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7|第八十六片龙鳞(二)
第八十六片龙鳞(二)
虽然出国留学三年, 但陈秋吾并没有学到那些坏习惯,他身上既有传统贵族公子的优雅温存,也有西方男性的绅士与体贴, 对待生他养他的母亲, 更是尽心尽力,奈何陈太太是个下了决心就不肯改之人,无论陈秋吾如何与她讲道理,她都坚持要陈秋吾与她选中的儿媳妇人选成亲,还是那句话, 成了亲圆了房, 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娘不拦着你。
可没有感情基础,又听说对方才十五岁, 陈秋吾得是个什么禽兽才能做得出来圆房这种事?
说得多了,陈太太便哭天抢地要自尽,说自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爷, 陈秋吾被母亲闹得头疼不已, 问她:“娘, 您说要给我娶妻, 您能确定人家姑娘也是心甘情愿要嫁的吗?”
陈太太立时道:“那是自然!我儿是人中龙凤, 哪有姑娘不愿意嫁?”
见儿子面色疲惫,她到底也是心疼的,忙绞尽脑汁说起玲珑的好来:“那姑娘, 那姑娘你见了必然喜欢!生得十分貌美,娘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
陈秋吾失笑,他并不好美色,哪怕是在国外,他俊美的皮相也吸引了不少女性的追求与示好,回想起国内的女性,想起一辈子待在家中大门不出的母亲,陈秋吾便替她们觉得难过,他最不喜那些将传统女性一竿子打死的说法,在他看来,人都是可以成长的,只是缺乏一个契机。
这个时候的陈秋吾,年轻气盛,充满理想抱负,想法也相对而言比较天真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凡事为他人着想,宁可委屈自己。
母亲给他发了好几封电报,都是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陈秋吾却不敢告诉她,其实他欣赏身材修长丰满,健康开朗的女性,倒也不是说传统女性不好,只是他觉得那些拥有自我的女性,更能吸引他。
“对了!”陈太太又想起一个优点来,她得意洋洋地看着儿子,“我给你挑的这个媳妇,她没缠足!”
这下陈秋吾是真的惊了:“娘说的是真的?她果真没有缠足?”
他有点儿不信,实在是他娘对缠足非常执着,他曾写信回来许多次,劝慰娘亲放足,言明了许多缠足的危害,可惜陈太太不肯听,说世上的女子个个缠足,不缠足那不是成了怪物?一双大脚多难看啊!
陈太太本不满意玲珑没有缠足,这会儿见儿子一脸惊讶,她才得意起来,愈发觉得这个媳妇选对了:“那是自然,娘还骗你不成?你要是不信,你自去你岳家看看!”
陈秋吾便问:“她为何没有缠足,是她自己不愿,还是家中不肯?”
陈太太道:“你岳母与我说过,他们家这姑娘自小娇养,幼时生得玉雪可爱,他们夫妻俩便不舍得让她疼,等稍微大一些,再缠也晚了,你岳母正后悔呢,寻思着不给她缠足,找不到婆家。”
陈秋吾却露出笑容,他心中并无喜爱的女子,母亲的态度又摆在这儿,除非逼死母亲,否则他是肯定要娶的,那么如何与对方相处便是很重要的事,听说那姑娘父母疼爱她不舍为她缠足,陈秋吾觉得,父母慈爱下所养大的姑娘,定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先见未婚妻一面,询问她对这桩婚事的看法。
倘若她愿意嫁,那他便娶,若是不愿意嫁,他也可以帮助她,不会让她名声有损,甚至她想的话,他可以介绍她去沪城读书,女儿家多读些书总是没错的,多读书开阔眼界,才能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美丽,多么宽广,多么值得向往。
因此陈秋吾没有推辞。
陈太太见他一听说未婚妻没有缠足,便乐意去看,心里也庆幸当初没选那高家姑娘,她儿子在外学了不知什么东西,横竖是看不上小脚姑娘了,真是令人叹惋。小脚不好看吗?那一双大脚才叫难看呢!
