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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仙芝入主安西都护府,一席话收服旧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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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仙芝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一连好几天,不光整个番兵营,就连整个龟兹城,都在谈论这场充斥着马nǎi酒的盛宴。胡汉之间的对立大大缓解了,汉人都尉李天郎得到广大胡人士卒的尊敬,这为他接下来大刀阔斧的整军备战,保证军令的畅通起到了极为明显的作用。胡人们都尊称他为“雅罗珊”将军。

熟悉帐下的大小统领,清理营中的粮秣器仗,花费了李天郎不少的jīng力。直到高仙芝大队返回龟兹,李天郎才得以从军营脱身返回城里住处,准备觐见这位正式身居安西大都护的高仙芝高大将军。

风尘仆仆的李天郎刚进城门,便迎面碰上了随高仙芝返安西的杜环,好久不见,自然倍感亲切。李天郎力邀jīng通数门胡语和西域诸国风俗地貌的杜环到番兵营执掌长史之职,杜环感谢之余,也悄悄告诉他,应安西都护府之命,小勃律派出了以阿悉兰达干大相为首的使节团,即日便到达龟兹。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来听奉皇帝诏书,明皇为小勃律赐号归仁,并封大王子赫纳利为归仁都督,同意设立归仁军以戍守唐之西门;二是来朝贺高大将军荣登大都护之位,并遵从都护府安排为即将到来的西征效命。

李天郎点点头,心里某处地方不由一疼,他想到了几天不见的阿米丽雅……

与杜环匆匆告别后,李天郎带着“风雷”“电策”和寸步不离左右的阿史摩乌古斯穿过龟兹城径直往住处去。还未到家门,“风雷”和“电策”便欢叫着扑了过去,将大门扒得哗啦啦响。门很快开了,阿米丽雅微笑着出现在门廊,手里还拿着一个做皮活的锥子。早春的夕阳温柔地投落在她的身上,焕发出无数恬静安详的气息,一汪碧绿的秋水含羞带嗔,望得李天郎也心神摇荡,家的感觉骤然攥紧了他的心。公主的美丽使木然的阿史摩乌古斯也为之一惊,嘴里惊诧地咕哝了一句:草原上的女神!

那道简陋的小门仿佛磁石般将李天郎的心吸了过去,他知道,这就是因为有了一个女人,有了阿米丽雅,正是她,将这个李天郎这处以前只用来歇脚的凌乱狗窝变成了温馨的家……李天郎跳下马来,阿史摩乌古斯利落地接过马缰自带飒赤和两条巨獒去廊下马厩,虽然第一次到这里,但这些小事,出身草原猎户的阿史摩乌古斯倒是不用人教。阿米丽雅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像蝴蝶般张开双臂投入自己男人的怀抱,李天郎将她抱起,一边在她脸上脖子上印下一个个重重的热吻,一边迈步走进屋内。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所有的家用都焕然一新,整齐洁净,一尘不染。向阳的窗户前和案几上,放置着几盆从长安方天敬处带来的水仙花,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令人馋涎欲滴。李天郎放下公主,忍不住伸手去抓美食,却被阿米丽雅一声娇喝止住,只得先去了战袍甲胄,洗濯一番才回得桌前。

“试试这个,奴家可做了几天了!”阿米丽雅递过来一双牛皮箭袖,“快做完了,可把我手扎坏了!”

李天郎放下酒杯取过箭袖,只见针脚细密、做工jīng巧,除了以丝绸做了衬里,还jīng心地做了打磨,以免硌着手腕。“真看不出你还会做皮活!我简直难以相信你是公主!告诉我到底有哪些是你不会做的?”李天郎的惊讶和感激发自肺腑。

“哼,我虽是公主,却是小勃律的公主,岂是长安深宫大院里那些娇滴滴金枝玉叶所能比的!”阿米丽雅骄傲地说道,“你看,左边的那只我绣的是红sè鹖鸟,那是你们西凉汉人的标记,而右边,绣的则是飞骆驼,那可是小勃律王室的徽记……嗯,喜欢吗?”

提到小勃律,李天郎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强制自己的即将飞散的思绪,回到眼前甜蜜的饭桌前,但是一丝裂痛不知不觉地在他心头清脆地炸开,不,让我先享受这样的甜蜜吧,先不要来打搅我,不要!

“李郎,怎么啦?不喜欢吗?”

