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孙权伸了个懒腰。
他在礼贤馆坐了半夜,坐得腰酸腿疼。据报鲁肃、诸葛亮今夜便能赶至柴桑,孙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鲁肃。唉,子敬不在,白玉阶下,就只能看见那些主张归降的、悲苦的面容。尤其张昭……孙权叹了口气,他第四次从怀里摸出封信,落款是“汉丞相曹公孟德”。
“最近,我奉旨征伐有罪之人。军旗南指,刘琮束手。如今我训练了水军八十万,打算陪将军你在东吴打打猎。”
不到五十个字,字上面,漂浮着曹cào趾高气扬的脸。很显然,曹cào炫耀武力,是为了震慑江东,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所以用上“打猎”的字样,一面充斥着骄矜之意,一面也是说,并不一定要开战,假若孙权肯投降的话。投降!?孙权突然将信揉做一团!想了想,又缓缓展开、铺平了它。
该怎么办呢?蹙眉间,有侍从奔入厅内,道:“鲁大人回来了!”
“快请!”孙权猛然站起,才觉四肢麻木!他扶着腿到门口迎接鲁肃时,见到鲁肃身边站着一个面善的青年人:个子很高,手持白羽扇。
“这是子瑜的二弟。”鲁肃说。
“哦,孔明先生,久仰了!”孙权将诸葛亮、鲁肃让进屋,一边想:难怪觉得似曾相识,诸葛兄弟,样貌有六、七分相似。
孙权打量诸葛亮时,诸葛亮也正在观望孙权:他只有二十余岁,棱角分明,须发微黄,应该有少许外族血统。浅褐的瞳仁里,隐约闪着狼眼般的翠sè光泽。看上去孙权有点疲倦,常常捶捶腿、打个呵欠,不过,在这个貌似松懈的身躯里,一定藏着坚韧的欲望,是以他那双眼睛一旦盯到人身上,就一眨也不眨。
诸葛亮微微笑了,恰到好处地应对这个骄傲到烦躁的青年,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至关重要的事。
“孔明,”两人相望之时,鲁肃开口了,“我主想听听你的建议。”
“是建议孙将军呢,还是建议江东?”诸葛亮问。
孙权脸sè一沉:“那不是一样的吗?”
诸葛亮轻摇羽扇,笑着说:“不一样。孙将军的头衔,可以由朝廷封赏;江东之主的坐席,却只能靠仲谋自己来争夺。”
诸葛亮直呼孙权之字,令鲁肃有些难堪;他偷偷一望,却见孙权并没有不悦。“我要听江东之势,”孙权回答,“我拥有整个江东,不仅我一人而已。”不能在气度上输给诸葛亮,孙权想,除了要维护称雄一方的尊严外,他还生出了想和眼前的同龄人一决高下的心。
“好!”诸葛亮笑道,“亮就与将军说江东。目前海内大乱,将军占据江东,我主也在汉南招募军队,与曹cào并争天下。”他只一句话,就将刘备摆到与曹cào、孙权一般高的位置上,“曹cào已歼灭不少对手,差不多平了北方,紧跟着他攻破荆州,威震四海!”此番夸赞,令孙权眉头更紧,诸葛亮在羽扇之后,望见孙权神sè,淡淡笑了,接着说,“这一来,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主只得逃遁至此。亮建议孙将军量力而行,”话入正题,关键时刻已到,诸葛亮的声音,反倒显得漫不经心,“打得过呢,就早点和他断绝关系;打不过呢,就放下武器、捆起盔甲,朝他屈膝称臣。无论怎样,都好过将军你现在……”
“我现在怎样?”孙权微怒道。
诸葛亮似笑非笑:“您现在表面上托名服从,心里却怀着犹豫,左右为难,延误时机。将军……”他一字字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孙权霍然站起!却又一动不动。
从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没人敢用轻飘飘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讥笑他、指正他,甚至预言他的大失败!若不是尽力克制,孙权简直要一拳砸到诸葛亮脸上,将他袖手旁观的表情砸个稀烂。他不是来求助的吗?那个聆听教诲、必恭必敬的人,不该是诸葛亮吗?!
想到这,孙权脸上露出了反chún相讥的冷笑。
“刘备呢?刘备打得过曹cào吗?”他问。
“打不过。”诸葛亮直接说。
“他怎么不投降?”
