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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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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雒城后,诸葛亮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张任首级从旗杆上撤下,放入紫檀木匣,交还城中;二是将三十袋粮食扔上吊桥,供雒城百姓食用,因为他注意到,城中很久不见炊烟了。然后,他立在庞统灵前,望着乌木上白生生的“庞公士元之灵”,叹了口气。刘备、法正以及庞统在蜀地新交的朋友彭羕三人,见到诸葛亮,面上流露出各自不一的表情。

“二桃杀三士!”彭羕小声说。

诸葛亮微微一震,转过面,见彭羕脸上挂着冷冷的嘲笑。

“足下便是彭永年吗?”他垂手问。

彭羕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好个倨傲的人。诸葛亮笑了笑。彭羕原是蜀地官员,得罪当权,处以髡刑,胡须、头发统统被剃掉,还罚去做劳役。听说刘备入川后,他前来投靠,结交了庞统,很得刘备看重。外表的傲慢,正bào露了内心的卑怯吧,诸葛亮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光秃秃的脑袋、光溜溜的下巴,无不显示出彭羕“徒隶”的身份。

彭羕注意到诸葛亮在看他,又羞又怒,正要说话,忽听法正道:

“孔明在放纵刁民!”

显然,法正对诸葛亮将粮食送入城的举动很不满。

“雒城将是主公的辖区,百姓更是主公的子民。令子民忍受饥饿,而能获得胜利的,亮从没听说过。别再死人了,”诸葛亮举起羽扇,望望雒城上方漂浮的饥馑空气,叹道,“这里杀孽已经太重。”

“多久?还得在城前停多久?”刘备问。

“半个月。”

诸葛亮再没有发动攻势,他携琴坐在庞统灵前,偶然想到什么,就奏出个或哀切、或激昂的tiáo子,十指像蝴蝶在琴弦上飞舞。他注意着城里的喧嚣和炊烟,每三日送一次粮食。到第四次,军卒们正把粮食往吊桥上扔,忽听“吱扭”一声,雒城开了!一个消瘦、大眼睛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绸衣,提一把弯刀,慢慢走出来。他身后,一群面黄肌瘦的老人、妇女、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刘备军。

“诸葛亮在吗?”少年扬声问。

诸葛亮独身上前,一直走到少年刀前,微笑看着他;此时少年只要提刀一劈,就能令诸葛亮的血溅到自己脸上。

“刘循?”诸葛亮问。

“不错!”少年回答。

“刘季玉之子?”

“正是!”

“我一直疑惑,区区雒城,怎能支撑一年之久!现在总算明白,”诸葛亮施了一礼,叹道,“公子深得人望,有胜令尊啊。”

刘循没回礼,低声说:“庞统是我杀的。”

“哦,士元兄身中十三箭。”诸葛亮说。

“箭箭是我射。”刘循手腕一转,将弯刀双手捧了,递上前说,“我知道刘备恨雒城,我虽该死,百姓何罪?杀我一个,保全雒城。”刘循扑通一声,双膝跪落!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诸葛亮眼前。

“公子不怕死?”诸葛亮接过弯刀。

刘循抬头笑了,阳光落在他脸上,落在他洁白和整齐的牙齿上,令他更像个孩子:“以往一直不肯降,是担心刘备会残害百姓,以泄私怨;现在不同,有孔明在,刘备不至屠城。杀我一个,保全雒城。你这一刀落下……”刘循感觉到弯刀锋利、冰凉的铁刃,正贴在他脖子上,“就是答应我了。雒城十万百姓,要靠诸葛亮仁恩。”

“我不是个仁慈的,”诸葛亮笑着说,“我倒是常怪主公太仁慈。”

刘循一惊!

诸葛亮提起刀,刀锋擦着刘循的左脸扎入土里,切断了他一缕头发。

“走,去给士元兄上支香。”他弯腰挽起刘循,“雒城百姓,只有求主公开恩;公子之生死,也绝非亮能裁夺。”

雒城,就在刘循为庞统点香的那一瞬,归降了。

刘循望着庞统灵牌,突然泪流满面。

“益州……是再没有指望了。”刘循哭着说,“玄德公,请放我回去,我将劝父亲前来归顺!”少年人纯洁的眼泪,令刘备一阵心酸,他正欲答应,忽然听到个淡淡然的声音:

“公子会吗?”

转面一看,竟是诸葛亮!

