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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四章 和圣落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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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展禽第二次被炒的当年(前685年),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齐桓公登基了,管仲出任齐国上卿。

随后的四年,齐国和鲁国之间发生多次战争,最终,双方结盟。(见第一部)

与齐国人在柯结盟之后,鲁庄公回到鲁国,立即重新任用展禽为士师。为什么这样?因为鲁庄公知道管仲在鲁国的时候,跟展禽是朋友。希望通过展禽和管仲的关系,加强鲁国和齐国之间的联系。

那么,管仲真的是展禽的朋友吗?

管仲论道

齐国,临淄。

管仲跟展家兄弟都有交往,这一天,与齐桓公谈论起展家兄弟来。

“仲父,我听说展禽这人品德高尚,从来不说假话,你在鲁国的时候跟他有过交往,你觉得这人怎么样?可以交往吗?”齐桓公早就听说过展禽坐怀不乱的故事,觉得此人有些不可思议,要听听管仲的看法。

“当然可以,跟他交往很轻松。”管仲说。他和展禽有交往,但是交情并不深。

“那么,可以成为朋友吗?”

“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是从来不会骗朋友吗?”

“是啊,但是他也不会为朋友去骗别人啊。朋友,是用来帮忙的。展禽对所有人都一样,交这个朋友干什么呢?”

齐桓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接着问:“那么,他这样的人可以用来治理国家吗?”

“不可以,因为他不懂得变通。”

齐桓公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道理,于是又问:“那么,展禽可以成为国家的楷模吗?”

“不可以。”

“人人都诚实不说假话不好吗?”

“问题是不能人人都诚实不说假话。如果我们号召人们学习展禽,那么,相信我们的人就会吃亏,不相信我们的人就会占便宜。于是,我们就会辜负相信我们的人,从而让他们也不再相信我们。”

“那么这样说,天下永远做不到诚信了?”

“不然。要做到诚信,不是靠号召大家学习谁能够做到的。首先,要有制度,告诉人们什么是不能做的;其次,仓廪实则知礼节,要让大家都温饱,于是就有了荣辱,人们就不会为了小利而损毁名誉;第三,君主要做出表率,什么表率?要带头节俭,不要奢侈,这样的风气形成之后,老百姓就不会去追求无止境的享受。有了这三条,老百姓怎么会不诚信呢?”

齐桓公想了想,觉得管仲说得有道理,毕竟治国不同于做人,毕竟不能要求人人都坐怀不乱。

“治理国家,绝不是要压制大家的欲望,大家的欲望被压制了,这个国家就没有前途了。展禽是个好人,但是不能让人们去学习他,如果人人都跟展禽一样,国家就要灭亡。就像坐怀不乱这样的事情,听上去很好,但是不能让大家去学。普通人,要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要求他。譬如坐怀不乱这样的事情,换了主公您,乱不乱?”管仲说着说着,话头引到了齐桓公身上。

“这个,我看,可以乱。”齐桓公考虑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之后反问:“那仲父,换了你,你乱不乱?”

“当乱不乱,必受其乱。”管仲没有犹豫,这样回答。

说完展禽,齐桓公又提起展雄来。

“仲父,我听说展雄从前跟你合伙做生意啊,现在当了强盗,这人怎么样?”齐桓公对管仲的事情知道得还挺多,多半都是鲍叔牙告诉他的。

“展雄这人,比他哥哥强。”

“什么?”齐桓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著名的恶人,管仲竟然说他比展禽还强。

“当年叔牙、展雄和我合伙做生意,为了保护我们,展雄成了强盗。后来那一笔生意赚了钱,该给他的那一份给他送去,结果他说他当强盗发了财,他的那份就给我了。主公,现在都说我当初做生意比鲍叔牙分得多,好像是我欺负叔牙,其实不是,是展雄那份给我了。你说,这个人,是不是个好朋友?”管仲一激动,说出一个秘密来。

“倒是。不过,我们现在发展农商,南来北往不知道多少人要路过泰山,如果被他们占据着泰山,拦路抢劫,谁还敢来?仲父,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事情好办。想想看,强盗这个活,看上去风光,实际上很危险,大凡有活路的,谁愿意去做强盗?还不都是bī上泰山的?如今只要我们招安他们,分给土地,原本是士的,还做士;原本是奴隶的,除掉奴籍。这样,大家都有活路,谁还当强盗?这样,一来咱们人口增加,二来除掉一患,不是很好?”管仲早就想好了办法,不过,那年头,还没有招安这一说。

