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5|第六十四片龙鳞(三)
第六十四片龙鳞(三)
柳老汉跟王氏两口子就拉着儿子跟他讲道理, 说人家房掌柜是见过大世面的,有大本事的, 他们家高攀不起的, 要是真跟人认了干亲,那不是占人便宜吗?这样的事儿可不敢干。
五个姐姐在边上直点头。
谁知道他们家六宝叉着腰, 挺着小肚子, 振振有词地说:“……可是我以后要读书考状元, 等我考上状元当个大官, 不就可以回报他了吗?”
柳老汉:……
王氏:……
姐姐们:……
他们是想送六宝去读书的啦, 可是状元?那是想都没想过, 秀才有多难考他们是知道的, 考上秀才就很了不得了!还有些人考上秀才后当了一辈子秀才, 再也考不上去,状元那还在后头等着呢!状元得有多难考?柳家人的大脑加在一起都想不出来!
不过六宝有志向,还有自信, 瞧那小模样, 对儿子分外有信心的王氏点头:“对,六宝说得对!咱六宝以后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姐姐们都是脑残粉,也拼命点头, 只剩下个柳老汉, 晕晕乎乎也被妻女带偏了,仿佛明天五岁的六宝就能当状元了。
这认干亲的事儿就定了下来,房掌柜得知后分外高兴,隔了一日就亲自带着大礼前往大柳树村来拜会, 打这以后,大柳树村村民们都知道,柳老汉家那个长得特别好的六宝认了个大酒楼的掌柜做干爹,家里日子一下就红火起来!可惜这羡慕也羡慕不来,谁叫他们家娃没有人家娃生得好呢?
这样等到过年,河面结冰,鱼啊小螺蛳啊基本啥都见不着了,不过柳家已经有了一笔丰厚的银子,柳老汉大方地决定带全家人一起去镇上置办年货。
结果还没出门呢,房掌柜就驾着马车来了,还带了一马车的年货,上面布匹糕点零嘴熏肉等等应有尽有,柳老汉接过的时候手都在哆嗦,他这是受了人家的大恩哪!房掌柜怕他不肯收,还特意说了,咱以后就是一家人,没必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六宝年后要去读书,不如就不去隔壁村秀才开的学堂,去镇上的私塾,这样他也好照看。
柳老汉很犹豫,那样的话,他就得一个月见一次儿子了,儿子过了年才六岁,他舍不得。
房掌柜就问:“老哥,你就没想过举家迁到镇上?”
柳老汉给问住了,这他还真没想过,庄稼人生在土地死在土地,从没有说迁家的。
“老哥不如考虑考虑,六宝现在也是我干儿子,我自然是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的,这村子里的学堂跟镇上的私塾不一样,私塾的老师,人家可是举人!若是老哥想迁到镇上,我可以帮忙打点。”
先不说去不去吧,就是人家房掌柜这份心,柳老汉就觉得受之有愧,他连连道谢,房掌柜赶紧宽慰,直到门里扑出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娃儿:“干爹!”
“哎!”房掌柜喜不自胜,把朝自己扑来的小娃儿接住,一把搂在怀里抱了起来,用自己蓄了胡子的脸去刮蹭人家嫩呼呼的小脸蛋,“想干爹了不?”
“想了!”玲珑回答的脆生生。
他是个非常现实的人,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自打认了房掌柜做干爹,那好吃的家里就没断过,柳老汉不想要,房掌柜就佯作生气——都是给我干儿子的,你不要,我干儿子要!
玲珑还真不客气,给啥要杀,他这干爹有一手好厨艺,做出来的菜好吃的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所以他要人家东西半点不带害羞的!房掌柜也喜欢他这样直来直往,喜欢就要,他又不差那点银子!他乐意疼他干儿子,这别人管得着吗?再说了,他还等他干儿子以后给他摔盆儿呢!
柳老汉一开始还觉得不妥,后来也习惯了,没办法,谁叫自打认了干亲,儿子吃饭也香了呢?以前家里是想方设法给他做吃的他都不乐意动两口,吃得特别少,这也怪家里穷,有了房掌柜这个干爹后就不一样了,平时房掌柜也不说给你们钱什么的,就是送好吃的来,人家指名道姓是给干儿子的,柳老汉还能不要?