陈秋吾拎了母亲准备的礼品,亲自上门拜见。
严太太正在屋子里数落一双儿女,听说女婿来了,连忙请人进来。
严家虽比不得陈家家大业大,却也吃穿不愁,还有下人伺候。陈秋吾注意到严家的女性下人也都裹了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年纪大些的妈妈,稍微走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歇息,也难怪女子娇弱,实在是吃人的封建社会与陈旧的繁琐规矩扼杀了他们的天性。
之前在读书时,学校里曾就“为何男子有成就者远远高于女性,是否是因为男性更加聪明”为题进行过辩论,陈秋吾选择了反方,他并不认为女性天生弱于男性,只是时代的限制将她们早早地禁锢了起来,从古至今,女中豪杰也数不胜数,倘若女子也如男子这般自由,想必能够出成就者决不逊于男性。
他的心愿,便是希望所有女性都醒过来,希望国家崛起,人人幸福,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用国外的话说,要追求民主,追求自由,追求属于自我的意志。
玲珑躲在帘子后面,以严太太的性格,肯定是不会让她跟未婚夫见面的,说是于理不合,哪有成亲前便见面的未婚夫妻?用严太太的话来讲,她当初嫁给严老爷的时候,可是到了新婚之夜,才知道自己夫君长什么模样呢!
玲珑:……
她懒得说了。
不过即便隔着帘子,也能看到陈秋吾生得很是俊美,气质出众,因为回国,入乡随俗也没有穿衬衫西裤,而是穿了一袭青色长衫,愈发衬得人修长挺拔,宛如青竹苍松,透着铮铮气节。与严太太说话,也丝毫不嫌弃严太太小家子气,修养与礼数没得挑剔,玲珑想了想严太太的话,觉得有些还真没说错。
就这小地方,能生出陈秋吾这样的一代文豪,那真是祖坟得冒几辈子的青烟,若是不嫁陈秋吾,想必也找不到比他更温柔更能包容的人。
如陈秋吾这样优秀的男子,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又喝过洋墨水,家境优渥,尚且对女子存有怜惜之心,可那些个不如他的,还整日躺着张嘴等吃等女人来伺候——没错玲珑说得就是她爹跟她弟。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陈秋吾没能见到未婚妻,略有些遗憾,他试探着询问严太太,严家姑娘对婚约的想法,严太太一听,这陈家大少爷好像还有解除婚约的意思?立马急了,那可不行!立刻把玲珑形容的非君不嫁,还说要是陈秋吾不肯要玲珑,玲珑便是失节,要自尽殉节才能保持家族名声!险些跪下来恳求陈秋吾不要解除婚约,吓得陈秋吾连忙扶起她,连连表示自己并没有解除婚约的想法。
玲珑嘴角抽搐,她觉得再让她娘折腾下去,人家好好一青年才俊,未来的文豪,都要叫吓死了。
她直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娘!”
丫鬟妈妈们没来得及拉住自家小姐,一个个脸色惨白!
严太太一听女儿声音,连忙扭头:“龙儿,你怎地出来了?!”
玲珑道:“我再不出来,怕娘把我的未婚夫吓跑。”
玲珑掀开帘子出来那一刻,陈秋吾一双眼睛都亮了!
她与他想象中的那种安静婉约不爱说话的闺阁女子不一样,最让陈秋吾感到悸动的,让他第一眼看见便忘不掉的,不是她那张美若天仙的脸,而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美眸!
充满了灵气!生机!俏皮!
就像是他在国外画廊欣赏油画时,在油画上看到的满是自由天真的少女,然而真人比画中少女更加令人愉悦,只是看着她,他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严太太被女儿这大胆的话弄得差点儿晕过去:“快回去快回去!不许胡说!这、这女婿啊,你可别嫌弃,这丫头叫我跟她爹惯坏了,你可别……”
严太太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因为不管怎么看,她女婿的眼神,都不像是嫌弃跟不悦,怎么说呢,严太太觉得,这虽然是自己家,可她好像是多余的,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应该藏在桌底,才能让两个年轻人继续对视。
玲珑双手背在身后,她在家是不穿老式衣裙的,那日之所以穿着也是被娘亲逼得,说是陈太太喜欢规矩的姑娘,她抗议无效,在家里,她穿得是自己让人改良过的裙子,虽然仍然遮掩的严严实实什么都不露,却很贴合身体曲线,将少女的柔美全都展现了出来。
陈秋吾也并不是好色之人,他不喜欢老式衣裙,是觉得那种衣服像是一个个贞节牌坊,把女性的自我都给掩饰住,国外甚至还有人穿比基尼,大方地展示自我,可惜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衣裙母亲并不喜欢,也不肯穿,总说穿了便不着调,要被人笑话。
两人对视了许久,直到玲珑笑起来:“你来看我,可给我带了礼物?我听说洋人有很多好玩儿的,我都没见过。”
陈秋吾还真给她带了。
他俊脸微红,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锦盒,这是他给未来妻子准备的戒指,虽然国内现在并不流行西式婚礼,但他深受新思想影响,还是买了一对白金对戒,不过,若是未婚妻不喜欢,他也是不会拿出来的。
“娘,先出去吧?”
