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第六十一片龙鳞(八)
第六十一片龙鳞(八)
和玲珑比起来, 周舒桐的成绩就不是那么好看了,玲珑没来天海市之前, 她次次考试都能保证年级前十, 基本上只要不出意外,维持现状的话, 重点大学妥妥的。
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
玲珑从始至终都没有针对过她, 甚至跟她说话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也没有暗示别人一起去孤立她, 周舒桐自己就受不了了。她看着玲珑一天比一天出名, 一天比一天疯狂, 上上下下仿佛所有人都喜欢她, 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对玲珑的赞美……相比较之下, 自己是多么黯淡、多么平凡啊!
就连国庆文艺汇演上她引以为傲的芭蕾独舞都没能掀起什么水花,玲珑到来之后,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了。
生活在这样的人的光环下, 如周舒桐这般心高气傲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女孩子根本无法接受!她总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尤其跟玲珑一个班,每天都要见面,哪怕对方从没有主动搭理过自己, 周舒桐也觉得窝囊。她知道玲珑根本就是看不起自己, 所以才故意不理她,不就是因为她不是钟旭国的亲生女儿么!
这种情况下周舒桐怎么有心思去复习啊!她心浮气躁地学不进去,在这关头彭悦又跟钟旭国离婚,双胞胎名正言顺地留下, 周舒桐却必须跟着母亲离开,一切都仿佛在昭示她只是个冒牌的千金小姐,这令她非常痛苦。
因此高考成绩是前所未有的差,甚至比之前三模的时候都不如,只堪堪过了一本线,大学是不愁没有上的,可是首都大学天海大学她是想都不要想了!
和拿了满分的高考状元比起来,周舒桐觉得自己像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老鼠,缩在角落里一事无成。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振作起来,只好把怨恨都转移到玲珑身上,认为如果不是玲珑,自己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玲珑不回来的话,她就还是钟家的千金小姐,还是同学们追捧的学霸女神,还是老师们的宠儿——她不该是现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的,这一切都是钟玲珑害的!
对于一项成绩优异的女儿高考分数如此之差,彭悦没有安慰也没有理解,她只觉得失望,她指责周舒桐说:“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啊?妈妈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你就考成这个样子?你看看人家钟玲珑!小县城来的!学习环境跟条件哪里比得上你?可人家就是会讨人喜欢,你怎么就不行?我生你出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来讨债的吗?!你看看你这个分数!说出去我都嫌丢人!以后让我怎么见人啊!”
周舒桐低着头沉默不语,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可彭悦说话越来越难听,她在女儿面前向来是比较真实的,不会像在钟旭国面前那样维持端庄温柔的样子。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带你走了!让你跟你那个没用的爸去!”
这句话突然就戳中了周舒桐的痛处,她猛地抬起头:“你现在说有什么用?!你要是有本事,早就让我改姓了!你带我是为了我吗?还不是因为我给你长脸了!现在我考不好你就来骂我,那你找考得好的那个去!看人家愿不愿意认你当后妈!”
啪的一声,彭悦打了周舒桐一个耳光!
周舒桐捂着脸,红着眼睛瞪着母亲,眼神里全是愤恨跟怨怼,半晌,她站起身跑了出去,任凭彭悦在后头如何叫喊都没有回头。
她去找玲珑了。
高考结束,玲珑待在家里等饭,她养了一只小橘猫,在小区里捡来的,刚来的时候还没她巴掌大眼睛都没睁开,现在已经浑身肥肉。平时基本都是钟旭国在照顾,可不管何时,只要玲珑在家,小橘猫就只认玲珑,对辛苦养育自己的老父亲视而不见。钟旭国不满很久了,说这就是个白眼猫,一点良心都没有,明明吃喝拉撒陪玩都是他,结果眼里却只有他闺女!
玲珑却认为不是这样,这小胖猫与其说是喜欢她,倒不如说是……畏惧她。
是的,畏惧。
她在小区里捡到小橘猫的时候,它正被自己的亲妈叼着,那母猫凶得很,小区里不少爱猫人士想抓它去做绝育而不得都被狠狠挠过,玲珑只闻其名不见其猫,结果第一次见,那母猫就把嘴里的小橘猫给丢了,然后跟闪电似的窜的没了影子!