原来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诸葛亮忍俊不禁,他举起羽扇,遮着脸笑了笑,才正sè说:“我主怎能降曹?将军没听说过田横吗?他不过是昔日齐国的一介匹夫,高祖称帝,田横不愿称臣,率领五百壮士退守海岛,不屈自刎而死。我主玄德公,是堂堂王室之后,英才盖世,万众仰慕,有才华的人投奔他,就像江河奔腾入海!”青年人的激昂高亢,令孙权、鲁肃二人听了,也禁不住热血激荡!“若大事不成,只好归咎于天意,天意莫测,有死而已!岂能拜倒在曹cào脚下,苟延残喘、愧对此生?!”
诸葛亮一甩衣袖,起身要走。
倘若对手很骄傲,那就做到比他更骄傲;倘若对手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那就站到比他更高处。很多年后,诸葛亮回忆这个与孙权初次见面的夜晚,忍不住捏了把冷汗:那时他太年轻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自信没有一件事做不成功,并且总想用最简单、最直率的法子来达到目的。诸葛亮举步时,就猜到孙权定会拉住他;后来诸葛亮想:万一孙权没拉他呢?万一那样……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又将是怎生模样?
所幸“万一”没有发生。
孙权没等诸葛亮完全站起,就一把拽住他袖子,动作之快,让鲁肃吃了一惊。在鲁肃印象里,孙权是个少年老成的君主,就像最锋利的宝剑,总是藏在深深的、沉重的鞘里。
“难道我就甘愿受辱?我就肯向曹cào屈膝下跪、以求苟安?难道我堂堂孙仲谋,会是个刘琮一样的懦夫,将大好江山、十万将士拱手让人?”
孙权一拳挥出!无论如何,要揍诸葛亮一下!这一拳直打在诸葛亮锁骨上,令他一个踉跄。好爽快!孙权忽然记起,他有整二十年没打过架。兄长孙策自己就是个爱打斗的,偏不许二弟打人,说他拳头一扬,就要失了孙家身份,要使人说孙家儿郎仗势欺人、羞辱江东。这次揍的可不是江东人!孙权扬起眉,得意洋洋望着诸葛亮;诸葛亮身靠书柜,右手揉着肩胛,一脸苦笑。
只有鲁肃大惊失sè!
“孔明、主公……”
没等鲁肃想清楚该说什么,就听诸葛亮、孙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孙权一面笑一面说,“孤心意已决!”
“主公?”鲁肃问。
“将军真打疼了我。”诸葛亮笑道,“接下来,就该直击曹cào了吧?”
孙权笑着晃晃拳,快乐的模样像个孩子。“不,我的拳头挥不到曹cào身上,那得靠……周郎哇!”说到这,孙权冷静了些,他收敛了方才那一拳的喜悦,蹙蹙眉问,“子敬,周郎现在何处?”
“公瑾正往柴桑来。”鲁肃回答。
“好!”孙权一拊掌,转面诸葛亮,“我想好了,当今天下,除了刘备,再没有能与我并肩抗曹的人。只是,刘备新遭惨败,这一战他捱得过吗?”
“敢问将军麾下,有多少能随时出战的军卒?”诸葛亮反问孙权。
孙权一愣:“十万吧。”
“十万?”
诸葛亮戏谑之sè,令孙权低下头,盘算了片刻,说:“哦……五万吧?”
“五万吗?”诸葛亮追问。
孙权咳嗽一声,望望鲁肃,恨恨道:“三万人总有的!”
三万……袖子里那封信,像炭火般烧着孙权,那封信上面,赫然是八十万的惊天之数!要用三万人,对抗曹cào八十万人,正似蚍蜉撼树!难怪张昭等人个个主张投降,说战事一起,江东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
“三万,呵呵。”诸葛亮笑了,“我主虽败,手下仍有一万兵力,刘琦在江夏的军卒也不下万人。合起来便是五万。孙将军,你怕了?”
烛光里,孙权嘴chún绷得紧紧的,他像一只狼,诸葛亮忽然想,正在这个瞬间,诸葛亮觉得危险,这种危险无疑是从眼前的青年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或许日后,他会成为一个严重的敌人。
“没有,”孙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在等孔明说下去。”
诸葛亮说:“将军愿意听一个预言么?”
