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8|第八十二片龙鳞(八)
第八十二片龙鳞(八)
“齐家郎君这说得是什么话,我在宫中, 有皇叔父保护, 难不成还有人能伤到我?”玲珑一派天真地反问。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齐容与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说起来, 齐家郎君也得好好担心自己才是, 虽说今日皇叔父好心没有要在场的人都陪葬,可终究是叫人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心情绝对说不上好, 还有七皇子与三公主……人家再埋汰, 也是皇叔父的亲生儿女, 女人可以随意打发, 儿女又不是猫狗,今日齐家郎君帮我作证,在皇叔父看来,应该是站在我这边的吧?”
齐容与一愣:“我不——”
“不是也没关系,反正皇叔父认为是就够了, 他起一点疑心,齐家郎君就跟以前在朝中的地位不一样了呢。”
玲珑笑嘻嘻的,贴近齐容与俊秀的面容:“我若是齐家郎君, 就回家问问祖父, 先太子爷有后, 要怎么办呢?”
说完,她转身便走。
有那么一瞬间,齐容与很想问她, 是不是真的知道今日贵妃母子三人要算计她,她才故意要把他也拉入伙。还有那个名叫寿安的孩子,她都把孩子带入宫中了,难道真的不知那孩子长得跟先太子爷相似吗?
只是这些问题,玲珑都不会回答他。
她要的也很简单,小郡主原本也没什么太大的心愿,这世上许多天真善良的人,死后也仍旧天真善良,不愿与人为恶,她又恨,又不肯伤害他人,最终难过的只有自己罢了。
晚膳是同今上一起用的,虽说寿安下午啃了一大堆糕点,但到了晚膳时,他仍旧表现出了惊人的饭量,玲珑觉得这家伙哪怕没有任何技能,在几千年后的世界生活也能迅速适应,活脱脱做大胃王的料子呀!而且是真吃,绝不催吐——因为不舍得吐,每一口食物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珍贵的必须好好咽下去,哪怕很难消化。
然而今上显然不是那种会喜欢看大胃王表演的人,他皱着眉,寿安经过贤王府的一段生活,生活习惯是好了很多,只是这好吃的性子一直改不了,玲珑自己也爱口腹之欲,干脆不管了,反正又不是供应不起,能吃就吃呗,吃垮了算今上的,与她无关。
寿安自己吃,吃着吃着发现叔爷爷跟姑姑都不吃了,正看着自己,他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下来,小耗子一般偷觑今上,又看向玲珑,玲珑只笑却不言语,顿时寿安就觉得嘴里的肉不香了,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放下筷子,端坐正好,两只手摆在膝盖上。
“怎么不吃了?”玲珑问。
寿安小声答道:“吃多了没规矩。”
这话是在贤王府时,负责照顾他的人说的,本意不是让他勒紧肚皮少吃点儿,而是让他适量,毕竟他也不是天生的大胃王,只是后天过于饥饿,看到食物便不由自主罢了,恨不得把能吃的全塞进肚子里。
“没事儿,你只管吃,吃多少都有,是不是呀皇叔父?”
今上嗯了一声,继续看寿安吃饭,你还真别说,这孩子虽然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但礼仪还算不错,吃得很优雅,也不下手,还知道用筷子,最重要的是,他吃得这样香,连带着今上都胃口大开,又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他越看寿安,越发觉这孩子与兄长完全不同。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已经只剩下淡漠与平静,便是兄长卷土重来他也不怕,能杀他一次便能再杀第二次,皇位本来就是有能者居之,这么多年,他自认不输给历朝历代任何一位帝王,没必要为了年轻时的一件小事伤神。
今上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可先太子爷早已成为他的心魔,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压抑与控制,但睡眠的时候,每个人都不设防,也正因此,今上并不很爱睡觉,他睡不着的时候便披衣看折子读史,勤勉之名为百官所称颂,可以说古往今来,如他这般的帝王也是少见,且自他登基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偶有天灾也都顺利解决,今上便认为自己是被上天眷顾之人,他才是真龙。
比往日多吃了一碗饭,很注重养生的今上便要去散散步消食,把寿安也给叫上,这孩子吃得太多。
玲珑举起手来:“我也要跟。”
今上回她:“男人之间说事,你凑什么热闹”
玲珑道:“那我也可以当男人。”
今上只当她说笑,不许她跟,带着寿安出去了,玲珑倒是还好,惊鸿飞羽彼此对视一眼,又望向自家主子,却不敢问,主子这样安排自有她的用意,只是……小主子跟随今上散步,万一今上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那岂不是?