“主意是个好主意,可是有两个问题啊。首先,招安盗匪,鲁国人一定会说我们的做法不合乎周礼啊,我们怎么能跟盗匪谈到一块呢?到时候闹得友邦惊诧,是不是不太好?其次,展雄这个人很蛮横残bào,能言善辩,谁能够去说服他呢?”齐桓公有些犹豫。

“主公,齐国人做事,何必管他鲁国人怎么看呢!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他们哪一件不惊诧的?去招安盗匪,不用别人,我亲自去。”

管仲与盗圣的交易

齐军战车三百乘,直抵泰山脚下,安营扎寨之后,管仲一乘车前往展雄的大寨。

泰山强盗早已经看见山下浩浩荡荡来了无数的齐军,急忙通报展雄。展雄正要派人去观敌料阵,有人来报齐国上卿管仲亲自来见。

“哈哈哈哈,原来是二哥来了,迎进来。”听说是管仲来了,展雄高兴起来。

不多时,管仲来到了展雄的大帐,老朋友相见,分外的兴奋,两人拍肩打背,欷歔良久。最后,两人落座,展雄命令手下喽啰张罗酒菜,宴请管仲。

自古以来,朋友见面,都是吃喝二字。

“二哥,现在你是大国上卿了,我是泰山强盗,找我有什么指教啊?”展雄问管仲,给管仲夹了一块肉。

“伙计,做卿做强盗,其实都一样。眼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大国征伐,无非也是抢地抢钱抢女人;强盗出动,也是一样。想想当初,咱们三个人合伙做生意,无非也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女人,说起来,跟强盗也没有什么区别,哈哈哈哈……”管仲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展雄也大笑起来。

原本,展雄对管仲还有些戒备之心,如今看管仲说话还像从前一样直率爽朗,彻底放下心来。

“二哥,话虽这样说,当强盗还是高风险的职业啊。”

“伙计,干什么不是高风险?当国君不是高风险吗?”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天下不是强盗的天下,随时会受到攻击啊。对了,我问问你,你带着齐国大军来做什么?剿灭我们?”

“不瞒伙计你说,先礼后兵。来,吃块肉。”管仲并没有拐弯抹角,顺手给展雄也夹了一块肉。

“怎么个先礼后兵法?”展雄的脸sè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伙计,强盗有大小之分。大强盗吞并小强盗,你如今有人马过万,怎么来的?就是吞并了各路小强盗。可是,在泰山上你是大强盗,在天下来看你就是小强盗了,所以,你们就要被吞并。我们齐国是这一带最大的强盗,所以,我们要吞并你们。”

管仲的话说到这里,对展雄笑一笑。原本,展雄就应该很愤慨,可是他很奇怪自己愤慨不起来,因为管仲说得太对了,做了这么多年强盗,得出的结论就是:落后就要挨打,挨打活该;弱小就要被吞并,被吞并不是坏事。

“那,你们怎么吞并我们?”展雄问。

“当年,咱们在泰山遇上强盗的时候,我就暗中发誓,今后要是我成了齐国上卿,一定不能让经商的兄弟们再遇上强盗了。如今,齐国免除了关税,天下商人频繁出入齐国,因此齐国需要整肃边境,保护商人的安全。伙计,不好意思,你们首当其冲。”

“那,剿灭我们?”展雄有些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不,泰山上的强盗,但凡愿意去齐国的,原先是士的,恢复士的身份;原先是野人或者奴隶的,都可以做齐国平民,分给土地,安居乐业。怎样?”

展雄一时没有说话,说实话,这是个不错的条件。展雄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强盗这个职业,吃的就是青春饭,一旦过了壮年,也就意味着穷困潦倒了。所以,能够有一块地去种,安居乐业,再攒点钱娶个女人,对于绝大多数强盗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是,对于展雄来说,当年被上百名强盗围攻,也并没有投降,如今,虽然齐国大军在山下,就要投降吗?