“怎么?”一旁法正蹙了眉,“军师不信刘循?”

诸葛亮摇摇头。

刘备奇怪了:“军师不是最相信他的么?这才将他领至军中。”

“关在笼里的虎豹,虽不必斩草除根,亮也绝不敢打开笼子。”诸葛亮笑道,“刘循走投无路,愿以一死换雒城平安,诚心可鉴;然而,一旦放他走,不啻于纵虎归山!万一他变了主意,改归顺为顽抗,只怕主公将追悔莫及。”

诸葛亮说:“亮劝主公别冒险。”

刘备再次听从了他的劝告。

孔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备忍不住嘀咕。从初见诸葛亮起,他就感觉到,这个青年像水,而自己像鱼,没有一条鱼能离了水。但老实说,“水”很难进到“鱼”身体里。对刘备而言,庞统、法正,既是臣子又是好友,既能一道饮酒作乐,又能一起驰骋沙场。孔明呢?刘备想像不到和诸葛亮醉在一处,高声唱歌、品评谁家闺女更漂亮的情景!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凛然,使人望而却步。

正思忖间,却听诸葛亮在说:“主公、主公?”

“啊?怎么?”

“明早就拔营吗?”

“好……”

“十日之后,便到成都。”

“好。”

“听说马超已归降主公?”

“是啊!孟起真是英俊,他简直……”

“请马将军配合主公,从西面包抄成都,可以吗?”

“哦,哦。那当然好。”

“亮去拟写召令……”

“诸葛亮!”

诸葛亮一惊。怎么了?刘备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他回身望着刘备,一望之下,才记起,君臣两个,真是……很久不见。三年,刘备老了些,黑了、瘦了,尽管jīng神矍铄,多少有些憔悴。与刘备会师半个月了,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多注意一下他?诸葛亮垂下眼睑,心生愧疚。他低声说:

“主公,是亮失言了。不必那样急。在雒城多停几日吧,休整一下军备,也令士元兄……入土为安。”

诸葛亮声音越发小下去,直至他见到刘备正乐呵呵地望着他。

“主公?”

“真难得啊。”刘备抓抓头,“久不见孔明如此。”

“如此……?”

刘备抚着他背,谑笑道:“惭愧时的诸葛亮,才像只有三十四岁!哈哈!孔明,你刚才打断了我话!喏喏,我说孟起英俊,你却立即说到助战之事,令我吞下后半句……”

诸葛亮扑哧一笑。

刘备还是将整句话说完了,他说:“孟起真是英俊,比子龙还要英俊”。

说罢,他与诸葛亮击掌为盟,叮嘱他别把这话说给赵云听。刘备手掌重重拍上他掌心时,诸葛亮感觉到久违的快乐,感觉到霸业之外的另一种意义。当日,之所以选择刘备做君主,也正因为,这个人能带给自己另一种“生命”啊!兴冲冲、热腾腾的生命。刘备随意、宽和的性格,使孔明放松、温暖。童年,诸葛亮从屠刀下逃了生,噩梦也就此萌生。主公是有勇气的,他想,一个颠沛二十多年,仍能乐呵呵不言放弃的人,正有我所渴望、而又欠缺的……生命勇气。所以一直跟着他,从隆中跟到新野、到赤壁、到南郡,又到了成都。

成都缭绕在暮sè里。

刘备徐徐围攻了十日后,马超到了。

这个消息,令原本就忍不住想哭的刘璋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父子在益州二十多年,没给百姓多少好处,反倒引发三年战火,令妻子哭丈夫、父亲哭儿子……尸体被抛弃在草莽、沟壑里,这、这全是……我在造孽哇!看看许先生,七十多岁了,多有名望的人,还想爬墙爬到刘备那里去!足见我丢失人心,到了怎样的程度!”

刘璋一面哭,一面挥手,“开城吧!投降、投降好啦!”

“请等一等。”一个人闪身而出。

“君嗣?”泪眼里,刘璋朦朦胧胧看见阶下人玫瑰般的面颊。

张裔字“君嗣”,今年二十二岁,是蜀地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俊美的相貌固然使人羡慕,也给张裔带来不少麻烦。有传言,说张裔所以被重用,全是因为他生得好看;烽烟四起时,又有人揶揄:叫君嗣用“美人计”迎敌,一定战无不胜。张裔憋着一口气,居然真率兵到了陌下。他遇上了张飞,只一战,就大败而回。战败本是寻常事,但败在张飞手下,又给爱嘲笑他的人添了谈资。“张飞,哪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哈哈,张飞。”张裔听到这样的话,一张面孔气得煞白,却更像玉石般皎洁。

“君嗣之意是?”刘璋问。

“刘备手下,法正、彭羕都与主公不睦;兼之庞统身死,我恐怕贸然开城,将使您陷入险境。”张裔建议,“不如派人先去探探刘备口风,他肯保证主公安全则罢;若不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坚守城门不开!”