玲珑觉得他们想多了,今上是心狠手辣,却不是卑鄙之人,他只是袖手旁观,因为只要察觉出他的心意,就有无数的人愿意试探着为他做事——他甚至连自己的手都不需要弄脏,许多碍眼的人便会消失了。
所以即便他容不下寿安,也不会亲自对寿安动手。
寿安跟着这个陌生又威严的叔爷爷,有点害怕,今上瞧出他神情中的不安,问他:“你是何时回到你姑姑身边的?”
寿安也不知什么能答什么不能答,姑姑没有吩咐过,这位又是叔爷爷,是祖父的弟弟,那自己应该可以回答吧?便老老实实道:“小半年前,姑姑把我捡回家。”
“捡回家?”
寿安便讲述了自己作为乞丐的生涯,还说起自己曾经的名字叫做疯狗,当然,现在的他已经明白那不是个好名字了,又说自己被带回贤王府后,姑姑对自己很好,给自己饭吃,给自己衣服穿,唯一让他不高兴的是姑姑命人把他剃成了小光头,当时他对着镜子狠狠哭了好几场,还以为头发不会长出来了,结果剃完光头后发现窜的很快,偏偏姑姑说虽然长得快,却又黄又稀,还得继续剃,所以现在他还是个小板寸呢。
他把脑袋伸过去给今上:“叔爷爷你摸摸,你快摸摸,姑姑说我的头手感可好了。”
今上当时就想,这是个什么缺心眼儿的东西?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手掌碰触到孩子的黑发,软软的有点像是小刺猬,他很快收回手,仍旧那样威严:“跟朕说说你姑姑,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有些事,从玲珑口中说出来,今上并不相信,他早瞧出那小狐狸滑头得很,怕不是十句里面真假掺半,能信的只有五句,还有那些安插在贤王府的钉子,虽说一如既往递消息,可每回都千篇一律,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今上已经懒得再看了。
他又不是傻子,虚假的消息没有再看的道理,能把他的人收服是她的本事,他也无意去清理。
寿安便兴致勃勃的说起来,然后,今上发觉他说得跟递来的口信似乎也没太大分别。玲珑能在贤王府做什么?她还真什么也没做,就是整日吃喝玩乐,想一出是一出,疯狂折腾府里下人给她使唤跑腿,弄秋千烤地瓜钓鱼烧烤——反正就是玩,除了玩还是玩。
哪怕找回了寿安,她也只是让人教寿安读书,并没有给他灌输仇恨。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先太子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他容不下皇长孙?
今上这会儿是有些真不明白玲珑在想什么,他觉得她是在挑衅,又把寿安带给他看,是示威、是宣战,可听寿安说起来,却又似乎并不是这样。
小孩子懂得有限,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了,散完步回去,就看见玲珑蹲在他寝宫外面的大树下掏蚂蚁玩,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那群蚂蚁特别听她的话,还会摆成字形,寿安一见,高兴地冲上去:“是寿安的名字!”
他已经在读书写字,玲珑并没有硬性要求,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看到小蚂蚁迅速散开,又摆成一条鱼的形状,寿安更高兴了:“好玩好玩!姑姑!能不能教我?!”
他扒拉住玲珑的手,玲珑嫌弃地看着他:“你也配?”
寿安哭丧着脸,“我想学。”
“乖。”玲珑摸他小板寸,“以你的资质,学不会的,但若是真龙天子……”她扭头看了今上一眼,似笑非笑,“兴许学得会,毕竟是龙,世间有灵智之物都敬畏于她。所以皇叔父要不要来试一下呀?”