李天郎赶紧强颜欢笑地答道:“怎么不喜欢!喜欢得要命!”提不提阿悉兰达干来安西之事?异样的煎熬撕扯着他的心……

“你在酒宴率汉人竞技大胜之事,早就传到我这里了,昨日马麟来这里告诉我你要回来,我一问起,那孩子更是将你吹得神乎其神……”公主兴致勃勃地说,“看来李郎真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李天郎喝口酒,含糊地说道:“唉,其实胡人不乏英雄好汉,就是卖与我为奴的那个阿史摩乌古斯,也是仅次于赵陵的一流箭手,只可惜……”

“边吃边说给我听,看看这羊肉,是我从你师父那位御厨处学得,尝尝好吃吗?”

……

床笫的纵情之后,李天郎搂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阿米丽雅,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久久说不出话来。多么美好的时刻啊,任何人都会难舍这样的美妙时光,更不要说对一个举目无亲、茫然亡命的浪子了……

你舍得吗?你舍得吗?

舍不得!舍不得!岂止是舍不得,简直就是心头剐肉!撕心裂肺!

多好的家啊!多幸福的感觉啊!

可这样的好日子说来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却又如琉璃般虚渺易碎,也许自己一句话,就可以让这得之不易的一切化为阳光下的朝露……这,难道也是命?这又是怎样的命啊!

阿米丽雅将脸贴近自己情人怦怦搏动的心脏,闭上眼睛用冰冷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在李天郎伤痕累累的xiōng膛上划着圈儿,梦呓般地说:“你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想我该告诉你……”李天郎艰难地说,心中的那道裂痕嚓啦啦彻底裂开了,为什么要说?有个声音在问他,为什么?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告诉她!否则我会愧疚一生!“小勃律使团……”李天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到xiōng前的公主浑身一颤,一只娇小的手掌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什么也别说!”

李天郎轻柔但却坚定地拉开公主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绿眼睛:“阿悉兰达干带着小勃律使团来这里了,你,你……这可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

“我叫你别说!你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说!”已经是泪如泉涌的阿米丽雅疯狂地捶打着李天郎的xiōng膛,“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你瞒着我不行吗!我自己都装着不知道,你却非要说出来!”

李天郎不由自主拽紧了棉被,很紧很紧,没想到公主已经知道了。

阿米丽雅无声地哽咽,用力将自己和李天郎紧紧贴在一起……

李天郎醒得很早,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身侧的阿米丽雅已经在厨房忙碌了。连阿史摩乌古斯也扯着沙哑的喉咙在吆喝着喂马,仿佛根本就没有受过伤。看看时辰,李天郎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衣戴帽,今日是高仙芝正式就任安西大都护后升堂议事的第一天,肯定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胆敢藐视他的权威。

散乱的发髻老也梳不好,李天郎不耐烦地绕了两绕,打算就此了事。正要系上头巾,手腕却被轻步走来的公主捏住,“坐下,怎么梳成这样!”阿米丽雅按住李天郎的肩头,李天郎乖乖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看镜子里的女人,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但李天郎仍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眼角的湿润。

阿米丽雅用热水将李天郎浓密粗硬的黑发温软了,再用梳子细细梳理,柔软细嫩的玉指在头发间穿行,温香如兰的气息幽幽掠过李天郎发顶,犹如儿时母亲亲昵地抚摸……

李天郎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甜蜜与温馨。阿米丽雅还没有说出她的决定,但是,李天郎已经感觉到了从公主手上传来的痛苦战栗。

发髻jīng心梳好了,阿米丽雅捧着看了看,完美无瑕。于是她微笑起来,在镜子里仔细端望自己的男人。镜子里的李天郎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实在不愿意就此停止,实在不愿意睁眼看见梦就在自己面前破裂。

“好了!这个样子才像大家嘴里的雅罗珊!”阿米丽雅落在李天郎肩上的手突然被抓得紧紧。

“不要走!”李天郎无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走!”

“我……我直接回大营,不再回来……”李天郎将脸贴在公主手上轻轻摩挲,“记住,这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我什么也用不着。只是你带的那几箱珠宝,我用了一些充作军用,以后打了胜仗,再设法还你……阿悉兰达干到时候会来接你,我会安排马麟来帮你……军务在身,不能,不能送你了……”

有冰凉的泪滴落在李天郎的头顶。

没有人可以经受这样的离别,李天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掏空了……

安西都护府今天人真多,西域胡汉官吏几乎都到齐了,大堂里根本容不下,于是大多数官衔较低的人只好在厅外静候。

李天郎还未下马,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就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李将军!雅罗珊!”是阿悉兰达干!