一番话说得刘璋眼睛又湿了。

“谁去呢?”刘璋问。

“我吧。”张裔说。

张裔望望四周沉默的官员们,昂然而出。再不要被当成“玉人”来欣赏、来嘲笑,死又如何?国家危难之时,死亡也是个好归宿!他想像着鲜血染上他面孔,像在白玉上点缀了红珊瑚。要死,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死去!张裔一脚踏入刘备营里,他见到了正在看信的诸葛亮。

“听闻雒城已破,这真是上天所赐!军师受三顾而出,将要光大王霸之业,雒城之战,正是个好兆头。用兵治政都一样,要懂得张弛之道,选拔人才、明辨是非,从而和睦百姓、教化生民。军师之所为,是在混乱的世道里演奏出了一个明亮、高亢的正音,假若比之音乐,那便是达到了管弦的极致!我虽然不是知音钟子期,也不能不击节叫好!”

这封信,是马良自荆州派人送来的。

“哪里当得季常如此盛赞!”诸葛亮笑了笑,抬起头。

“君嗣吗?”他问。

“啊……啊,是。”

诸葛亮随意、亲近的态度,出乎张裔预料。他为什么像个老朋友一样,直接以“字”来称呼自己呢?

“主公与孝直、永年查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君嗣坐吧。”

诸葛亮站起身,指指上席。张裔犹豫一下,蹭着坐了;诸葛亮斟一盏热茶,递到张裔手里,笑着说:“君嗣此来,必成大事。”

“我是来……”张裔刚一开口,就见诸葛亮摇摇羽扇,示意他不必急着说。“等主公归来再商议。”诸葛亮是这个意思,一面又道,“我很早就听说了张君嗣之名,日前你与益德交锋,失利遁逃,我派人打听你,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的消息。此时见君嗣好端端坐在这里,才算放心。”

这个人眉目之间,非常温存。温存到不像一个军师,不像第一流的谋臣,反倒是个在为朋友担心、焦急、愉悦、快乐的书生。张裔望着诸葛亮,他雪白的羽扇,他握住羽扇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心里想:正是他了,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令主公在宝座上哭泣?

这时,刘备走入营里,身后跟着法正、彭羕。

“张先生。”刘备使用了一个尊称。

“裔想求得玄德公的承诺。”张裔直接说,“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看看张裔,坐到几后,叹息一声,慢慢说:

“张先生,这仗打得太久了。”

“张先生,孤不忍再看同姓cào戈。”

“张先生,季玉是孤同宗,是孤兄弟,该有的礼节,孤一点不会少他。”

“孤要给西蜀一个好面目,张先生……唉。”

张裔将每个字都听入耳里、记在心里,他想: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就像诸葛亮也值得信任一样。他接过诸葛亮递上的清酒,又见他正将另一樽酒递到刘备手里。“张先生,请。”刘备举了杯。诸葛亮侧立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张裔没有动,想了想,将杯放在身边,问:“玄德公果真不会伤害西川之民?”

“自然。”刘备将酒饮尽。

诸葛亮重斟一杯酒,自个儿喝干了,笑着将空空的盅底给张裔看。

“那么……好吧。”张裔说,酒入chún舌,热辣辣的。

红晕很快渲染到张裔面孔上,令他两腮如点胭脂。绯红的chún上,残留了星星点点的酒沫。张裔原本就不擅饮酒,又碰上这么个叫人轻松、愉悦的时候,言谈举止之间,不禁醉意流露。他扬一扬衣袖,起来朝刘备一礼,笑道:“有一篇《诗》,正好应景。”

“什么?”刘备笑着问。

张裔弯腰,右手持竹筷、左手把玉盏,戏笑着轻敲碗缘,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

正歌吟间,突然彭羕啐了一口:“轻薄子!”

张裔歌声顿停,就像被人生生割裂!

“轻薄?”法正应声大笑,“说轻薄还抬举了他!谁不知张君嗣是哪路货sè?哈哈,早生几百年,君嗣当与董贤一争高下!”