今上走过来,四十的人了跟俩长不大的玩蚂蚁,看得宫人们一愣一愣的。
“皇叔父要在心里命令它们,它们自然就会听皇叔父的话。”玲珑笑眯眯地说。
今上看了那蚁群一会儿,毫无动静,玲珑遗憾道:“看样子皇叔父的话它们不听啊,原来真龙天子……这些小小的蚂蚁都不怕,话又说回来,万物都有终结的一日,终结之时,这些微不足道的蚂蚁都能将其吞噬,皇叔父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话里有话,今上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惟独寿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搞懂这两人是说什么。他听了玲珑的话,闭上眼睛也努力在心里命令蚂蚁,半晌后垂头丧气:“姑姑,看样子我也不是龙,它们也不听我的。”
今上便似笑非笑地望着玲珑,那意思是:瞧,你讽刺我,那又如何?
玲珑顺势敲了寿安的脑袋一下。
今上起身,命人过来说了两句话,很快便有宫人捧着个罐子前来,在地上涂抹,又有人引诱蚂蚁过去,这树下也不知哪来这样多的蚂蚁,竟是按照那地上涂抹的痕迹,呈现出了九五至尊四个大字!
今上淡漠道:“朕便是正统,朕便是真龙,玲珑,你有异议?”
玲珑没想到他会玩这么一招,地上那东西闻起来甜甜的,是蜜糖的味道,她暗讽他皇位是用手段夺来不够光明正大,是鸠占鹊巢,是假凤虚龙,不是真龙天子,所以连小小的蚂蚁都不受他控制,他便命人以蜜糖引诱蚂蚁,排出九五至尊这四个大字。
不仅如此,今上还抬起脚,踩在了一群蚂蚁身上。
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被玲珑惹怒的迹象,语气更是平淡,宛如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蝼蚁不肯臣服,摧毁就是,横竖像这样的蝼蚁,轻轻松松,便又能有一堆。”
说完,他转身而去,背影仍然伟岸屹立。
寿安听不懂姑姑跟叔爷爷之间讲的话是什么意思,总之他脑子一片糊涂,感觉哪个都理解不了,当他想问姑姑的时候,却看见姑姑眼睛发亮,从没见过姑姑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事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姑姑……”
“乖啊。”玲珑拍拍他的脑袋,“自己玩会儿吧。”
她对地上的蚁群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
今上回了内殿,等待他的还有一批折子,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陪伴小姑娘跟小孩子玩乐上——他想要成为千古流芳的帝王,想要几千年后,还有人记住他,让自己的名字在史书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开创盛世,要民心所向,不容任何人遗忘。
正提着笔,却听闻一阵轻轻的脚步,今上头都没抬:“内殿重地,谁准你进来的?”
随即身边多了一团温热,他提笔的那只手被两只小手抱住,一个字也写不出去,今上抬眼看向玲珑,发现她的小脸上满是笑容:“喂喂喂,我很喜欢你,做我的人吧?”
今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脑壳坏了,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她在胡说什么?
“做我的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可以永生,你们皇帝,不都想要长生不老吗?我可以赐予你。”此时此刻的玲珑宛如一个伟大的演讲家,诉说着成为她的东西的好处。“怎么样,这个条件是不是很丰厚?”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今上显然对长生不老没有任何兴趣,他把手从玲珑手中抽出来,在折子上批了个阅字,答道:“没有兴趣。”
“啊?”玲珑歪着脑袋,显然不敢置信居然有帝王扛得住长生不死的诱惑:“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吗?我没有啊。”
“朕不需要长生不老,朕需要的是在朕驾崩后,史书对朕大肆赞美,后人对朕歌功颂德,朕要自己的美名流芳千古,万古长青,长生不老,对朕没有什么诱惑力。”
“没关系。”玲珑摆摆手,又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我很中意你,你想要流芳千古,万古长青,我也可以给你,粮食产量翻倍,提高新生儿的生存率与百姓平均寿命,让每个人都吃得饱饭,读得起书,成为你最忠实的子民……只要你答应我,就都可以。”
“我甚至可以让几千年后的人类教科书上,永远不会断绝你的美名。”
显然,这比长生不老对今上的诱惑力更大,他望着她:“朕要如何相信你?”
玲珑冲他嫣然一笑,随即,这张属于郡主的面容与身体便逐渐产生变化,最后,莹润的光芒中,出现的是今上从未见过的,美丽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少女,她的头上甚至有一对小小的可爱的,看起来茸茸的角。
“你会相信我的。”
玲珑抱住他的胳膊,依附在他身上,笑意盈盈:“你不是真龙天子么?怎么见到了真正的龙,一点都不开心?”