“好久不见啊!”李天郎心情复杂地和他寒暄,旁边的通译急忙翻译,“听闻公主和将军一齐去了长安,我等好生羡慕,不知公主可安好?昨日刚到便欲登门觐见,还有赫纳利王子的书信一封也欲奉上,但又恐高大将军责怪……”

“公主一切安好,时常思念家乡和亲人,也亏王子挂念!”

“自然!自然!有李将军在,公主还会有什么不好?”阿悉兰达干还是那么会来事,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不断审视着李天郎脸上的表情。

“大相何时折返?”

“不好说,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四天,这要看大将军怎么处分。听刘单刘使君说,今日大将军就要召见我小勃律、个失密、吐火罗等西域诸国使节,处置西征辅助之事,完事后由刘使君任天朝使臣,随我等奉大皇帝诏书折返小勃律。想是不会耽误太久罢!”

李天郎点点头,略一迟疑,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拜见公主先倒不忙,先把正事办了再说!这个,就是公主在城里的住处,闲了你自去寻。届时公主会和你们一起返家!”

阿悉兰达干大惊失sè,张嘴欲说,被李天郎止住:“你且莫慌,我自会安排一切,不管是刘使君那里,还是高大将军那里。”

阿悉兰达干瞪着眼睛看着李天郎,喉结上下滚动,又说不出话来,他显然被闹糊涂了,又不敢出言细询。

“照我说的做便是!要是返家时公主有丝毫差池,我拿你是问!可明白?”说完这些话,李天郎有些心烦意乱,“我会派亲随助你,只是不要过分宣扬便是!记住了吗?”

甩下迷茫的阿悉兰达干,李天郎走进大厅,一簇簇等候的各级官吏四下站立,居然没有人发出声音,偌大个院子,静悄悄的。议事厅里,隐隐传来高仙芝的说话声。

守门的军校向李天郎施礼,顺手为他开了门。身后一阵脚步声,张达恭、席元庆两人脚跟脚地随李天郎进了门,三人互相含笑点头,没有多说话。站在门边的岑参冲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站在身边,不要出声。

因为……

高仙芝正在收拾人。

收拾前任都护夫蒙灵察跟前的红人。

“呵呵,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高仙芝的声音并不大,神sè也并不严厉,但是字字句句都像标枪一样射中伏地的程千里,这位曾位居高仙芝之上的安西副都护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如今就拽在高仙芝手里。“你我皆为大唐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可因一己私念,意气之争摒弃忠义而行宵小于军政之堂?将军乃安西宿将,位高权重,颇有民心。这君臣之道,为官之义,想是了然于xiōng,日后所行所言,当循何矩,不消本将军多言罢?”

又惧又羞的程千里应声“是”,顿首答谢。

高仙芝优雅地挥挥手,令他退下。脸sè时红时青的程千里战战兢兢地退入两厢,李天郎虽然没有目睹前半段,但是程千里不停发抖的双手明白无误地说明,高仙芝已经成功地慑服了他。

“毕思琛在否?”高仙芝突然叫道。

人群中有人一哆嗦,哑声道:“卑职在!”

高仙芝嘿嘿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敢来啊!昔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你豪夺而去,可还记得?”

毕思琛浑身一震,双腿一软,跪拜于地,还算他反应敏捷,当即颤声说道:“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卑职可是一直念着大将军的好处。”

高仙芝“哈”了一声,吓得毕思琛将下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赶紧叩首。

“我那时可是怕你得很呢,你作威福,我何敢言!岂是念你辛苦!我欲不言,恐你怀忧,言了无事矣,你且好自为之!”

“卑卑卑职明白!”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毕思琛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一干前使旧臣挨个被高仙芝点名叫出一一言明其弊,厉sè严训,王滔等人无不诺诺而应。

席元庆、张达恭等高部官将尽皆扬眉吐气,面有得sè。李天郎看着脸sè黯然的旧臣,心里颇有不忍,这些人虽不乏趋炎附势之举,但也并非皆为小人,高仙芝即位之初便如此擅用官威,也实在有所不妥。说来这些文人武将都非泛泛之辈,也曾经历过千军万马、宦海凶险,却也不知怎的,到如今竟如此害怕这议事堂上的只言片语。

难道怕的仅仅就是掉脑袋么?