“讲!”
“曹军必败。”
“怎么说?”
“曹军来自遥远的北方,为追赶我主,骑兵一日夜行三百多里!正所谓,再强劲的弓箭,到jīng疲力竭之时,连最薄的丝绸也穿不过去。曹军目前,正当强弩之末,遭遇挫败,那是一定的!”诸葛亮眼里闪着异常锐利的光泽,“何况,北方人不善水战,荆州军民投降曹cào,大多是为武力所迫,并非真心归顺。假若将军能命一位上将统率三军,与我主合力并进,便胜券在握!”
“哦……好!一位上将!”
“将军,我所说预言,才刚刚开始。”
“什么?”
“曹军兵败,必然返回北方,如此一来,荆州、江东的势力便强大了,三足鼎立之势,也就此形成!”
诸葛亮一口气说完。
他在等待又一次惊讶,他一直喜欢收获他人的惊讶和赞叹,就像收获荣誉与胜利,就像他一直喜欢仰起面,感觉金子般的阳光洒到脸上,暖融融的叫人快活。然而这一回,孙权将目光转到鲁肃脸上,诧异地说:“子敬,孔明之语,岂不与你暗合?记得你我初次相见,你便向我提出三分天下之说。”
诸葛亮一惊!鲁肃?!
“那不一样,”鲁肃很好脾气地笑道,“我只是猜测,主公与曹cào将各有三分之一,至于第三个人,我估量不到;而今才知,原来玄德公就是第三人。”
谦虚——是诸葛亮此夜得到的最丰饶的财富,尽管它之得来,以了一种令他无奈到失落的形式:原来三足鼎立,鲁肃也曾想到。世上绝不只有一个人,拥有至高的智慧,上天会安排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叫人为之煞费苦心、战战兢兢。鲁肃不是对手,他是个善良的提醒。
“孔明……孔明?”
从礼贤馆走出,诸葛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鲁肃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停下脚步,掉头朝鲁肃笑笑。
“孔明,”鲁肃怔怔的,“你……”
“怎么?”诸葛亮问。
“你没事吧?”
“没有哇。”
“孔明笑得……古怪,”鲁肃叹道,“与往日不同。”
“有何不同?”诸葛亮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往日一笑,锋芒毕露;今日么,”鲁肃笑着指指天上,“正似此月。”
天空中悬着一lún月,月影朦胧在云彩里,但见微微的、cháo湿的光线,从云层飘荡下来,弥漫天地。今夜月亮是极好的,尽管被遮蔽住,光芒却丝毫未减,反倒更显可亲、可爱。
诸葛亮会心一笑,说:“子敬兄谬赞了。哦,有事么?”
“我还有一事不明。”
“请讲。”
鲁肃拱拱手,皱眉道:“孔明方才对我主所言,大多很有道理,只有一句,称曹军不善水战,无法与江东匹敌。然而……”他眉头越皱越紧,“荆州水军,绝不逊sè于江东!曹cào既能以武力迫令刘琮投降,就必定能以武力迫令荆州水军出战。目下,长江天堑已被打破,敌众我寡,相差悬殊,我恐怕要想取胜,并没有孔明说的那样……简单。”
好个子敬!孔明暗赞了声。他笑吟地望着鲁肃,说:“是的。”
“是的?”鲁肃原以为诸葛亮会给个更好的解释,没料他只淡淡一句“是的”。“如此说,孔明是有意欺瞒?”鲁肃不禁生气。
“据我所知,江东文臣,只有子敬兄力主与曹cào一战。”诸葛亮悠然道,“亮那么说,正为坚固孙将军的战心,不正与子敬兄殊途同归吗?你何必怪我?”