玲珑想,很好,至少现在能够排除自己是老鼠精的可能性了。
小橘猫太小了,她只好把它拎回来,这小猫只要看到她,只要她在家,就必定围在玲珑身边。后来玲珑一个人去过动物园,她的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动物能让自己看了一眼就心潮澎湃的,结果是没有,非但没有,那些大家伙见着她甚至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好些旅客还对着拍照,不知道这些猛兽都在怕什么。
玲珑开始好奇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了,因为她对自己的过去,除却这几世的记忆以外居然毫无印象。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会忘记前几世的记忆,脑子特别聪明,聪明的简直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此外,就是动物们对她的畏惧。比起人类,动物们明显对危险的感知要更加敏锐一些。
手机响了一声,玲珑看了看,是周舒桐,约她出去见面的,玲珑寻思着她俩有啥交情?不过周舒桐的情绪很激动,她想那就去看看也无妨,两人就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出门之前小橘猫跳过来扒拉玲珑的裤管,她今天穿得格外小清新,蓝白杠条衬衫加水洗白阔腿牛仔裤,头发松松扎成一个丸子头,还别了个樱桃发卡,特别娇俏活泼。
她想了想,把小橘猫塞进了衬衫口袋,小猫虽然胖了很多,但从本质上来讲还是只奶猫,体型进步空间巨大,眼下塞进口袋里还是可以的。
周舒桐已经在奶茶店等着了,选了个僻静的角落,玲珑先点了杯抹茶奶盖才坐下,周舒桐劈头就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回来?!”
小橘猫蹭啊蹭的,从玲珑口袋里伸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它完全不像在家里那样皮,在玲珑身边的时候总是分外乖巧和通人性。
玲珑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寻思着我户口还在天海市呢,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没有出现之前,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周舒桐咬牙切齿地说,“可是你一出现,就把我的一切给抢走了,还害我妈离婚,你——”
“你搞错了一件事。”玲珑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钟旭国是我的亲生父亲,从情感上来说,他应该爱我,从法律上来说,他应该养育我,而你的母亲从我八岁起就拿走了我的生活费,怎么看都是你妈亏欠我吧?离婚这事儿,我又没把刀架在爸爸脖子上逼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么?至于抢走你的一切……别闹了,不是我抢的,是你太没用了。”
什……么?!她在说什么!周舒桐怒了,她怎么敢这样说!
玲珑掏了掏耳朵,哪怕时间倒流她也还是这么说:“本来就是啊,你得不到我爸爸的疼爱,成绩没我好长得没我漂亮脑子不如我还比不上我讨人喜欢……这难道不是你太废物了吗?你应该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吧?怪我太优秀咯?”
她笑眯眯地,一点也不生气,正好奶盖到了,就插了习惯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进班前,你就跟着同学们嚼舌根,暗示我是乡下来的差生,我可没这么对过你吧?你该知道,要是我想收拾你,你早不知吃多少苦头了,怎么,说了我坏话,还敢怪我抢了你的东西?”
“你那点可笑的优越感没能在我身上使出来,关我什么事?”
玲珑一气吸了大半杯奶盖,嗨,她今天来就是为了嘲笑周舒桐,在对方脆弱的小心脏上再用力开上一枪的。“你就是个废物,根本不配成为我的对手,我连看你一眼都懒。”
说完这句羞辱人的话,她就起身走了。
可不能怪她啊,谁叫周舒桐送上门来叫她羞辱呢?
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多好,非要找事,她看起来真的很好欺负吗?
周舒桐万万没想到成为自己噩梦的人,居然瞧不起自己,她愣在当场,心里简直像是有钝刀子在一下一下的划拉,疼得她滴血,恨得她咬牙!