展雄是什么人?盗圣。

盗圣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二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是不会被招安的。我知道大强盗吞并小强盗,小强盗就该被大强盗吞并。不过,除了投降,小强盗也可以选择战死。这样,我的手下,愿意投降的就投降,不愿意投降的,我会率领他们和你们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展雄说得很轻松,甚至还笑了笑。说完,他喝了一口酒。

管仲也笑了,他也喝了一口酒。

“伙计,大强盗也并不一定就要消灭小强盗。有的时候,留下小强盗反而对大强盗有好处啊。这样吧,就按你的说法,想做良民的,让他们做良民;想跟你留在泰山的,没问题,泰山脚下也有土地,你们自己种自己吃。齐国每年再补贴你们一部分,让你们吃喝不愁还有零用。不过有一点,从今以后,不能再打家劫舍,不许拦路抢劫。”管仲说得也很轻松,开出了一个展雄无法拒绝的条件。

“二哥,这样的条件我们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不过,无利不起早,大强盗小强盗都一样,你们既然不消灭我们,自然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说吧。”展雄把笑容收了起来,他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盗圣,怪不得人称盗圣。这样,平时我们也用不着你们,但是难保有时候我们不方便出面的,你们就要替我们出面了。譬如有时候sāo扰一下鲁国,抢劫一下陈国等等,这样的事情齐国不方便做,就要给你们去做了。”管仲的算盘很清楚,虽然各国对齐国表面上十分恭敬,但是总有懈怠的时候,那时候就让强盗们去提醒你们。

“哈哈哈哈,成交。”

碰杯的声音。

诚信比爱国更重要

泰山强盗原本有上万人,八千多人愿意招安,因此去了齐国做良民,只有两千多人不愿意被招安,留下来跟着展雄在泰山脚下垦荒种地。这样一来,齐国人口增加的同时,实际上把泰山也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齐国人不费吹灰之力搞定了泰山强盗,鲁庄公非常恼火,尤其对管仲不满。

“管跑跑啊管跑跑,就是一个商人啊,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太无耻了。”鲁庄公暗地里大骂管仲,骂着骂着突然想起来了,展禽跟管仲是朋友啊,管仲既然这么无耻,为什么要给他面子?

于是,展禽再次被炒。

可怜展禽,三次当公务员,三次被炒。

不过展禽还和前两次一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去了。

八年之后(前672年)三月,鲁庄公再次任命展禽为士师,不过这次时间更短,仅仅一个月时间,展禽再次被免,因为时间太短,试用期都没过,因此在历史上,这次任免没有被计算在内。

这一年,展禽四十九岁。

展禽没有当回事,依然回家种地。可是邻居们都为他愤愤不平,因为他们最了解展禽。

“展大爷,凭您的人品和才能,还有您的名声,到哪个国家不能当个大夫啊,何必非要窝在鲁国?不说别的,就凭你们兄弟跟管仲的交情,去齐国也行啊。”邻居实在看不过,来劝他。

“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展禽笑了,他说:我在鲁国之所以屡次被炒,无非是因为坚持了做人的原则。如果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到哪里能不被炒呢?如果放弃做人的原则,在鲁国也同样可以得到高官厚禄啊,又何必去国外呢?

展禽明白得很,他其实看透了一切。

邻居没有再劝他了,因为他知道,对于展禽来说,做人的原则比做官重要。

从那以后,展禽安心种地,展雄则在泰山当他的强盗。

五年之后,展禽开设了一所私立学校,开讲诗书礼乐。因为展禽学问高深,因此许多人前来求学。从此之后,展禽就成了一个教育家。

说起来,展禽算是民办教师的祖师爷了。

到展禽七十三岁的时候,鲁国已经是鲁僖公在位,鲁僖公决定再次起用展禽,不过当时的正卿臧文仲阻止了鲁僖公。

就为了臧文仲阻止鲁僖公起用展禽,后来孔子还批判臧文仲:“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论语·卫灵公》)

展禽七十五岁的时候(前646年),齐桓公听了易牙的话,说是鲁国的国宝岑鼎不错,应该抢过来。于是,齐国攻打鲁国,鲁国只好求和,齐国人提出一个条件:把岑鼎给我们。

鲁僖公有点犯难:给吧,不舍得;不给吧,又打不过。

“主公,其实没什么,弄个山寨的给他们不就行了?”臧文仲出了个主意。

到这时候,也只好这样了,鲁僖公从郑国找了几个专造假文物的工匠,弄了个山寨的给送去了。

齐桓公那也是古玩专家了,一看就知道是山寨产品,可是鲁国人一口咬定就是真的。齐桓公于是说:“这样,你们把这鼎拿去给展禽鉴定下,他要说是真的,那就算是山寨的,我也认了。”

