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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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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暗红而无力的光线打到鹤先生脸上,使他显得像是个神秘的巫师。他下巴上已经花白的胡渣温顺地林立在这昏昏欲睡的橘sè空气中,连同他耳朵上方搭着的黑sè眼镜,他脑袋上的一切都在墨绿sè的黑板背景下移动和摇晃着。

莫汉歪斜着脑袋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像是一只猫头鹰似的用他敏锐的黑眸观察着窗外。一个穿着黑sè外套的中年妇女正在cào场上翻扒着垃圾箱,有一只白鸟从她头顶上空滑过。莫汉的耳朵朝向鹤先生,却不能收集到任何信息。那些舞动的词语和由它们组成的干枯咸涩的句子,在教室里来回飘荡并旋转着,不止莫汉,那些座位上昏昏欲睡的动物们,都将这人类最伟大的知识传递仪式视为自己出生以来最恐怖的惩罚。

粉笔咔哒咔哒的声音继续在黑板上泛滥,鹤先生的后脑勺像是一个倒放着的、底部朝外的葫芦瓢。莫汉凝视着鹤先生突兀的脑袋,他在心里笑着,脸部却跟夜里的河水一样平静而没有波动。鹤先生停下了手,转身面向沉闷的教室,他的眼睛越过讲台,一直落到每一张无jīng打采的桌子上。

“课可能是无聊了点,”他说,“但是你们也得硬着头皮听下去,现在看看你们各自的同桌,他们都像是一条条濒死的鱼。”他继续说,“是不是?”

莫汉听到鹤先生沙哑而整齐的声音,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他的同桌,而他的同桌正像一个机器似的将脖子连同笨重的脑袋,看向他又看向鹤先生,然后又转回来看他,循环不停。莫汉没有理他,他的手心里却浸出了冰冷如雨的汗水。沿着那些密布的河网般丑陋的掌纹,汗水呼出的寒意安静地流淌着,进而绕到他手背上高耸的骨头上停住。直到尖锐的铃声刺入莫汉的耳朵,他才从被包围着的无端的恐惧中解救。

他收拾了书包,一把蓝sè的直尺摔到了地上,上面平行排列的刻度在与文字与字母的摩擦中已经变得模糊而不切实际,像是隐入历史中的一群无名的路人。莫汉没有弯腰去捡,明天会还在的,他想。

那群同样是八岁的孩子奔跑起来踉踉跄跄,仿佛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喝醉酒的妖怪,他们的书包在他们的背上艰难地跳跃着,里面的课本甚至每一页上孤独的文字都要被震得抖落出来。莫汉跟在他们后面,距离越来越远,一些瘦弱的黄sè杨树叶巧妙地拨开了他的视线,他停下来,用冰冻似的眼睛抓住空中这些迷失的颜sè,它们在白sè的幕布之下显得并不合群,反而像是一块清脆的窗玻璃上堆叠起的黄sèwū点。莫汉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完整的树叶,他握起拳头,用力地把它攥碎,黄sè的碎片像是雪花一样从他瘦小的手中散落下来。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着,继父(查河)的模样在他的脑子里像是沸腾的水一样翻滚着,烫伤了他的血管和每一根本该松缓的神经,以及他母亲那圣母一般洁净而清澈的表情,都沿着他的鼻孔、眼睛和每一个懈怠的毛孔钻到他的身体里。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也许可以借此甩掉这些寄生的负面情绪,但是随着每一个落到地上的诚实的脚印,他不再欺骗自己,他根本摆脱不了。

莫汉走到了那些孩子们的尖叫声消散的转角,他看到了街道对面的公园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鲜红sè上衣的男人。男人戴着一个肥胖的黑sè鸭舌帽,手上戴着白sè棉手套。他像是一颗死亡的老树一样在莫汉的疑惑中一动不动,他平坦宽阔的背部斜朝向只有拥挤的风吹过的街道,他将双臂伸开悬挂在xiōng前,并将紧绷的右手停放在左手宽阔的上空。莫汉再次停下来,在猜测与怀疑的泥沼中挣扎着,并尝试着打捞起一些准确且实际的解答。在结冰的五分钟里,两个姿势与年龄都不对称的男人在同一片时空中静止,空气里澎湃的冷风夹裹着路人对天气的指责与谩骂,在他们灼热的皮肤和思考中bào虐着。