玲珑吃得香,他跟婆娘就啥也说不出,心里只有感激,平时也对玲珑耳提面命,要他以后孝顺干爹听干爹的话。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
玲珑是个很护食的人,一般人想分他点吃的是想都不要想,但对于家里五个姐姐,他却很大方,很愿意把干爹给自己的吃的分给姐姐们。
而房掌柜是说真的,他认了玲珑做干儿子,对柳老汉一家也很是关心,他跟柳老汉说,先不提六宝进城能有更好的先生,就说你家大妞,今年都及笄了,难道不想相看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可这村子里有啥好人家?肚子都吃不饱,日子怎么过得好?等去了城里,可以整个小摊子做点买卖,对孩子对大人都是好事。
他走过南闯过北,说话温和真诚又有见识,柳老汉跟王氏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就被说动了,想了想,王氏去屋里取出了一个布包,布包里是最近攒下来的几十两银子,除却留了五两外,剩下的她全拿出来给房掌柜。
人家说帮他们找房子,辛苦费什么的暂且不提,那房子钱还能让人家房掌柜出?
那也太不要脸了!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柳老汉一家做不来。
房掌柜忍不住想笑,这一家子是真的朴实,他轻轻将银子推回去:“找房子的事儿倒也不必着急,我名下正有几处院子,可以匀给你们一套住,别说不乐意啊,我这都是为了我六宝,我是真心拿他当儿子看,我跟这孩子投缘,你们要是跟我分得这么清楚,那就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这话说的,柳老汉跟王氏两人嘴笨,都不知该怎么回。
事后只能把六宝抓过来,再次叮嘱他以后一定得好好孝顺干爹,做个好孩子。
房掌柜做事效率高,年后没几天,就亲自驾车来接柳家人了,镇上的房子是他的,一个很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儿,正符合柳家人的想法,能养养鸡种种菜,房间也刚好够住,此外,房掌柜还给大妞二妞找了绣花的师父,三妞四妞不想学绣花,他也给找了活儿做,就连柳老汉也没闲着,被他拉去酒楼帮忙了。
五妞跟王氏平时打点家里,在私塾开学前,房掌柜亲手做了两只烧鸡,又挖了一坛子自己酿的酒,柳老汉则揣上五两银子,拎了家里自己弄的腊肉,俩老兄弟中间夹着个娃儿,就奔人家先生家里去。
私塾要过了元宵才开,但这位姓梅的先生收学生很看天分,也很挑,不提前拜会直接送去,老兄弟俩觉得,娃儿很有可能被丢回来。
梅先生无妻无子,不过学生甚多,逢年过节就有人来送礼,他早就厌烦了,早早叮嘱家里的小厮在门口守着谁也不给进,好在房掌柜跟梅先生有几分私交,梅先生没别的爱好,偏是个老饕,爱吃,这整个同平县,就属房掌柜手艺好,俩人也因此相识,听说房掌柜带着烧鸡来了,仙风道骨的梅先生险些口水滴下来。
等一见面,他却没有注意房掌柜手里散发着香味儿的烧鸡,而是先看到了那小小一只,比房掌柜大腿还矮的小肉娃儿。
房掌柜轻拍干儿子的小脸蛋,“快去给先生行礼。”
他教过玲珑,玲珑丝毫不怯场,上去双手抬起,正儿八经地作揖:“先生好。”
奶声奶气的,又生了双星辰般的大眼睛,着实可爱。
梅先生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思想很酷的人了,他无妻无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不想。但他并不讨厌小孩,更何况玲珑玉雪可爱,饶是梅先生也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个好孩子,老房,你哪儿弄来的?”
该不会是犯罪了吧?
那样的话,要不要去县衙告发呢?梅先生陷入深深地沉思之中。
房掌柜:……
柳老汉:我就在旁边,先生是真的看不到吗?
“老房是我干爹!”玲珑脆生生地回答,又拉着柳老汉的手,“这是我亲爹!”