齐桓公信展禽,就算展禽骗他,他也认,因为他相信展禽决不会骗他。

就这样,鲁国人把鼎又给搬回去了。

鲁僖公亲自带着鼎,去找展禽鉴定。

“主公,这鼎是山寨的。”展禽见过真鼎,大致一看,就知道眼前这鼎是山寨的。

“展大爷,不瞒您说,这鼎真是山寨的。不过,真鼎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镇国之宝啊,总不能让齐国鬼子给抢了吧?如今齐国人就相信你的话,那什么,每个人都应该爱国不是?为了国家,为了鲁国人民,麻烦您就给出个伪证。那什么,祖国人民不会忘记你的。”鲁僖公说了实话,又说了些爱国主义之类的大道理,以为展禽一定会听自己的。

“主公,你知道,我这人一辈子不说假话。”

“那,为了国家,就说一回吧。”

“主公,你有你的国家,我把诚信当成我的国家,如今你要我破坏我的国家去保全你的国家,不好意思,我做不到。”展禽断然拒绝。

“可是,你那是小国,我这是大国。”

“可是,国虽小,是我的;国虽大,那是你的。”

“展大爷,你看你,你……”

没办法,鲁僖公劝不动展禽,只好把真鼎拿去给了齐国。

诚信,展禽把诚信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和圣之墓

展禽七十八岁那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的东门,一口气待了三天。鲁国人一看,这么大个鸟在这里待了三天不走,该不是什么妖怪吧?

“嗯,考证了一下,这个鸟叫做爰居,神鸟啊。大家闲着也是闲着,赶快去祭祀它吧。”臧文仲不知道从哪里考证来的,总之号召大家去祭祀。

“什么,祭祀鸟?真是鸟你个老母啊。”展禽听说,气得忍不住骂了起来,要知道他是从来不骂人的:“nǎinǎi的,臧文仲就这样管理国政啊?祭祀,是国家的重要制度,现在无缘无故地增加祭典,这不是破坏制度吗?再者说了,什么样的人才能祭祀?凡是以完善的法规治理人民的就祭祀他;凡是为国事cào劳,至死不懈的就祭祀他;凡是有安定国家的功劳的就祭祀他;凡是抵御重大灾祸的就祭祀他。不属这几类的,不能列入祭祀的范围。

“此外再加上祭祀土地、五谷和山川的神,因为都是对人民有功德的;以及祭祀前代的圣哲、有美德的人,因为都是人民所崇信的;祭祀天上的日、月、星辰,因为都是人民所瞻仰的;祭祀大地的金、木、水、火、土,因为都是人民所赖以生存繁衍的;祭祀九州的名山大川,因为都是人民财用的来源。不属于这些范围的就不能列入祭祀的典章内。

“现在海鸟飞来鲁国,自己弄不清楚什么原因就祭祀它,还把这定为国家的祭典,这实在不能说是仁德和明智的举动。仁德的人讲究功绩的评价,明智的人讲究事理的考察。海鸟对人民没有功绩却祭祀它,不合乎仁德;不知海鸟什么原因飞来又不向别人询问,不是明智的做法。

“现在海上可能要发生什么灾变了吧?因为那广阔海域里的鸟兽常常会预先知道并躲避灾变的。”

这一年,海上常有大风,冬天则反常的暖和。

“这的确是我错了,展禽说得对。”臧文仲认错了,他是个勇于认错的人。

展禽八十五岁的时候,鲁僖公把柳下(今山东新泰市宫里镇)封给展禽为食邑。

鲁文公六年十二月三日,展禽死在了柳下,享年一百岁。

因为生前平易近人,与周围邻舍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因此展禽死后谥为“惠”,后人称为柳下惠。

柳下惠死后葬在柳下(今泗庄乡高庙村东),其墓历来受到人们的保护。

战国末年,秦国大将王贲讨伐齐国,路经柳下惠墓地,王贲下令:“有去柳下惠墓地采樵者,死无赦。”

想想看,杀人不眨眼的秦国人也要敬重柳下惠,这就是品德的力量。

之后,历朝历代都对柳下惠墓善加保护。清光绪年间,泰安知县毛蜀云曾三次整修其墓,在四周立有界石,以防汶水冲蚀,在墓南、西、北各筑土堤,东南垒石坝三十丈加以保护,并植杨柳千株,使柳下“碧玉千树,青丝万条”的古风重现。

可惜的是,柳下惠的墓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躲过那场“史无前例”。

1966年,柳下惠墓被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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