莫汉用他保留的体温融化了周围结冰的时间,他缓过神来,迈开步子离开了拐角。当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沿途房屋的墙面上颤抖的灰尘便越来越多。人行道开始变得像是毒蛇一样弯曲而狠毒,细碎的石头一直零散地在他印象的温床上平躺着,周围长满了聒噪的鸟声和奇形怪状的人脸,更令人惊恐的是那积攒着谎言的五官,无时无刻都在凛冽的日光之下摇摆着,炫耀着自己所拥有的,与同类完全一样的一切。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一声肮脏的吼叫沿着巷子空气中的尘埃传出来,莫汉在巷口停下来,歪头往里瞥去。一些在夕阳映射的残光中摇曳的灰尘横铺在他的正上方,它们的命运在即将到来的夜晚显得有些吃力。

“不敢说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像每天早上恐怖的闹钟一样响起来,同样在莫汉迷离的脑袋中震荡着。莫汉看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正用右手箍住一个和自己相似年纪的脸sè苍白的男孩,并用自己身体的优势将他挤压在墙上。年龄略大的男生带着一顶羸弱的红sè鸭舌帽,穿着一身令人抑郁的黑衣服,脚上的深灰sè球鞋被粗糙的空气磨出了几个破洞。被按在墙上的男孩在不与男生眼神接触的间隙咳嗽了几声,而当他举起手打算捂住嘴时,却被男生一把拍下。男孩像是一只孱弱的钟表,时间在他的身上缓慢的转动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样僵硬而孤独。

而那个年龄略大的男生,所做出的熟悉的令人羞恼的动作是莫汉再也熟悉不过的。莫汉退缩着双腿,缩到墙边拐角,从那被无数人的喘息磨得锋利的直角边,探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脑袋,莫汉用手扒住墙壁,粗糙、冰冷的纹理像是划破他的血管似的在他的手掌掌心留下记忆。

莫汉并不打算走过去制止,他既没有在身上携带激发勇气的利剑,也没有计划用其他激昂的词语或是图像酝酿一些稀薄的勇气。在他看来,他应该用眼睛拍摄下这一切,然后走开,那些喜欢对这种凌辱事件chā手的积极分子的作风,并不是他喜好而且能够予以贯彻的,他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他紧紧扒住墙体凸出的直角边,在心里嘀咕着说。他的额头上渍出冷汗了,而他早产的抬头纹之间却还能挤出一些遗留的热量。

男孩被推搡倒地。他的胳膊,像是一根被强劲的北风吹断,却仍然执拗地抓住主树干的树枝,当他狠狠地与地面碰撞时,莫汉能清楚地看到那被甩出去的胳膊。他把另一只寄存在口袋里的右手也拿出来扒住墙。他的指头所压缩的力气顺着指缝飞溅出来,不过他继续看着,没有留心被冻僵的整双手已经红肿的像是两个红薯。年龄略大的男生开始往后翘起粗壮的小腿,然后使劲地弹出去,冲击在男孩薄弱纤细的大腿上。男孩吐出几声呻吟,像是慵懒走音的琴声,晃晃荡荡地趔趄在空气中。莫汉咽了一口被恐惧稀释的寡淡的口水,接着吞下了那几声走音的呻吟声。

莫汉挪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想要离开,身影却被年领略大的男生的余光囊括了进去。男生朝这边看来,他凸出那双老鹰的眼睛扫视着莫汉全身上下。莫汉在紧张中颤颤巍巍地从墙后走出来,他像是一个士兵似的挺直腰背站在巷口,接受着那个男生嗔怒的审阅,他感到皮肤上正在立起无数的疙瘩,而里面包含着不断分泌出的恐惧。他的身后传来几声汽车喑哑的鸣笛声,像是宣布结束审阅的信号。男生将双手放到上衣口袋里,朝他这边走过来。

“你不回家在这做什么?”男生说,“难道你们老师又布置了什么傻瓜才会做的愚蠢的作业吗?”