梅先生一愣,轻笑:“原是如此。”
房掌柜也不跟他多说,直接开门见山,说是想要他收玲珑为徒。
这孩子好看,光是容貌上就过了一半的关,梅先生问:“以前可曾读过书?”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毕竟这孩子打小在村子里长大,又还小,大字不识一个也很正常,慢慢教就是了。柳老汉淳朴憨厚,房掌柜沉稳实诚,这样两个人都喜欢的孩子,根子就是个好的。
房掌柜摇摇头:“不曾正式读过,我这老哥不识字,虽然给他买了三百千,却没法教,也就是我教他读过几遍,可这么小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还是得梅兄你来教,才不枉这个好苗子啊。”
梅先生也顾不得吃烧鸡了,先去屋子里找了本千字文出来,对玲珑招招手。
奶呼呼的肉娃儿走近了,梅先生居然很有伸手捏一捏他脸蛋的冲动,想看看那脸蛋是不是如看起来那般软嫩。好在为人师表,他忍住了,清清嗓子,“六宝,你叫六宝是吧?”
玲珑点点头:“是的。”
“你干爹说教你读过,你还有印象吗?”
玲珑看了看书,笑嘻嘻道:“先生,这个我会。”
说完就背着小手大声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随着他一句一句往下背,在场三个大人都瞪大了眼,尤其是房掌柜,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就是带着干儿子读了几遍,而且是那种他读一句干儿子读一句的,因为他实在也没读过太多书,更不会教孩子,可谁知道这孩子他居然背下来了?
说句大实话,房掌柜自己都不会背……
梅先生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再看玲珑宛如在看个金娃娃,又为了考考他的记忆力,随意念了几句诗让玲珑重复,小人儿还挺有架势,两手背在身后,将梅先生念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又背诵了一遍。
梅先生当场拍桌:“这个学生我收了!”
房掌柜迅速拍拍小家伙的头:“还不快给先生行礼!”
等从梅先生家里出来,柳老汉还晕乎乎的,他打这儿子生出来就觉得自己儿子好,长得好脑子好哪哪都好,不曾想连读书都这样好!方才梅先生说什么来着……说“此子必成大器”!
柳老汉一路晕乎到家,宛如踩在棉花上走路都打飘。房掌柜的高兴就体现出来了,他直接把干儿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还给他买了风车让他玩,乐得不行。
待到元宵一过,私塾开学,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就发现有个小豆丁混入了他们中间。
梅先生太喜欢玲珑了,从那天晚上过后,他就每天都让柳老汉把孩子送过来,他也不去品茶抚琴赏梅花了,先给玲珑开小灶,这孩子就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迅速吸收知识化为己用,你永远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屡试不中的梅先生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实现的抱负,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发扬。
他才华是不缺的,可惜总少了些气运,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坚持科考,而是回到家乡开了私塾做先生,看似闲云野鹤无牵无挂,可午夜梦回,又何尝不曾扼腕叹息?
梅先生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玲珑身上,平时对玲珑有多慈爱,在读书上对玲珑就有多么严格。
这种另眼相待立刻让其他学生感到了嫉妒,这么点小娃娃,凭啥跟他们一起读书?
便商量着要教训教训玲珑。
这日放课,玲珑照常被留下来开小灶,他的学习进度很快,梅先生担心他学得过快而不能深刻理解书中意思,时常将句子揉碎,一点一点讲解给他,因此玲珑的基础打得非常好,学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外头等着教训玲珑的娃们着急了,这人怎么还不出来!天都要黑了!
平时他们倒是想在私塾里欺负玲珑呢,可惜大家都害怕严厉的先生,再加上玲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要是在私塾里揍了他,难免要被吓先生罚,于是大家商量了下,就想趁着玲珑出来,然后教训他一顿,至少得警告他以后不许学的那么快那么好,不许让先生那么喜欢他!
玲珑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慢悠悠晃出来,小书包是按照他的想法,由大姐二姐缝制的,很是新潮好看。
他一出先生家的门就看见拐角处几条扭动的腿,衣服还挺熟悉,正是私塾同窗的。玲珑想了想,又退了回去,直接去找先生。
梅先生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六宝,怎么又回来了?”
说实话,玲珑觉得先生真的有点精分,教他读书时那叫冬天般冷酷,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跟喊仇人似的;私下里却又温柔慈爱,一口一个六宝,还喜欢捏他的小肉脸,早晚有一天婴儿肥都叫他给捏没了!
“先生,有人想打我。”
“什么!”梅先生一听,立时站起来撸袖子,“谁这么大胆?”
“我不敢回家了,我爹还没来。”已经跟着梅先生读了一年书,但仍然胖乎乎的小肉娃一把抱住先生大腿,“他们在外面堵我,我好怕呀我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太多了!”