今上从未想过世间会有如此神奇之事,他原本只觉得这小侄女性格大变,与从前判若两人,要么是从前伪装,要么是生死之际大彻大悟,却不曾想,根本是换了个人!
“……龙?”
“对呀。”玲珑引着他的手触摸自己的龙角,“世间绝无仅有,只我一个,能得到我的眷顾,可见你的确是真龙天子。”
呀,小郡主有什么心愿来着?
算了不记得了。
反正也不重要。
掌心下的小角相当可爱稚嫩,今上摸了两把,意犹未尽,“得到你的眷顾,朕便是真龙天子?”
“你们人间帝王,这么爱我,可惜,都把我弄得太丑了,龙可没有这么丑。”她狡黠地笑起来,“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但我要你灵魂归我,作为报酬。”
她一只手抚在心口表示自己非常真诚,“我在你寿终正寝后,我给予你一万年的寿命,让你见证历史,让你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后人对你的推崇与赞美,如何?”
“听起来倒是划算。”
玲珑嗯嗯点头,“可不是吗,我最善良最可爱了。”
“那你总得告诉朕,你用朕侄女的身份,是想要做什么呢?”
玲珑眨眨眼:“这个嘛……你得先答应我,我才告诉你。”
今上捏着掌心细嫩的龙角,搓的玲珑相当舒适,她幻化为人的容貌自然比小郡主美了不知多少倍,令人看一眼便神魂颠倒,完全没有像平日里出现在人类世界一样掩饰自己的美丽与气场,可今上硬是在短暂的出神后克制住了,可见此人意志力之坚强,万里挑一,千百年也遇不到这么一个,难怪玲珑想要。
上一个让她这么感兴趣并且想带走的,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仙女呢。
她的荒海需要这么多好玩又有趣的灵魂呀!
“可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朕可以答应你。”
“爽快!”玲珑打了个响指,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如此,契约达成,不可反悔。”
面对她喜欢的灵魂,玲珑总是如此有耐心又讲规矩,虽然直接抢走也可以,但心甘情愿更美妙不是吗?
当她说契约达成那一刻,今上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束缚了自己,他摸了摸心口,又看向玲珑,“你……”
“我怎么?”
“日后,要以怎样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玲珑直接当着他的面幻化出一只傀儡,容貌身段乃至于言谈举止,都与先前的小郡主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今上当真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个给你。”
她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手心摊着一片散发着莹润光芒的鳞片,“是我身上脱下的龙鳞,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会庇佑你的。”
今上来不及拒绝,龙鳞已经与他融为一体,这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为了某个人的所有物。
玲珑高高兴兴地说:“为了庆祝咱们两人契约达成,不如,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然后她顺着今上的视线看到那堆砌成山的折子,小脸一皱:“这些东西哪里需要去看,随便翻翻就得了,事分轻重缓急,你连这种写了一万字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在拍马屁的折子也要亲自看吗?”
她随手抽出一本丢给今上,这些勤勤恳恳的皇帝都有一个很常见的毛病,那就是每一本折子都要看,还不命人分门别类,有些在外地任职的大臣,生怕自己不在朝中便被今上遗忘,每回写折子都写得情真意切废话连篇,表忠心拍马屁,重大的事情都要在最后几句说,掐头去尾不看当间儿,全是空话。
真佩服今上能把一万字的奏折全看完,发现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还能心平气和的在上头批一个阅字。
“说起来,你的性格和以前很有些不一样呢。”玲珑好奇地说,“是因为上了年纪,想起死去的兄长仁义宽厚,便不觉向他靠拢了吗?”
她觉得若是换作青年时期的皇帝,就这破奏折,他能直接命亲卫队去把那大臣揍一顿。
今上的手突然一顿,他看向玲珑:“你在说什么?”
“不用隐瞒呀,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我想知道,我就都能知道,没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半点不带害怕的,今上那骇人的气势吓吓人类还成,对她而言还不算成气候,“你也不必紧张,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成王败寇,为了权势弑父弑兄者皆而有之,我不觉得你有什么错,只不过立场不同,先前我站小郡主,现在我站你罢了。”
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喜怒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