“没有,”莫汉说,“我只是路过。”

“看样子你应该看了好久了。”男生说,“走吧,莫汉,现在我应该和你回家了。”

“那个孩子呢?”莫汉问。

“哪个?”男生说,然后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过上半身,“你说他吗?我不认识他,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天要黑了,我能看到你脸上昏暗的红sè已经钻到了你的眼睛里。”

“你的也是。”

“你不用这样学我说话,这会让你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

“因为你觉得自己很傻吗?”

“不是,”男生说,“因为你的年纪太愚蠢了,八岁简直是一个造孽的年纪。”

“我想不是这样的。”莫汉说,接着他低头往前走去。男生歪头看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像是一只狗的尸体一样的男孩,男孩灰黑sè的头发被巷子里干裂笔直的冷风从地上撩起来,又温柔地轻轻摊在地上抚顺。他没有再多注视一秒,便紧跟上前面的莫汉。

莫汉一直低着头注视着明亮的人行道,偶尔用脚踢开一块丑陋粗糙的石头,他的腮像是倒映在水下碎片化的橘红sè夕阳。男生走在他的左边,他的黑sè裤子由于刚才的激斗染上了一些浅黄sè的灰尘,他将龟裂的手背一直放在口袋里,他也缄默不言,时不时朝着马路吐出一口痰。

“这天可真冷。”男生说。

“是好冷。”莫汉说,之后他在冰冷的暮光中沉默了几秒。“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吗,查由?”

“你最好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小鬼。”查由说,“而且我并不认识那个倒霉蛋,他是被这带电的风给按倒在地麻醉的,还是自己迷失在冬天的黄昏中眩晕的,我都不知道。”

“可是我看到是你打他了。”莫汉说。

查由冷清的眼珠停顿了一下,手在口袋里攥成一个垒球般大小滚烫的拳头。

“小鬼,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你最好忘了它。”查由说。他一把搂住莫汉的脖子,沉甸甸的胳膊搭在莫汉肩膀凸起的骨架上,像是一块粗制滥造的跷跷板。莫汉看着远处模糊的街道与五颜六sè的行人,他看到他们耸着肩膀身子不协tiáo地上下颠簸,像是海面上绝望地沉下又傲慢地上浮的浮标。在莫汉他们走过的冷漠的地方,一些垃圾桶的外围黏附着灰黑sè的wū垢与不该出现在冬天的虫子,它们贪婪而不肯放弃,吸吮着从人类的身上、生活和一些散发着腐臭味的关系中刮下来的养分。莫汉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舌根像是鱼骨一样拉扯着他的喉咙,那些清淡稀薄的口水在无奈的温度中缓慢地往食道里下滑。

查由推开门,一股热气腾腾的皮革味扒住他们的鼻孔,刺痛他们的眼睛。莫汉咳嗽了两声,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往客厅里走。查由关上门,脱下外套扔到浓烈的空气中,像是一只死亡的腐烂的黑章鱼,摔在了地上。莫汉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空气变成了浓密的绿sè,又被划开从开口处流出了清新的透明。

“我们家就算脏得连狗也不屑于进来光顾,那也不至于成了垃圾场任你扔来扔去。”查由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瞪着他,他的双脚贴到一起搭在桌沿上,破洞的黑袜子丈量着屋子里的臭味。“给我捡起来,扔到你那恶心的床上去。”

“莫汉,你来帮我拿过去。”查由对着莫汉说。

“我现在没空。”莫汉说。

“小鬼,你正站在走廊上呢,你那高贵的鼻子很需要你那脏手的爱护吗?”查由说。

莫汉没再说话,走过去把衣服捡起来。

“小子,等会把我的茶叶倒掉,洗洗杯子,再帮我倒点清爽的酒。”查河说。

“先生,我还在捡衣服。”

“臭小子,你该自卑地叫我爸爸或是父亲。”查河说,“你扔他的臭衣服用不了多久吧。”