梅先生气得到处找戒尺,他平时就教他们欺负同窗了?
外头正等着玲珑自投罗网的小朋友们呆了……机灵的人喊一声快跑!梅先生喊的比他们更大声:“我看谁敢跑!”
小萝卜头们顿时乖乖站着不敢动,被梅先生全部拖回去又加重了一遍作业,玲珑在边上小可怜一般,赖着梅先生不肯放:“先生我怕。”
梅先生对他就是春天般温暖,摸了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脸,给了他一块糕点,又把他抱到椅子上坐下。
平时房掌柜跟柳老汉都对玲珑极好,几乎是溺爱了,梅先生就担心养坏了他的性子,所以甚少抱他,像今天这样少见,主要还是因为小弟子险些挨揍他心疼了,这小肉娃身上有种神奇的亲和力,每个亲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和爱护,梅先生自认是个俗人,自然不能例外。
玲珑小口小口啃着香甜糕点,再看看面前被留堂抄书的同窗们,趁着梅先生不注意,朝他们挤眉弄眼做鬼脸,挑衅意味浓厚,直把那群小萝卜头逗得火冒三丈。
柳老汉把他接回家的路上,他又要吃掉渣烧饼,柳老汉笑呵呵地给他买了一个,玲珑边走边吃简直不要太开心。
以前柳老汉还担心自己儿子在私塾里会不会被人欺负,后来他知道了,别看他家六宝六岁了却不怎么长个儿,心眼儿却不少!只有他欺负旁人的份儿,没有说旁人欺负他的!
第二天再去上学,除却精神奕奕的玲珑外,其他人都是蔫了吧唧的,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可见昨天晚上为了抄书熬到很晚。
此后两年,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玲珑的敌视与挑战,不过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自己解决,不需要大人插手,于是这群小萝卜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梅先生一开始还会生气,后来意识到小玲珑根本不会吃亏后也不管了,撒手让他们自个儿玩去。
他觉着,这斗来斗去,娃娃们感情好像都变好了。
待到玲珑九岁生辰一过,梅先生就说要他下场去考来年二月的县试。在他看来,小弟子的才学早就够了,只是他怕他骄傲,生怕伤仲永,才压着不给考,在梅先生看来,县试府试对于玲珑来说丝毫没有难度,也正好让他练练手。
梅先生是参加过会试的,对于本朝考试流程非常熟悉,他在同平县也算是很有名气,哪怕是县太爷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他亲自为玲珑作保,旁人哪有说不行的资格。
自家六宝终于要开始考试了,一家子人都很激动,最不激动的是玲珑自己,该吃吃该睡睡完全不当回事。
过完年二月一到,县试开始,十岁的玲珑……还是不怎么长个儿,小小的一只,也不知平日里吃的那些都装到哪儿去,非但不胖,反倒瘦了!
从前梅先生最爱捏他肉嘟嘟的脸,现在捏着捏着就叹息一声,肉少了捏起来真是不过瘾哪!
县试要连考三日,每日一场,共三场,这回下场的不仅玲珑,还有其他几名梅先生的弟子,都是第一次,他们的情绪明显比玲珑慌多了,不过梅先生说了,县试的难度不高,录取较宽,基础扎实便能过。
考个试还挺麻烦,不仅要唱保,还要搜身,行礼唱名后考生方可入座,检查十分严格,基本不会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若是有人舞弊或是顶替,不仅自己要被处罚,连为他作保的人以及互结的同窗也要连坐。
只要脑子没问题,就没人敢这么干。
县试内容无非就是四书文,试帖诗,诗,赋,策等等,中规中矩写了,考官会着卷面整洁字体工整语句通顺者录取,试卷稍有脏污墨点,基本就要往后放,这一点梅先生再三叮嘱过。
玲珑算是所有考生中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的,因此颇为引人注目,县太爷来巡查,见了他,还特意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卷子,见其言之有物字有风骨,不觉点头,心想到底是梅先生的得意弟子,光是这一手字便甩开了许多人。
他儿子也在梅先生那读书,可惜着实不是读书的料,又有玲珑做对比,县太爷早不抱希望了,光是县试都考了三回才过,你说说他还能希望儿子干啥?
玲珑少年天才,他也有耳闻,有意结交,因此对梅先生也愈发恭敬。
此子非池中物,有朝一日,必定青云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