可惜,这么点愤恨,对玲珑来说毫无意义。
她揣着小橘猫回家,钟旭国已经熬好莲藕排骨汤等她了,见她回来,顿时笑着招呼她吃饭。玲珑看着父亲,慢慢地,也勾起一个笑容。
这笑容神秘、美丽、诡谲。
又毫无情意。
她的大学选在首都就读,钟旭国也基本驻扎在了首都照顾她,他就像是他说的那样,要把欠玲珑的十六年父爱还回来,哪怕因此他要去抛弃双胞胎。玲珑认为自己十分善良,她可没有硬性要求钟旭国不能跟任何姓钟的人来往,她觉得这已经是非常仁慈的行为了。
可是没能得到她谅解的潘蘅却过得非常不好,噩梦与愧疚的双重压力下,潘蘅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那曾让她留恋的幸福家庭生活,已经成为了套在她脖颈上无法取下的枷锁,玲珑的成就越高,名声越广,她就越是难过、越是悔恨。
大学开学前,潘蘅的一双儿女以及继子找到了玲珑,希望能跟她谈谈。
玲珑再度揣上小橘猫出门,这只胖猫短短半个月肥了一圈,别的猫洗澡时毛一打湿就看出来是虚胖,它不一样,它身上是明晃晃的全是肥肉,一捏一把,又软又嫩。
“……不知道猫肉火锅好不好吃。”
小橘猫像是听懂了,吓得炸毛。
玲珑就搓了搓它毛茸茸的耳朵尖,颇为遗憾,刚才出门前听一群喂猫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妈遗憾地讨论说小区里的流浪猫最近都不见影了,也不知都跑哪里去了,万一被猫贩子抓了就糟糕了云云。
玲珑绝不承认这是因为自己太可怕的缘故。
潘蘅的一双儿女长得都还可以,不过她的继子,也就是宋译收养的那个孩子,今年大三,在天海大学就读,五官很是英俊帅气,气质也不错,给人一种很可靠很稳重的感觉,今天明显是为弟弟妹妹保驾护航来的,玲珑听说他们一家五口感情特别好,虽然是重组家庭,但比一般家庭还要幸福。
潘蘅的女儿今年上高一,儿子则是初二,小大人似的,看到玲珑明显有点紧张,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排斥与敌意——虽然他们很努力地在掩饰了,可人类的情绪怎么能够逃过玲珑的眼睛呢?
“玲珑姐姐,我们可以叫你姐姐吗?”潘蘅的女儿宋翩很有礼貌地问,看得出来礼貌仪态都很好,这得归功于家里的教育。
玲珑无所谓地摊摊手:“随你。”
“我希望姐姐你能够去看看妈妈。”宋翩绷着一张小脸非常严肃,“妈妈的情绪很不好,我想她最想见的人一定是你。”
玲珑没有说话,宋翩及哥哥弟弟都忍不住看着她,过了十几秒,玲珑才说:“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我又不是药。”
“可她是因为你才病倒的!”小少年宋智着急道,“妈妈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
“哦。”玲珑说,她长得真的很美,可她说出的话也真的太过绝情,“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给过她机会的,是她没有捉住。”
“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吗?妈妈现在有了新的家庭,你却因为你自己的私心要求她离婚回到你身边,你明明知道她跟你爸爸不可能再续前缘的!”宋翩见她这样态度也忍不住生气。
“我没有强求呀,小妹妹。”玲珑笑起来,“你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我没有逼着她离婚,要不要愧疚要不要悔恨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走不出来,却想两全,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是你的妈妈——”
“不,她不是。”
玲珑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宋翩都看呆了,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明明前一秒还是很开心很愉悦的样子,下一秒就连一点笑意都找寻不着,冷酷地令人心惊。
“我说过,要补偿我,就只有离婚回到我身边这一个方法。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想拿生病做借口要我去看她绝无可能,她大可抛弃她的女儿,无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自然也可以同样回报她。”
一直没说话的宋家大哥宋群开口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希望事情能有转圜的余地……”
“不可能,没有。”
玲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一点可惜性都不给。
“她是你亲生母亲,你怎么能不管她!”宋智气得站起来。
“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还是十六年不管我?”玲珑的脸上又慢慢浮现起笑容,有些古怪,有些诡异,“承认吧,如果今天的我是个成绩一般的县城姑娘,性格内向不讨喜,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她还会愧疚吗?还会想要补偿我吗?还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
不需要亲自验证玲珑都知道不会。
宋翩无疑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玲珑听潘家人提起过她,学习成绩好,性格活泼会撒娇,会拉小提琴会三国语言,优秀的不像样。如果玲珑不是玲珑,而是另外一个被遗忘十六年却又突然被接回来的女儿,普通到丢进人群都找不出来,潘蘅还会这样吗?