“我想我只是还没习惯而已。”莫汉说。

“不习惯什么?”查河把双脚从桌子上放到地面上,歪着pì股从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包被挤压得像是纸团一样的香烟,他抽出其中弯曲的、丑陋的一根,用打火机点着。

“叫您父亲。”莫汉说。

“这种崭新而亮丽的称谓不适合我吗,难道它不应该为我所有吗?”查河说,“呵,八岁的自尊啊。像你们这种寄人篱下的臭虫,自尊对你们来说就该像展柜里那jīng致的钻石一样遥不可及,你现在在跟我说你还无法叫我父亲,难道你的亡父还寄托他的感情,并还用它包裹着你自负的生活吗?呵!恶心的小东西!”

“您可能是误会了,先生。”莫汉说。

“闭嘴吧!”查河的嘴巴猛烈地张合着,嘴里的蓝sè烟雾像是有节奏的音乐似的跳跃着蹦出他的口腔。“像我这种比你们要富得多的穷光蛋,还要每天混在穷人堆、乞丐堆里寻找幸福与互相鄙视的快乐,这与变相的恃强凌弱有区别吗,没有,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穷鬼,一个烂人。”

“还有我的父亲。”查由说。

“你也闭嘴吧!臭小子!和你的床亲热去吧!”

莫汉手中紧紧握着查由的外套,高耸着两块狭窄而锋利的肩胛骨,像是一只正在振翅试飞的雏鹰。他瞪着查河,想要踩踏着空气,扑到他身上。

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弱得像是木偶一样的矮小女人提着一捆粗大的绳子走进来,宽阔而浓稠的黑眼圈在她的眼眶下方一层一层的罗列着,并且往鼻翼的方向无限延伸,在乱蓬蓬的像是碎纸屑一般的短发中间,一片被强风撕碎的树叶残体静静地休息着。

“这么早回来了?”查河问。

“今天去的人多,就早干完回来了。”女人说,“你拿着查由的衣服做什么呢?你们为什么都站着?”女人先是看着莫汉,又挨着扫视着他们三人。

“没什么。”莫汉说。

“你果然第一个看到的是你的傻瓜儿子吗?”查河说。

“为什么这样说?”女人说,“我只是看他很生气地站在那攥着衣服,难道我的问题就足以证明他的行为愚蠢到像个傻瓜吗?”

“正是,你也是个傻瓜。”查河说。

“你犯了什么病吗,要是癫痫,我最好先用这捆绝情的绳子把你束缚住。”女人说。

“闭嘴,!闭嘴!”查河说,“你的傻瓜儿子都不肯承认我为父亲,他认为父亲这个身份对于我来说是过誉了,他还跟我犟嘴,简直是个浑蛋!”

“是这样的。”查由chā嘴说。

“滚你卧室去。”查河对着他儿子吼道。

“是我倒霉又嫁了你,是我命该绝,是我活该到被你们的唾沫鞭笞抽打着而不该发牢sāo,但是今天是你矫情地像是乌云一样,你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哭了?”女人说。

“你个卑鄙的贱人,谁允许你来指责我的?”查河说。

查由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莫汉突然甩出手上的衣服,像是用一根长鞭抽到查河的身上,拉链尾巴上寒冷的拉头突兀着划过查河的腰部,他大叫一声,一只手捂着腰间,一只手将手掌绽开成火焰般的花朵伸向莫汉。他牢牢地掐住莫汉略显单tiáo的肩膀,并用大拇指往里按,仿佛要把他的愤怒当做手印推进莫汉的身体里。不管莫汉的嚎叫,他把手钉在他的肩膀上,女人跑过来,两只胳膊向两侧夸张地一伸拉开绳子,然后纵身一跃,将查河围困在牢固的无助中。