严太太:?
“算了,还是我出去吧。”玲珑对陈秋吾提出邀请,“要出去走走吗?我家的花园打理的很不错。”
严太太:!!!
哪有这样的不矜持的姑娘家!
她真想捂住女儿的嘴巴把她拖回来,可扭头一看,那位先前彬彬有礼却显得很是疏离的陈家大少爷,这会面上全是笑容!不是,严太太这就不明白了,留过洋的,审美跟她们就这么不同吗?她本来还担心女儿没裹小脚,俩人出去走一起会被陈家少爷嫌弃呢!
不过现在怎么看都不像是嫌弃,两个小的明显是瞧对眼了啊!
严太太:……不懂不懂,真的搞不懂。
诚如玲珑所说,严家的花园打理的真的很不错,陈秋吾温和绅士,他询问玲珑对这桩婚约可有其他想法,若是有,请一定要跟他说清楚,他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她。
虽然他不认为女性解除婚约便是错的,可大环境如此,他仍然要注意她的名节。
新思想也需要别人接受才可以,在乡下这样的地方,无论他是以什么名头为由不肯与她成亲,在旁人看来,那都是女子的错。
因为男子不可能犯错。
玲珑道:“我愿意嫁给你呀,莫非是你,在国外有了喜欢的热情似火的姑娘,所以不愿意跟我成亲?”
陈秋吾连忙道:“并非如此。”
“那是怎么的呢?”
她歪着小脑袋看着他,巧笑倩兮,灵气十足,看得陈秋吾满心欢喜,他原以为未来妻子会是个婉约古板的女子,没想到却如此古灵精怪,本就没带多少期盼,因此当他发现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上数倍之后,整个人都是喜悦的。“我也是愿意同你成亲的,只是你确定,你要嫁给我吗?你还太小了,也许日后你长大了,会后悔这么早嫁人。”
玲珑道:“不会呀,反正我就是不嫁,你娘跟我娘也不会答应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未来的大文豪瞬间被扎了心。
玲珑仰起头看他,陈秋吾比她大了七岁,长得很高,得有一米八几,她却还很纤细娇小,“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不想永远待在这儿,你离开的时候,能带着我吗?”
陈秋吾一愣,随即笑起来:“自然可以。”
他本就没打算把她留下,若是成了亲,结为夫妻,自然是要带她离开的,带她去看看外面,让她见识到更多的风景。成亲之后把妻子留在老家,那算什么男人?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啦?”玲珑伸手,“拉钩。”
陈秋吾在西方习惯了握手礼仪,可是当他碰触到少女细嫩洁白的手指时,却心跳如雷,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一见钟情”,并不是空谈,他也感受到了爱情的召唤与悸动,让他心中生出了无限喜悦,对这桩婚事的抵触也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人拉完钩,他把小锦盒里的女戒取出来,郑重地为玲珑戴上,“这是国外兴起的定情信物,我会对你好,不会辜负你的。”
玲珑举起手来看看,小手莹白细腻,她冲陈秋吾露出笑容:“好啊。”
两人又围着花园转了一圈,当天下午陈秋吾回到家脸上都带着笑,陈太太那颗提在半空中的心也落了下来,她生怕儿子不愿意应承这门婚事,回家又跟自己讲道理,眼下见陈秋吾心情愉悦,这才放下心。
陈秋吾便与母亲说了想将妻子带走的事。
陈太太虽然古板,却也不是无情之人,妻子本就该留在丈夫身边侍奉,她之前之所以说让陈秋吾成了亲自己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非也是考虑到陈秋吾不肯接受这桩婚事,既然他愿意接受,那自然最好。
未免夜长梦多,再加上陈秋吾假期也不长,陈太太便请了严太太来,商议婚事,希望能尽早办。
严太太求之不得!
她真怕女儿原形毕露,陈家退货!还是趁着女婿愿意的时候赶紧把女儿嫁出去吧!
