看火、烧水的舜英向刘备点点头。刘备一眼望去,厨房里不只他夫妻二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在和面、两个在切面!再定睛一看,那竟不是人!是……木人。刘备傻了,果然是木人!四肢、面目都很粗糙,但是关节处非常灵活,浑身涂着一层清漆。会做面的木头人?刘备指着其中一个,张口结舌地问:“这是……”

“是机械。”诸葛亮笑道。

“胡说!”舜英推了诸葛亮一下。

“游戏而已,”舜英解释道,“我素来喜欢做木头玩意儿,有时也用木人做些事。对了……”她瞥了诸葛亮一眼,“孔明还曾被我看家的木狗吓了一跳呢!”舜英指指厨下引水的竹管,又说,“是用水力来推动的,将军。”

“做一桌子面条,当然是游戏。”诸葛亮悠然道,“不过,假若有个贫弱、少人的国家……”他望了望刘备,眼里含着笑意,“该怎样最大程度地运用人力,以支持国家的整体运转呢?机械。”诸葛亮自己回答了,“利用机械之力!区区三个木人固然不足道,但若有三百、三千个木人,弥补了村落、县城乃至国家的人力匮乏,那便是惊世之举。”

“惭愧、惭愧……”刘备小声道。这些事,他之前从未想过。二十多年来,虽然一直想创事业,可怎样去开拓、维护,却是刘备最不擅长的。“以后就不同了……”这念头闪电般在刘备心里一震!有了诸葛亮后,一切都将不同,就像一个盲人,突然有了明晃晃的眼睛;像一个聋子,突然能听到声音!前面每一步,在“草庐对”后,就成了生在刘备手心上的掌纹,让他低头就能看见。

“孔明先生,还有个问题。”刘备说。

手端四碗面、将要出厨房的诸葛亮站住了。“怎么?”他笑问。

热气在诸葛亮面前飘荡开,遮着他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足够的军队,”刘备为难道,“荆州人口本就不多……”

“军队?那简单。”诸葛亮应声回答,“荆州不是人少,是人们不愿登记户籍。”他微笑着,甚至没将面放下来,“因为一有户籍,就要被政府征收赋税、tiáo发徭役。将军可以向刘表建议,要没著籍的游户都如实登报,就能增加兵源。”

“孔明,手上不烫么?”舜英笑着chā了一句。

“烫、烫……”诸葛亮轻呼一声,飞快跑出。将面往客厅桌上一放,他又跑回来,一边将手指捏耳垂,以缓释热气,一边笑道:“张将军说面很好吃,哈哈!新征的军卒,要以将军为主上,而非以刘表为君主。这一点,假若令亮训练军士,也很容易做到,只须……”

舜英将一碗面连带筷子往诸葛亮手里一塞,截住了他话。

“明日一早走?”舜英问。

诸葛亮点点头。

“夫人一道去新野吧?”刘备建议。

“不了,我回娘家。”舜英笑了笑问,“孔明,你要我等多久?”

诸葛亮一边吃面,一边竖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

“两年?”

“哦。”诸葛亮含糊地说。

“两年内若你不来,”舜英眉一扬,“我就当你将我休了。”

“哦、哦……”诸葛亮点头。

舜英拉过他手指,狠狠一捏,诸葛亮只望着舜英笑。刘备“呵呵”乐了,退出厨房。他一退出,舜英就一头扑入诸葛亮怀里,忍不住眼泪滚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留在诸葛亮身边,只会令他分心吧,舜英想:回娘家虽然寂寞,倒也安全。“照看好果儿。”诸葛亮轻声说。舜英将面孔在诸葛亮衣上按了按,没回话。“还有你。”他又说。舜英说:“两年,对吗?”“对。”诸葛亮回答。“我真会当你弃了我的。”舜英小声说。“那便是我死了……”没及诸葛亮说罢,舜英抱住他脖子,将chún制止了他的chún舌。

是一个漫长的亲吻。

两个人的chún,都有湿漉漉的、离别的味道。

“我不会不死不活地令你等,”诸葛亮拉开舜英,笑望着她,“便是死,我也要死得天下周知;那样一来,你也就知道了。”

舜英将眼睛垂下了。

她一直相信他,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

“荆州,我想很快就将不太平了。”舜英突然问,“会死吗?”