面对被撂倒在地的查河,莫汉和女人安静地与剧烈的喘气声黏在一起,以及莫汉零碎的抽泣声和查河的唾骂。空荡却拥挤的客厅流通着腐败的怒气、怨恨和委屈,它们像狂风与不眠的屋顶一样纠缠在一起,厮打、啮咬并且朝着各自咆哮。莫汉的泪水闪着鲜艳的光,他用布满冻疮的手不停地擦拭,用僵硬的袖子不停地涂抹,查河用一只胳膊肘撑在地上,猝不及防的拉力与毁灭性的冲击,使他的胳膊像是被雷电麻醉了的树干不再上下挥动。

“快滚起来吧。”女人说。

“你们这对狗母子,你们早晚有一天会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查河说,“事情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平滑顺利。”

查河用另一只手使自己坐起来,然后像一只袋鼠似的将手耷拉在xiōng口。莫汉手里的衣服早已掉到了地上,他用右手捂着左肩膀,上半身不安地颤抖着,他的嘴半张开,一颗腐烂的青黑sè蛀牙显露在嘴chún边上。

晚饭的时候,查由并没有出现在座位上。莫汉打开他的房门,那一瞬间他只看到了邋遢的床上交错地摆放着几本低俗的sè情杂志,封面上赤裸的女子做出奇怪的类似于菱形似的姿态,她们的头发像是被每天窗外的太阳染成了刺眼的金黄sè。除此之外,莫汉没有注意到任何本该显眼的红sè的袜子、橘黄sè的窗帘以及被cháo湿的天气剥落的白sè墙体,墙面上无序排列着的窟窿照耀着狭长的房间,也照耀着杂志上的金发女子和门边麻木的莫汉。

“他又不见了。”莫汉告诉女人。

“这个浑蛋,”查河说,“你去把他找回来。”查河对着莫汉说。

“你为什么不去?”女人问查河,“天这么黑,你想让他摔进某个诡异的水井里吗?”她说。

“我就是想要这臭小子去,要不你们今晚就全部滚蛋。”

女人没说话,她的食指发疯似地敲打着皴裂而洁白的瓷碟子,发出风铃一样紧张混乱的声音。

“别敲啦!”查河说,“你快去!”他指着门外,眼睛正在扼杀莫汉空瘪的抵抗。

莫汉的鞋子被他那往脚上下沉的无奈与怨气拖住,他像从泥地里一样拔出双脚,往门口走去。门外的黑暗正达到了夜的高cháo,它们堆积在房屋门口和悲鸣的街道上,昏黄而垂死的路灯温柔地抚摸着零星的路人,莫汉被身后带有偏见的嘟囔推着,也走进柔软的灯光下。

莫汉沿着路边上耀眼的行道线试探地走着,同时他也在试探着自己的感情。他知道,他如果不想找下去,他可以躲到某个安全的房子后面,等深更半夜后,再骗自己并哄骗床上神志不清的查河。他越往前走,他的焦虑就越发肆意地灼烧着他的眼睛,变得恐惧和纠结的皮肤带领着他像是在梦里的沼泽边徘徊。而当差不多走了一公里,莫汉在一个黑乎乎的小型广场前停住,里面稀疏的运动器材用表面黯淡的油漆反射着一些虚假的光。在这些散乱的光点背后,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杂揉着惨痛的叫喊。

莫汉小心地弯下腰,像是螃蟹一样横着身子挪动,他蜷缩着身子蹲在广场边上,抓住guàn木面前一把休息椅的铁腿,探出脑袋在空荡荡的黑暗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在他视野内的所有孤单的光点,都顺从地保持静止,只有最右边一个光点忽明忽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把眼睛看过去,看到了灰紫sè的背景布前一个深黑sè的lún廓无规律的晃动着。

他慢慢地往前靠近,脚心踩到了一块石头。那些叫喊逐渐变成了覆盖耳朵的哭声,他开始恐慌,甚至能感觉到颤抖的冷空气和月光。他不敢再往前,他停下来,离黑影有八米的距离。

他看到了重叠的两个身影交错着位置,一个体型略高大的影子压在另一个影子上面,像是贴合在一起的两只手掌。在上方的影子往下抽动着,动作笨拙而滑稽,使那虚无缥缈的lún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显得更加不切实际。