董贤,是汉哀帝宠信的男sè。

顿时,诸葛亮脸sè大变。法正此时公然蔑视刘璋使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看看刘备,他仍旧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法正得意洋洋地瞥瞥张裔,心里满是报复的快乐。三年前他曾向成都令董和借车,当时张裔正在董家做客,听说是法正来借,便玩笑着说:“法孝直哪里懂得欣赏轩车?把好车借给他,就像将山珍海味拿去喂狗一般,bào殄天物哇。”这话被人传入法正耳里,法正就此怀恨在心,常常想将张裔置于死地。

“时闻吹箫曲,每开后庭花……”法正又悠哉游哉地加了一句。

张裔猛然将玉盏朝法正摔去!

法正避之不及,被玉盏撞破额角。

“张裔!”法正捂着额怒斥,“你真当我杀不了你吗?”

“好!”张裔把竹筷一掷,大声说,“我张君嗣等着你来杀!”

说罢,没及刘备缓过神,张裔扬长而去!

营里,彭羕没所谓地一笑,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法正擦掉了额上血迹,哼哼冷笑两声,望向刘备,刘备不至会加罪于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刘备呢,正看着诸葛亮坐席,席上空荡荡不见个人影。

诸葛亮追出去了。

一追出来,诸葛亮就觉得好笑,他恍惚记得,少年时他也曾这样追过一个人,后来,她成了他妻子。不过这次,与个人情感全无干系,他无奈地想:法正骄横跋扈,人人皆知,只没想到他居然不识礼到这个地步。该是故意的,诸葛亮叹了声:他故意令张裔看到他在刘备心里的地位,提醒那个人,一旦刘备入主成都,张裔就该战战兢兢地捱日子,等待法正的处置。

小孩子似的。诸葛亮想。

“君嗣、君嗣!”

追了百余步,诸葛亮扯住张裔袖子。

“君嗣将如何回复季玉?”他问。

张裔恨恨道:“我不能与法正共事!”

“难道君嗣要因为一个法正,败坏整个益州?”他又问。

张裔没说话。

“我劝君嗣……”

“军师不必再劝。”

“君嗣……”

张裔望着诸葛亮说:“不必了。不想令军师以为张裔小jī肚肠。就像一朵花,它渴慕春风,就一定要先忍耐严寒。只求军师一件事……”

“请讲。”

张裔羞赧了面孔,低声说:“我……我可不想死。”

“啊?”诸葛亮吃了一惊。

“别令法正真杀了我。”张裔慢慢说。

这话令诸葛亮哑然之余,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张裔是个比法正更孩子气的人,他正似他看上去一样:美丽、单薄。诸葛亮不愿用“娇弱”这种更适合用来形容女人的词来说张裔,尽管它其实是合适的。真有那么严重吗?他一面笑,一面想。这一想,却叫他神sè严肃了些。不一定是张裔,倘若法正果真为了一己睚眦之怨,滥施刑名,那他——诸葛亮,该怎么办?

“法正、彭羕皆非善类,军师要小心。”

张裔回转成都前,给诸葛亮留下一个忠告。诸葛亮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洞洞的吊桥,忽然感到寥落。从第一次见面始,直到张裔死在他小小的家院里,诸葛亮从不赞同旁人传言的、君嗣有龙阳之好的说法。他只是太脆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一朵花,一朵用最薄的琉璃、最轻的水气做成的花。花朵渴慕春风,却不知春风有朝一日,将吹落它容颜。此时,诸葛亮想不到很多年以后,张裔会死在自己手里,奄奄一息,凋零成泥。

“季常:见信请携舜英入蜀,亮恭候于成都。”

回营后,诸葛亮给马良回了封很简单的信。坐在黑夜里,他清晰地看见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看见刘璋脖子上挂着益州牧的印信,坐在一匹马拉的小车里,垂头丧气地驰出城;他看见刘备将印信接过后,拉着刘璋的手长吁短叹,两个人眼里都盈了cháo湿;而诸葛亮,一身白衣端坐马上,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握着羽扇,羽扇雪白,纤尘不染。就此入主成都,像个真正的君王般俯瞰益州!所谓荣耀,再没有胜过这个的了。天府之国,将像金澄澄的麦子般垂首于眼前。窗外,北辰星挂在天幕上,凝望着诸葛亮,就似在凝望地面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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