“嗯?”

“你会死吗?”舜英固执地问。

诸葛亮笑了,笑得像漫天星辰都落在了他面孔上,他说:“不至于。”

舜英仍然相信他,一旦相信,日子就会好过些。这便是诸葛亮在隆中的最后一夜,舜英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并卧床上,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地躺着。诸葛亮慢慢地将左手五根手指,一根根chā入舜英手指间的缝隙里,握住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诸葛亮说。

“我知道的。”

“令你、令元直、二姐,还有别人……都看见北辰星。”

“我知道。”

“不过,”诸葛亮一翻身,笑着亲了亲妻子的脸,“我将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不是敌人……”

“那是?”

诸葛亮大笑:“恐怕正是舜英的小哥哥哟!哈哈。”

假若说诸葛亮在荆州有个避之不及的人,那便是舜英的小哥哥刘琦。“小哥哥”这叫法,是从小带到大的昵称。舜英之母,是襄樊望族蔡家蔡讽的长女;蔡讽次女则是刘表后妻。刘表有两个儿子,少子刘琮为后妻亲生;长子刘琦是前妻所出。虽然刘琦与舜英没有直接的血亲,但因他生性淳朴、温和,与舜英的关系,倒更胜刘琮。

“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刘琦每次见到诸葛亮,都要重复这些话,说着说着,一张面孔像纸一样白,小麋鹿般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每一次,诸葛亮都会将话题扯开;若刘琦执意要他给个对策,诸葛亮便会说:“公子家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不要为了刘琦去得罪刘表和蔡夫人,是诸葛亮在出山之前的想法。

“三顾茅庐闹得这样大,琦公子一定会赶到新野。”诸葛亮对舜英说,“待我到新野时,他就会拿原先的难题再来问我。”

“今次孔明的回答,将与往日不同吧。”舜英笑道。

“我得给主公找一个外援。”诸葛亮已将“主公”二字来称刘备了,“也算……救你小哥哥一命吧,哈哈!”

笑声很快被夏季星光吞没了。

诸葛亮一觉醒来,枕边空落落的,一问之下,舜英天不亮便走了。道别少了舜英,便非常平静。诸葛亮吩咐均在隆中好生看顾田地,尽快将林家小姐娶进门,又抚着马良的背说:“若是我要你协助,你会来帮我么?”马良腼腆笑了,回答:“无论诸葛兄在哪里,良在哪里,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就到。”

就此告别。

告别了隆中,告别了山林,告别潺潺溪水,告别晴耕雨读的岁月。田里葱郁的麦苗,再见不到那个修长、整洁的人影,伏龙山上盛开的春花,再听不到夜来铮铮的琴声。《梁甫吟》飞入星空,凝固在闪闪发亮的天幕上,再不让人间传闻!就此告别。诸葛亮拱拱手,白羽握在他掌中。他说,待天下大定,他便重回隆中,尝一尝诸葛井清水的甘甜,捧一捧眠月泉浮动的星光。诸葛亮说这些话时,自己也不信他能有回来的那天。或许……真会归来,魂兮归来!

马蹄声声,传至新野。诸葛亮羽扇纶巾的模样,令新野百姓竞相传诵、称赞不已。刚一入府,没及将风尘抹去,就见屏风后闪出个人来:脸皮白净、身量细弱,身着五sè袍、头戴进贤冠、足踏登云靴,笑容里含着好些苦意。刘备见到他,连忙迎上前,乐呵呵拉住他手:“贤侄!”