未等李天郎再想,高仙芝昂声说道:“仙芝此次还安西,即奉天子之命,征伐勾结吐蕃之朅师,以定我大唐西陲。此战有胜无败,诸君务必恪尽职守,万不可懈怠,否则军法无情,勿怪仙芝手辣!”

众人齐声应诺。

“进军粮草筹备诸事,尽由封长史定夺,粮工使袁德以辅。挥师远袭,粮秣生死攸关,不得有误!”高仙芝转首问封常清,“如今所备几何?”

一直耷拉着脸的封常清正sè应道:“器仗军械已毕,唯有羽箭尚缺十四万;马匹牲畜最乏,有三成缺项;粮草正在征集,各屯存粮,还未计量完毕。以上开支,耗盐水关、破城子、柘厥关三卡税银之十之七八也……”

“官库银两所剩有限,常清汝当慎用之,如有不足,可酌情征之于诸番国。”高仙芝瞄了一眼厅外的番臣,继续说道,“葱岭、拔换、疏勒、孤石山,至龟兹大路各烽铺、镇戍、驿馆一并戒备,不仅确保长行坊之输运,也严查过往客商,震服流窜草寇,以定后方,不得有误!如若贻误军机,则当值官吏,上至都督守捉,下至驿丞士卒,一并重罚!”

众人凛然,对高仙芝志在必得的西征,无人敢说个“不”字。

“今日城内丰盛、商阳、南宫三商号进得冬衣三千件,刚刚验讫入库,所缺箭矢,正日夜赶造;各地马场,因配种之故,交付战马有所延误,若至八月,加上远购之马匹,应够三成之数……”袁德小心翼翼地补充,“床弩三十,投石机九,震天雷三百已备毕,只是此物存储不易,稍有不慎就可酿大祸,损伤极大。望将军停造此物,只往葱岭守捉运去材料,待用时再遣工匠造之。”

高仙芝点点头:“准了!四镇诸屯之粮,要几时可计量完毕?”

“安西府二十屯、疏勒七屯、焉耆七屯已经计量完毕,尚有高昌、于阗和龟兹军屯田尚未报来,属下已令各屯屯官火速上报。此外,各守捉、镇戍、烽铺之自屯田委实难以计量,不过照每屯大者五十顷,小者二十顷计,粮秣之数,应当无虞!”封常清如数家珍,“只要留下开春种子和自食之粮,余者皆封存待用。”

高仙芝满意地拍拍胡床扶手,眼光一扫座下诸人,朗声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倒是不错。但未动的兵马,却也不能不动,照往年惯例,于八月初四千秋节前进行全军校阅,望各营各镇,严加cào练,届时皆遣军马参与演练,优者重赏,劣者处罚,概莫能外!”

李嗣业、田珍、段秀实、贺娄余润等各营大总管分报各营备战之况,高仙芝边听边针对各营具状分做细密部署。其他诸将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李天郎本想到阿史那龙支那里去缓和一下,却被岑参扯住:“李都尉莫去,那胡儿可是在大都护面前狠狠地参了你一本,说你飞扬跋扈、私心钻营,在番兵营里扶植羽翼,闹得营里离心离德,大损安西军战力云云,今日指不定也要发难,将军且莫理他,静观其变吧!”

李天郎听罢感激地冲岑参点点头,悄声问道:“高大将军怎么说?”

“唯细听之,不发一言,”岑参回答,“某也不知大将军是何态度。”

半月来,李天郎对划归自己的一半番兵营人马重新进行了整饬,新设了一个雕翎团,由赵陵任带队校尉,旗下是三百胡汉勇猛善射之士,尽数混编,各旅、队头目皆挑勇谋者任,不计胡汉之分,也不计出身贵贱。由此在其他各团、队里造成的士卒空缺由西凉团之汉兵或者人数多余之胡人单位充补。此举不仅打破了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按部族编队的“规矩”,也终结了由部族头领理所当然担任带兵主官的惯例,自然在番兵营里掀起轩然大波,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以阿史那龙支为首的贵族子弟。贺娄余润狡猾地将矛盾上交给了都护府,暂时代管军事的封常清少见地明确支持了李天郎,亲自授予了雕翎团白sè鹖鸟团旗,但高仙芝又会怎么决断,李天郎不知道,想来封常清也是心里没底。在高仙芝回来之前如此昭显,即使是信赖有加的心腹,也难免令其不快,而高仙芝要是不快……谁也猜不到会有怎样的结果。

李天郎默然,确实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居然不知不觉成了众矢之的。但事到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高仙芝怎么处置,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在他身边几名将领显然更关心几个月后的校阅,种种吹牛皮示威之言你来我往。确实,除了打仗,每年一次的全军校阅可是将军们逞勇斗狠、大出风头的好机会。

几个人说得累了,见李天郎一直不出声,顿时将话锋转了过来。张达恭冲李天郎挤挤眼睛:“每年秋cào,番兵营皆居末流,李都尉此去坐镇,可有争胜良方?”