于是双方顺利达成协议,正巧半个月后便是良辰吉日,便将日子定了下来。
成亲那日,有与严家来往的人家,家中有同龄姑娘的,都来为玲珑添妆。陈太太不喜欢西式婚礼,哪有结婚穿白的,太丧气、太不吉利了!成亲自然得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来,因此一大早玲珑便被叫起床,任由摆布,她坐着也能睡。
娇嫩的小脸儿毫无瑕疵,给她上妆的妈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弄才能让新娘子更漂亮,到了时辰,年轻姑娘们进来,虽然与玲珑不是很熟悉,但吉祥话人人都会说,其中高氏也在。
高氏始终皱着眉头。
原因无他,玲珑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哪有新嫁娘如她这般随意不讲规矩的?居然把盖头掀开与她们说话?还有那一双天足,真是看了便让人觉得不悦,直到现在,高氏都不明白严氏比自己强在哪儿了!这么一个没缠足又没规矩的女子,身上一点大家闺秀的温婉都没有,怎么就能被陈太太看上?
陈秋吾回来后常常陪伴在陈太太身边走动,高氏也曾见过他一回,那青年真是生得俊美无俦,又温润如玉,一袭长衫穿在身上,令人仿佛看到了古诗中所描述的翩翩佳公子,陈家条件那样好,陈少爷又一表人才,高氏真的不懂,为什么陈太太会选严氏做儿媳妇!
她也愈发悔恨,早知道早上便不该贪吃了半碗甜羹,导致腹痛如绞,想必是自己坐了那么会儿便要如厕,惹得陈太太不喜了。
否则的话,陈家少奶奶该是她才对!
失了陈家少爷,再相看的,哪怕家境殷实,也比不过陈家,高氏心中无奈,只盼着爹娘能为自己找到更好的乘龙快婿,也好过自己这么大年纪还没嫁人。
只是越想起陈少爷,心中越是不甘,总觉得是玲珑抢走了自己的好姻缘,于是与玲珑愈发的不对付。
可惜玲珑只顾着犯困,根本不想理她。
你说说你前世都恨极了陈秋吾,怨恨他负了你,害你一生,这回重新回到最初,她,荒海最大慈善龙,从开始满足你的心愿,让你能够重新来过,你不说感谢也就算了,还怨恨上她了?
如果不是陈秋吾来迎亲,玲珑简直想教高氏做人。
陈秋吾去读书后便将辫子给剪了,留了短发,今日身着大红喜服,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旁人见了都暗自羡慕严家小姐能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虽说嫁了人之后夫君便要出国,可正室的地位不可动摇,拜了堂上了族谱,那严家小姐就是板上钉钉的陈家少奶奶了!若是再生个一儿半女,这后半辈子还用愁吗?
陈秋吾进入新房,将新娘子迎了出来,高氏站在一边,见陈秋吾从始至终面上含笑,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自己娶了个没缠足的女子,心中百味杂陈。
她心知是自己与他无缘,只是又难免感到遗憾,幻想若是这样的如意郎君,是自己的该多好。
陈秋吾感觉到掌心下的小手突然抠了抠他,嘴角不由得笑起来,遂小声问她:“你还好吗?早上可吃了东西?”
他听说新娘子早上是不许吃东西的。
玲珑亦小声回答:“偷吃了点心,我娘没发现。”
陈秋吾莞尔,他觉着有些规矩实在是不讲道理,哪有不让新娘子吃东西的,不过陈太太坚持,他也不好多说,免得刺激到母亲,又来折腾新妇。
两人到了陈家,拜了天地,陈太太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夙愿,以后再不用担心儿子不成亲了,她很庆幸当初阴差阳错选了个没有缠足的儿媳妇,否则以儿子这性格,还不一定这么爽快的答应婚事呢!
不过在闹洞房上,陈秋吾很坚持地拒绝了,什么新郎新娘吃同一个苹果,新郎摸黑脱掉新娘子喜服之类的玩法他通通不乐意,哪怕旁人笑话他玩不起他也不在意,反正不许闹洞房。
但出去敬酒还是要的,陈家宗族大,族人也多,许多长辈都得敬着。毕竟他日后不在家中,母亲有什么事还得仰仗族人帮助。
他走之前交代了新房里的下人,让他们送了些食物进去,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吃。
新房里只剩下自己人,玲珑立刻掀开了盖头丢到一边,抓起繁复的喜服离开床,坐到了桌前。
陈秋吾心思细腻温柔,让人送来的都是好入口的食物,玲珑舀了一个小馄饨送进嘴里,弹牙的吓人瞬间迸发出惊人的鲜香,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将一小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又看上了边上的一摞绿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