这正是刘琦。

“叔父好。”因为刘表与刘备同姓,刘琦一直尊刘备为叔父。刘琦望望诸葛亮,又说,“孔明……”一听他声音,诸葛亮就暗暗叫了声苦:唉,这位太软弱的公子有个习惯,一喊“孔明”,就忍不住眼圈发红,仿佛灭顶之灾,正在今日!“孔明,你……来了?”刘琦说。

“是,琦公子。”诸葛亮拱拱手。

“哦?贤侄认识孔明?”刘备笑道。

“孔明与我是姨表兄弟。”刘琦忙说,急于在刘备跟前表现出他与孔明不一般的关系,又道,“叔父,我已派人在后园高楼备下薄酒,专为孔明接风洗尘。孔明,”他一把拉住诸葛亮,“走,你我同去!”

没及刘备再吱声,刘琦拽着诸葛亮就走。

刘备拍了拍头,后园高楼?那不是个专放杂物、兵器的旧楼台吗?多年未曾清扫,怎么刘琦在那里备酒?“怪、怪……”刘备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发足往后园奔去!“琦公子在哪里?”一到后园,刘备就抓了个花匠,问。

花匠眨眨眼睛,往上指了指:“在楼上。”

刘备仰面一望,八丈高楼半悬在空中,根本没有上楼的阶梯!

“这怎么上去的?”

“傻了!用梯子呗!”新来的花匠不认识刘备,直接笑话他。

“梯子?”刘备四下望望,“梯子呢?”

花匠说:“琦公子吩咐,等他和那后生一上楼,就把梯子撤了,半个时辰后再摆上。嘿嘿……”花匠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高楼,咂摸道,“不晓得上面在做什么。”

刘备傻眼了,一时竟忘了让人再取架梯子。他不明白刘琦为什么一来就拉诸葛亮上楼,一上楼就抽梯子,令诸葛亮与自己都下不来。刘备当然不知道,此时楼上,刘琦已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亮面前!

“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

诸葛亮一脸苦笑,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同样的话。

“琦公子在用计对付亮啊。”诸葛亮扶起刘琦,凑到楼边望了望,确实没法子下去。

“你说用计,就算用计!”刘琦哀求道,“上楼抽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孔明,我只求自保,你好歹救我一命……”

刘琦双膝一软、又将跪落时,诸葛亮及时挽住他胳膊。诸葛亮感觉到刘琦在颤抖,感觉到他心里深刻的恐惧,那恐惧犹如cháo水,随时都能将他吞噬。刘琦的眼泪,一颗颗落到诸葛亮手背上,令他在无奈之余,更多同情。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谁有资格去揶揄另一个人呢?

“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直接就入了我耳!”刘琦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到对面人臂上,“孔明,你还不能说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说。

刘琦尽管懦弱,却很读了些书,诸葛亮用十二个字,将一个古老的故事引到他眼前!申生、重耳都是春秋时晋献公之子。献公有个宠妃叫骊姬,一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奚齐继承王位,设计陷害申生、重耳,说他们要弑君。重耳得知,立即逃往国外;留下来的申生则被迫自缢而死!几十年后,重耳归国,当上了国君,是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孔明劝我离开襄阳?”刘琦擦擦眼泪,小声问。

“有申生、重耳之鉴,琦公子该怎么做,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诸葛亮笑道,没有直接回答他。

“那么,我该去哪里?”