席元庆也揶揄道:“胡人勇悍有余,却实属乌合之众,既不懂兵法阵势,也少严明之纪律,一击不得便土崩瓦解,根本不尊号令。嘿嘿,每年秋cào无一例外,呵呵!也难怪先帝太宗言汉军jīng兵三百,可当胡骑近万,我安西军纵横安西,所恃正是百战jīng兵也!”

请将不如激将

李天郎苦笑一下,正准备答话,却突然听见高仙芝唤道:“番兵营右果毅都尉李天郎何在?”

“属下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刷地落在了李天郎身上,包括刚才还狼狈万分的夫蒙灵察旧属,李天郎可是今天第一个被直接提名的高部军将,听高大将军口气,似乎不那么客气,难道为了tiáo和平衡,要拿李天郎泻泻火?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连李嗣业和封常清也神sè凝重地注视着挺身而出的李天郎,眼神各异。只有阿史那龙支忍不住胡须颤抖,暗暗高兴。

李天郎拱手施礼,朗声再次应道:“属下在!”在他身后的岑参,重重地提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天郎。

高仙芝习惯性地将身体往后一靠,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上下好一通打量,然后才慢慢说道:“李都尉真个好jīng神啊!”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仅让李天郎,也让众人摸不着头脑。还未等一干人等忖度出个端倪,高仙芝突地语气一变,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文书:“区区番兵营右果毅,整日不思整军习武,却乐于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今日酒宴,明日授官,弄得好好一个番兵营,乌烟瘴气,全无章法!统领下属,奔走告之于军府!嘿嘿!难不成李都尉带不得兵,还想做回小小校尉?”

“敢问大将军,何谓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何谓全无章法,乌烟瘴气?”李天郎知道,高仙芝越是声sè俱厉,就越是心思缜密、另有图谋,万不可轻易抵死驳斥,但也不能胆怯而不敢言。因此,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方是上策。说到底,高仙芝也是个心计智谋一流的枭雄,xiōng襟眼光远在夫蒙灵察之上。如果仅仅因为阿史那之流上告就怒极问责,那也太小觑他高仙芝了。

李天郎的心平气和令不少人惊诧,诸人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回向上首的高仙芝。

“擅乱胡人族制,勿论身份贵贱,由命队首,致军心动摇,此其一;胡汉混编,奇正不分,致军令不通,锐气大减,此其二;如斯两条,还怪不得你统兵无方么?”高仙芝向前探出了身子,无形地向李天郎bī近。

“大将军可否容属下一辩?”李天郎迎着高仙芝的目光侃侃而谈,他同时注意到封常清和李嗣业相视一望,眼中颇有欣慰之sè。

“属下军中胡族驳杂,各族胡人自有族制,不一而足。然既为大唐之兵,则无论何族,当一统于大唐军纪法令之下,皆遵大都护一人之令,各族旧制与其违背者,无论因何理由皆强从军法,即千军万马,也概莫能外,此为jīng兵之道,也乃属下整饬军备之初衷也!”

高仙芝又缩回了身体,示意李天郎继续说。

“大将军方才称胡汉混编,奇正不分,显是言番兵唯劲马奔冲,谓之奇兵;而汉兵唯强弩犄角,可称正兵。然孙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于势,而不贵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夫所谓择人者,各随番汉所长而战也。番长于马,马利乎速斗;汉长于弩,弩利乎缓战。此自然各任其势也,然非奇正所分。属下番汉混编且变号易服者,奇正相生之法也。马亦有正,弩亦有奇,奇正相谐,各辅其长,岂不jīng锐更哉?属下之策也非出自属下,而学之以太宗先帝也,若无先帝任用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胡人悍将混以汉军兵马,焉有贞观武功之盛?”