不会的。
不过是因为玲珑比太阳还要耀眼,每个人都想要她悬挂在家中感受那万丈光芒,让世人欣羡罢了。
她不否认潘蘅是爱她的,可是这爱太可怜了,像是对一个可怜虫的施舍。
玲珑不做可怜虫。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假设,可能从想起之前的记忆开始,她就没把自己当作钟旭国跟潘蘅的女儿。钟旭国愿意离婚回到她身边,玲珑就给他这个机会做一个好爸爸,潘蘅不愿意,她不强求,但潘蘅自己顶不住内心的苛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让潘蘅难过的。
不过是没有亲缘而已。
宋翩宋智姐弟俩打小在满是爱的幸福家庭长大,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在县城的姐姐,更不知道这个姐姐居然这样的无情。他们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是不肯原谅妈妈,甚至看都不肯去看一眼!
“你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也想要爸爸妈妈,难道就因为你想要,就要把我们家拆散?”
玲珑叹了口气,把小橘猫的头塞回去,“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强求,你听不懂吗?”
“你说你不强求,可是妈妈她——”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玲珑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她把手举起来放到桌面上,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个人脾气实在是不太好,你们两个听说脑子也不笨,但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她不在乎潘蘅,不在乎潘家人,他们是死是活,她都不关心。这个核心思想就这么难懂吗?别跟她打什么亲情牌,也别说什么父母亲缘,那种东西不要也罢,又不是什么必需品,潘蘅已经错过了回到她身边的最佳时机,就算现在哭着喊着要回来,玲珑也不会要她了。
能不能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那得看潘蘅自己,玲珑估摸着是走不出来了,因为她以后必然不会就此沉寂,只会在这个世界大放异彩,让所有人都对她刻骨铭心,无法忘怀。
这样,潘蘅只会更难受。
情绪调整不好,难过的人又不是玲珑,她怎么会操心?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回家的时候钟旭国还焦急地告诉玲珑小胖猫又不见了,结果刚说完,小橘猫就在玲珑口袋里喵呜一声,钟旭国僵硬当场,玲珑拍拍他的肩:“爸爸,不得不说,你当初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那就是跟彭悦离婚,抛弃所有人回到她身边。
虽然这份父爱来迟了,但她并不嫌弃,至于潘蘅的爱,她给的晚了,她就不要了。
钟旭国被闺女夸得一头雾水,不过不妨碍他心中暗喜,连忙跟上去问玲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父女俩谈笑风生,玲珑从始至终没提潘蘅一个字。
十六年前,他们是年轻也好,一时冲动也罢,既然选择了不要她,就得付出代价。
不爱玲珑,便是原罪。
玲珑在这个世界又足足活到了一百多随,她发觉自己真是意外的长寿且不容易老,她一生也没有再见潘蘅,哪怕后来潘蘅愿意离婚回到她身边来,她也不再见她,潘蘅有心从糟糕的情绪里走出来,可到处都是玲珑的消息,哪怕不看到她,生活在也会运用到她开发出的许多技术,睹物思人,潘蘅永远无法将玲珑忘却,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那个美好幸福的家庭中去。
她一辈子都在后悔跟痛苦中度过,直到临死前,潘蘅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画面,模模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十六岁的模样,只是不像玲珑,容貌清秀,成绩一般,连密码锁都不会用,笨拙土气的令人无奈。
她仍然生不出什么母爱,大抵是把母爱都给了后来生得一双儿女吧。
她给她钱,把她接到家里住,可女儿是始终无法融入到她的生活中。就这样,日复一日,十六岁的女儿始终没有长进,成绩愈发差,人也愈发不显眼,潘蘅工作忙碌更是没工夫把心思花在她身上……女儿就这样,在钟旭国家和她家来回换着住,只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说话,只喜欢一个人呆着。
直到高考前,她在浴缸中割腕自杀。
而她的父母,却不知在她发生过什么。
他们在她死后也不爱她,就像是她刚出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