诸葛亮想了想:“据我所知,孙权早想攻取江夏,一年之内,必见刀枪;镇守那里的黄祖不是孙权对手,到时候,公子不妨请求出任江夏太守。”

“多谢!孔明!孔明……多谢你!”刘琦拉住眼前人的手,连眼泪都“谢”出来了。诸葛亮淡淡笑了。琦公子,听上去多有身份的人,谁知他成日里为性命担忧呢?偶然听到个逃生的法子,就感激得几乎要下跪。还有汉朝皇帝,诸葛亮又想:皇帝今年也是二十七岁,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接受万众仰望,但私下里,又受了多少欺凌!?从董卓到曹cào,谁不将他当了小儿般捏揉?要有……智慧啊,最重要的是智慧,不是出身。诸葛亮笑了笑,照例有点得意。此时,梯子搭上了高楼。刘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诸葛亮前行,他跟在后面,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臂肘。

“孔明!”刘备见到诸葛亮,悬着的心才落下。

“叔父,告辞了!”刘琦匆匆离去。

刘备望着刘琦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轻快的神sè,与往常大相径庭。

“奇怪了……”刘备喃喃道。

“主公?”

“琦儿好像很高兴?”刘备转面问诸葛亮。

“鲤鱼脱了金钩,自然高兴。”

“鱼?”刘备听不大懂。

诸葛亮摆摆手,望着盛夏的后园,金子的阳光洒在蔷薇花上,洒在月季碧玉般的叶子里,纤尘轻飘,恰似浮动在空气里的呼吸。雕花回廊后,有个小池塘,塘里浮着妖红的莲花,红鲤鱼停在池水深处,一觉醒来,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咬莲杆,令莲花在无风时也轻轻摇曳,活像歌后的余音。美丽、宁静的荆州,若世上没有名利、欲望,没有权势、战火,这份宁静就能一直留存。可惜……诸葛亮咳了一声,问刘备:“主公手下有多少军卒?”

“五千。”

“那是不够的。”诸葛亮笑了。

刘备不好意思起来。

“至少得有一万人。”诸葛亮说,又补充道,“一半是水军。而且,”他估摸了一下,“半年之内,就得征募到。”

“半年?太紧了吧?”刘备在新野一呆六年多,也没征到几个兵。

诸葛亮微蹙了眉:“只怕半年还久了。曹cào已扫灭乌桓,荡平北方,他稍事休息,便会在长江点起战火。荆州、江东,都难逃此劫,既然避之不及,只好正面交锋!主公,”他戏笑道,“你难道想以五千人去对抗曹cào?”

汗水顺着刘备后脊梁往下流。

“就算一万人,也于事无补哇。”刘备说。

“琦公子那里,还有一万人。”诸葛亮说,“两万人就够了。”

“够了?”

“与曹cào作战当然不够,但要将江东拉入战火,已经够了。”诸葛亮眼见刘备脸sè越发难看,不禁失笑,他用羽扇遮了遮耀眼的阳光,低笑道,“主公也不必太心焦,这全是最坏的打算。”

刘备呼出一口气,眼巴巴说:“那,说些好打算来听听?”

“好打算?哦,景升公病入膏肓了。”诸葛亮说。

刘备吓了一跳!

“因为黄家与刘家关系不浅,所以知道。景升公再拖不过一年。景升公死后,”诸葛亮直接谈到这个忌讳的话题,看上去他无所畏惧,“主公若能坐领荆州——这并非不可能,目下您的人望,比刘琮、刘琦更高,倘若真能如此,即便曹cào起百万来攻,也没所谓。”

“没所谓?”

“就是说,必定能令曹cào大败而回。”诸葛亮笑了。

刘备望着他的笑容,再次相信了他;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刘备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落下去。“亮担心,上天给主公好运,然而主公不接受;亮担心,主公不忍心将景升公的儿子刘琮,赶下荆州之主的坐席。”他一语说中刘备之心!“那么趁早向景升公请求,到樊城去驻守吧!”诸葛亮又说,“新野太小了,就像一个人被捆住手脚,连逃跑也不能够。”

说罢,诸葛亮顺手折了支辛夷,别在衣上,施礼而去。

“孤有孔明,就像鱼之有水。”一瞬间,刘备记起了他对张飞、关羽说过的话,他简直要佩服自己了,这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好极了。尽管,对自己这尾鱼来说,孔明那潭水,似乎浑浊了一些,浑浊到令他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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