一席话说得不少官佐频频点头,高仙芝不露声sè地环视一下左右,拖声应道:“此其一说项也!乱任队首弄得人心惶惶,这总不错罢?也是学的太宗先帝?”

“大将军所言极是!太宗先帝知人善任,天下皆知。其用人皆出之以至公,不问出身唯才是用,既能捐弃恩怨,又能摒除好恶,实为后世楷模!贞观名臣,如魏征、王珪、薛万徹等皆建成旧属;尉迟敬德是宋金刚属将;李世绩、程知节是李密旧属;戴胄、张公谨是王世充部属;岑文本是萧铣谋臣;褚亮及子遂良乃薛举幕僚;温彦博曾从罗艺;李靖且是高祖仇人;封德彝、虞世南、裴矩皆隋之降臣,更有内附之突厥降众,拜官近于半朝。太宗或屏弃前嫌,委加重任;或则弃短就长,因才施用。此乃开诚心布公道有以致之也!天郎比不得太宗先帝,唯强学套用,自度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而生,由此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既为汉人,何来胡汉贵贱,昔日征战恩怨?皆应一视同仁,任人唯贤,使人尽其才耳!”李天郎注意到高仙芝嘴角又出现了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诡笑,心里悚然一惊,担心言多必失,赶紧按下话头,“属下也是草率莽用,实施不得其法,怎可学得太宗先帝jīng髓!胡人习惯旧制,难免心生疑惑,致使军心初现不稳,如此危情,是属下未尝所料,自然难辞其咎,还望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天郎自当无怨承担。眼下如何善后,也请大将军及诸位将军示下!”

“李都尉确实通晓史实啊,言必称太宗先帝,真个是钻研不浅!依本将军看,颇有遗风哟!”高仙芝的话如重锤般落在李天郎心头,这些话是提醒,也是尖利的警告!“李都尉洋洋洒洒之言,诸位将军也是听得清楚,尔等认为如何?”

封常清见厅下诸人议论纷纷,遂扬声道:“属下认为李都尉之举,虽手法尚缺妥帖,然其意确有道理。姑不论兵锋之正奇,军心之安稳,且论我安西汉兵不足三万而戍边万里,实不堪用,为长远计,唯用‘以蛮夷对蛮夷’,广收内服之胡族,以充兵马之不足也。然欲用胡人,则必信与人,教以军律阵法,方可堪用。昔日太宗皇帝持孔圣‘有教无类’之义,斥贵中华,贱夷狄之举,明言独爱之如一,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仪,故有四夷依帝如父母,悉归我大唐而成中华忠民也!信之任之,大唐已有数百年之功,量胡汉之别,远逊开国往日,故李校尉胡汉互补之法,窃以为可取!”

“封使君说得轻巧,我大唐军律阵法乃镇国之宝,岂可轻易教与他族!且胡人多愚钝,即使教习之,也不可得心法,徒耗jīng力耳!”说话的是段秀实,他历来对胡人胡将嗤之以鼻,常以汉军嫡系自诩。且安西军中,确以汉军jīng锐最为善战,军中各族,哪个不曾是其手下败将?因而此言一出,即得不少赞同。

“方才封使君说得明白,安西乃大唐之土,安西之民也即大唐之民,岂有他族之说!在座不少将军,不仅为胡族悍将更为安西功臣,怎的成了他族?至于愚钝,更是可笑!段将军言谁愚钝?”岑参不愧是文人,三言两语便堵住了段秀实的嘴。要是顺着刚才的话再说下去,段秀实可是要犯众怒,尤其是高仙芝,高仙芝可是不折不扣的他族胡人!“大唐忠烈之士,历来无胡汉之分!李都尉所说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黑齿常之,军功业绩,忠勇报国哪一样又比不得汉家宿臣?且说那契苾何力,当时强盛,契苾部落皆愿从之。何力至,闻而大惊,续以言主上厚恩以待,又任其以重,不忍而图叛逆。诸首领以可敦及都督诱之,何力坚称以身许国,终不能去。于是众共执何力至薛延陀所在之地,置于可汗牙前。何力箕踞而坐,拔佩刀东向大呼曰:岂有大唐烈士,受辱番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又割左耳以明志不夺也。可汗怒,欲杀之,幸为其妻所抑而止。而远在朝堂在之太宗,听得周围诸臣中有人诋何力叛逆如鱼入水焉,昭言曰:何力心如铁石,必不背我。待延陀使者至,具告其事,事果如太宗言,左右无不唏嘘。即太宗崩,何力欲杀身以殉,高宗谕而止之。不仅何力,阿史那都尉之祖阿史那社尔,感太宗一生恩宠,也请以身殉葬,以卫寝陵,高宗亦不许。至永徽六年卒,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陪葬昭陵,起冢以向葱山,仍为立碑,谥曰元,此千秋忠烈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诸位将军以为大唐唯汉人能成社稷忠良乎?”