“这……”被拿来和诸葛亮的“欺骗”相提并论,鲁肃脸都红了。“孔明不该诓骗我主。”他坚持道。
诸葛亮没说话,他在心里说:谈不上诓骗,曹cào一定会失败,他将在江东遭遇败绩,他将落荒而逃,令我三足鼎立的心愿从纸里、口里搬演到大地上!因为曹cào少了个人,一个才华足够与“那个人”媲美的谋臣。那个人……诸葛亮轻叹一声,他很多次想过他的样子,想像他十八披发为将,纵横江东、所向披靡!想像他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与孙策扬鞭打马,将传说最美丽的一双姐妹娶回家。想像他风雅绝伦,妙解乐律,即便醉意陶然,也能回眸一顾,辨出席上乐师细微的错误。那个人,仿佛一出生,就注定接受天下的爱慕、赞叹,一面承担起最巨大的责任,一面享受着最耀眼的荣光。他是不凡的,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诸葛亮也禁不住心动。
“孔明!”这时鲁肃拦住诸葛亮,“你不如重回馆内,向我主澄清。”
“澄清?哈哈……不必了。”诸葛亮大笑,“子敬兄,就算你不信我,有一人你总该相信。”
“谁?”
“美周郎。”
周瑜周公瑾。
趁着鲁肃发怔的当口,诸葛亮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去。是的,尽管曹军人数不至有八十万之多,但也绝不会低于三十万。以五万孙刘联军,对抗曹cào三十万人马,若说正面交锋,胜算微乎其微。然而,战争不只发生在战场上,它还发生在驻扎里、发生在行军里,发生在粮食和水里,它发生在每个军卒身上,可以很坚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火能制敌、水能制敌,长江之上,最无情的不是水火,是另一种东西……唉,九月秋风,竟也如此迫人!诸葛亮紧紧衣衫,感觉到一阵寒意直沁肺腑,叫人难以忍受。残忍、残忍的……他想到了一件事,久居江东的周瑜,应该比他更熟悉和了解这件事,它就一像枚小小的钉子,落下去,便能钉住巨蟒七寸。周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诸葛亮不了解,他想自己很快就会了解,在那个人有所行动之后。
“子敬兄!”诸葛亮猛转身,喊道,“曹军来攻,要路过云梦吗?”
九百里云梦泽,雾霭蒸腾,似真似幻。
云梦,叫人联想到巫山神女,也联想到冤死的韩信。
那里诞生过最温柔的神话,也发生过最残酷的杀戮。
“要的,云梦是必经之路。”鲁肃回答。
这一夜,诸葛亮梦见了云梦,他曾在五年前去过一次云梦,梦里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妩媚。湿漉漉的青藤从天空垂落,上面盛开着冶红的花朵;翠绿的沼泽地里,冒着一个个咕嘟嘟的泥泡,活像一张张贪婪的嘴;白尾巴的羚羊闪一闪就没了踪影,雾气弥漫处,伸手不见五指。待雾散了些,诸葛亮见到他周围,全是悬浮在半空里的人脸。陌生的,带着惊慌的表情。不知从哪儿传来水声,传来jīng怪的歌谣。丁冬、丁冬,像有一只白白的、小小的手,套着黑水晶的镯子,正一下下拨你心弦。诸葛亮在梦中便猜到,这只是一个梦,这令他壮着胆子往密林深处、往泉水处走去。传说云梦里住着山鬼,山鬼骑在豹子身上,半裸着身子,腰肢比水更软,上面挂着能发出水声的小铃铛。传说山鬼无论到哪里,便会将灾难带去哪里,带去恐惧、腐烂和死亡。诸葛亮越走越深,藤萝像女人披散的长发,纠缠着、诱惑着、引导着他,直到他见到一个人。这个人背对着他,黑瀑布般的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在这个人身边,竖着一架琴;一领雪白的披风将他包裹,披风上绣着有翅膀的老虎和蛇。泉水在他面前流淌,他弯腰,用透明的、琉璃制的小罐子,往泉里一撩,装了半罐水。然后这个人转过面,恰好一阵云雾来,含糊了他的眉目。诸葛亮盯住他手里的小罐看,只见浅黑的水里,漂浮着一些灰尘般的小虫子。这个人,笑了一下。诸葛亮感觉到他笑了一下,说了两个字;在梦里,诸葛亮没能听真,后来他醒了,回过神去想那两个字,他想到了,那个人说……疾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夜深人静,诸葛亮坐起在驿馆窄小的榻上,抱住双膝,将头靠在膝盖上,这个姿势令他冷静、放松、清醒。诸葛亮深深呼吸着,他想他刚刚见到的那个人,是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