一席话,不仅令胡族将领荡气回肠,也使一干汉将心服。是啊,大唐自建国以来,什么时候少了胡族英烈的披肝沥胆,丰功伟绩!

“岑参军巧舌如簧、妙语如珠,却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之事!段某征战安西数载,只知率汉家健儿荡平叛逆之杂胡,一胜再胜,丝毫不见其所谓奇兵有甚所长。那杂胡自恃刀马彪悍,赴死不畏,然屡屡被我大唐汉兵以寡击众,以少胜多,吾不见其怎么个奇法?岑参军想是帐房里呆久了,闻少了血腥罢?这倒不怪你,你几时领过兵打过仗?文人岂知沙场凶险?只知卖嘴皮子而已!”段秀实见言辞上讨不到什么好,便索性发起横来,“我等武夫只知疆场厮杀非同儿戏,到底使不使得,不靠三寸不烂之舌,而凭抽肠溅血!李都尉之法,怕是虽言之成理而实为迂腐之道也!”

岑参面红耳赤,激奋欲言,被李天郎扯住。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局势自然而然落于高仙芝掌中,他早就xiōng有成竹?还是有意为之?

众人嗡声四起,莫衷一是。李嗣业和高仙芝低语几句,开口说道:“段将军拙于言辞而其理甚是,沙场逐鹿终是手底下见真章!李都尉虽有过,但也出于公心,其理也有几分。罚且记下,而其责不可免!”段秀实得意洋洋地瞟瞟岑参,又看看李天郎,和几个支持者会意而笑。

“如此这般吧!番兵营半数人马交李都尉依其法cào习,待八月秋cào时审视其效,如若不堪一击,非李都尉称正奇相辅,则视为贻误军机,和今日之过并罚!”高仙芝饶有兴致地看着神sè万千的部属,似乎非常满意,“此事先就此一论!各位断不可因此耽误西征之大计!李都尉,”高仙芝冲李天郎一笑,“我等皆等着看汝练兵之效,嘿嘿,出新计,争长短,李都尉志气可佳,颇有汉时霍去病之风,呵呵,实在可佳啊!”

“属下谢大将军恩典!天郎当竭尽全力,不令大将军及诸位将军失望!”李天郎弯下腰去,感到无数双犀利的眼光利箭般戳进自己身上,他竭力不去多想,也不去理会这种种目光。他知道,高仙芝又有意火上添油,将他推到了争斗一线,骑虎难下的他没有其他选择,这跟舍命攀登通天崖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高仙芝一次次话里有话的警告,无疑是在严厉提醒他自己应尽的本分和宿命注定的脆弱。

收回自己意味深长的目光,高仙芝泛起了难得的笑容,“议事先且止,时近正午,府衙备了便宴,各位享用吧。下午择个吉时,焚香起案,宣读天子诏书!”届时自然还要接受西域诸国使节和大小官吏觐见,还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即位典礼——但凡夫蒙灵察昔日讲过的排场,高仙芝都要数倍于其地来过。

“李都尉,届时可要不吝赐教啊!”段秀实带一干汉军将领直言挑衅,丝毫不给李天郎面子,“如若真的被军法处置,我等也只得多有得罪,呵呵,情非得已,实在非为私心,而为匡护汉之正宗耳!”

李天郎只得苦笑敷衍,随意胡诌几句,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

“将军眼光独到,颇有见地,自不用理会这帮莽夫,其辈只知厮杀而不懂治军,更不懂治人!将军只管专心cào习阵法便是,岑某不才,愿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岑参看着趾高气扬远去的段秀实,恨恨然地说道,“大将军、封使君、李副将那里,某自会去竭力说服!”

“谢岑兄!”李天郎叹了口气,怎么总有麻烦找上门来。

“李都尉慢行!留一步说话!”李嗣业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看见岑参也在,一并叫住,“李都尉今日所言,余窃以为有理可行。但无论胡汉,皆循旧习久矣,区区五月之功,能否遂愿实难预料……”

“将军说得是,天郎实不想弄得满城风雨,但事与愿违……也罢,也bī得天郎尽力而为!”李天郎打起jīng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若尽力而不成,也当受罚,无甚怨言!”

“好!有气概!”李嗣业一挑大拇指,“我李嗣业没看错人!高大将军果然有眼光!”李嗣业转首一拍岑参肩膀:“岑参军可看出今日端倪?”

岑参一惊,皱眉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大将军顺水推舟,明贬实褒,嘿嘿,足见早有定论啊!”

“正是!但若不是李都尉胆智过人,肺腑敢言,大将军也是无奈,”李嗣业笑道,“李都尉之思虑,超过我等所想,鄙人也深感佩服!”这倒不是李嗣业的恭维话,接到阿史那等胡人贵族的上告文书,高仙芝曾和封常清、李嗣业等心腹细细商议,三人虽各有顾虑但皆认为利多弊少,确为增加军力之捷径,至于李天郎jīng辟之论,确又出乎三人意料。

“李将军过奖!”李天郎言不由衷地随声答道,脑门上青筋毕露,他现在明白了,高仙芝对自己整饬军制之法,早已赞同,今日所为,不过是引他说出治军之理,一来借他之口说服众人,同时自己却做个高高在上的仲裁者,失败则是李天郎之败,责罚即可,成功则是高仙芝之功,显出他力排众议,慧眼识人的高明;二来大堂宣威,也让阿史那等人顺顺气,警慑李天郎别太过招摇;三则就此事考较于他,bī李天郎效死力促得事成,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同意按此法继续整军,至于最后那些高深莫测的弦外之音,加上一本正经的公正廉明,不过是向所有人明示一切皆在他高仙芝的掌握中……我的天啊!这就是枭雄,这就是人杰!李天郎惊怒之余,也不得不油然生出强烈的敬畏,高仙芝,可怕而可佩的人!

“遵大将军令,从凤翅、虎贲两营陌刀手中各tiáo一队至你营听令,以充西凉团士卒之补缺,兼做右果毅之亲随,”李嗣业悄声道,“放心,某家亲自tiáo教出之陌刀手,历来横行西域,以一当十!自让李都尉宽心!阿史那之附离、拓羯,哼,不在话下!大将军可是对李都尉寄予厚望,你千万别辜负大将军一番苦心!”

李天郎诺诺言谢,心中依旧震惧不已,他潜意识里承认,高仙芝处处占尽先机,事事高明过人,不说别人,反正自己在计谋心机上,难以望高仙芝项背。因此他干脆不再多想,只考虑目前困境,思量如何练兵备战,应对八月秋cào,心境竟然轻松了许多。

当在午后的典礼上看见高仙芝恭恭敬敬地引前任夫蒙灵察就座时,李天郎不再惊讶高仙芝高超的治人手腕和驭人绝技。在文武官员热烈的欢呼声中,监军边令诚朗读了天子的诏书,杜环在一边传译。李天郎望着周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凝神细听的胡汉官吏们,真实地感觉到了高仙芝在安西无人可比的地位,显然,从今天开始,高仙芝sè彩的安西就此奠定!

神情最为兴奋的是那些渴望战功的武将们,他们好战的血yè已经被新任大都护强烈地点燃,安西无疑即将迎来一个开疆扩土的黄金时代,这不仅是大唐皇帝的愿望,也是高仙芝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千载良机,更是嗜战成瘾的将领们通向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甚至那些微末小卒,也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憧憬,希望从杀戮夺的好处中,分得一杯羹。

飞扬的朔风,从长安一直吹到安西,风中裹满了欲望和血腥的气息,如今的安西,已经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骑风疾行!本来就刀兵不断的安西,必将进入一个征伐连连的高仙芝时代!

“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此兵圣孙子至理名言,李天郎握紧腰间的刀柄,心里一阵绞痛,方老夫子每每感叹,时时忧心,难道他不祥的预言真的不幸而言中?那将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形?回头看看人群外蜷缩在拴马桩边的阿史摩乌古斯,这个忠狗般的胡奴神情漠然,只顾抱着自己的大弓打盹,似乎此时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李天郎叹口气,算了,带好自己的兵吧,想那么多做甚?只要让这些亡命安西的汉子少流点血,多得些好处,也算自己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至于人世间其他勾心斗角的争斗,世道如何风云变幻,他管不了,也不想再费神去细想,更没能力去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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