当莫汉被事实惊醒,以及猜测到趴在下方的影子的身份的瞬间,他就发觉到那个男孩的哭声变成了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在他柔弱的喘息中划来划去。他已经忘记了呼吸,黑暗像是两根毒针戳瞎了他的双眼,冥冥的幻觉中,他看到了白天躺在巷子里的那个男孩,臆想着他的脸上挂满了血yè和融在其中的泪水。直到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连串的呜咽与抽泣,莫汉才回过神。

在那个高大的身影离开、走到街道上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是查由,即使他和那个男孩白天刚见过面。莫汉盯着街道上正在提裤子的查由,瘦弱的路灯洒在他的头发上,使他变得衰老、疲惫和浑浊,像是一把扬在空中的泥土渣,干裂并且弱小。莫汉看到他走过两三个路灯,然后从视野里彻底消失。他又回过头来看趴在地上的男孩,和白天一样,他脸贴着地面,后脑勺对着莫汉,像是一只垂死的水獭。

“他妈的,”他听到男孩说,“他妈的,他妈的。”他说完便继续哭,一直哭,哭声像是夜里的猫叫一样怪异。莫汉始终蹲在远处,他双腿僵硬,脑袋发麻,他用右手抠着地面,然后又把指头缠在鞋带上。天上的月亮在缩小,一直缩到云层背后,只呼出一些微弱的光晕,却不足以照耀什么。

男孩站起身准备离开。他抹了抹眼泪,拍了拍衣服上的黄土。他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他扶着pì股,使它能够正常地沿着他的记忆移动。他离开后,莫汉才撑着手边的健身器械站起来,他走到刚才查由所站的路灯下,面无表情,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们都已经睡了,查由的卧室也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莫汉摸索着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他想起查由床上的杂志,然后呼了口气。

第二天的查由和昨天一样。他的黑sè外套臃肿地瘫在沙发上,而他坐在远处的桌前吃着一片面包。莫汉穿好校服,背上书包,到桌子上也拿了一片准备离开。

“一路顺风。”查由对他说。

莫汉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接着他攥着面包跑出家门。

他在昨天公园的街道路口位置看见了那个男孩,即使他用一条黄sè围巾将整个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也能察觉到那刺眼的黄sè下面那张塞满恨意与绝望的脸。莫汉走在他后面,他看到他走过街道,走进了公园,他远远地跟在后面。

公园里还是以往的死寂,那些晨练和散步的人脸上挂着一双双变质的眼睛、一个个臃肿的鼻子和一张张每天都在咒骂自己的配偶的嘴巴,他们更像是被公园的树木cào纵着的傀儡,他们的灵魂还不及他们手里牵着的狗那样生动,他们却一直对它们说“你这条死狗。”

男孩从喷泉旁边走过,灰sè的泡沫在天空中泛滥,像是刚打开一个被堵住的蚂蚁xué后往外涌出的蚂蚁。昏暗的太阳垂死地吊在东南方的地面上,男孩从水汽和晨光下走过,莫汉紧跟着他,他不知道他去哪,起码不是学校。

男孩来到一个湖边,公园中心的湖是一个两侧往里凹的一个椭圆形,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被人用手指捏过的面包。男孩将书包放到一个长椅上,然后坐下。莫汉站在远处,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上课。他坐到一处花坛的大理石板上,好奇使他久久没有离开。天上比刚才多了几片瘦骨嶙峋的云彩,稀薄得甚至能透过它们看到纸片般轻飘飘的天空。几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其中几个人,故意像是一只鸭子似的张开伸长的嘴chún往外呼气,白sè的气跌跌撞撞地在空中探路,在它们散开前的一瞬间,稀薄的中央露出远处的湖水,男孩正从座位上站起来。

莫汉也站起来,他不希望他注意到他。莫汉着急地往回走,他没有回头绕到花坛另一边,但是却没发现男孩,他试探着挪着步子原路返回,却只看到湖面上溅起的白sè莲花。

男孩被打捞上来后莫汉没有见到他。他那天没有去上课,他又回到了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小型广场上。他蹲在沉闷的尘土与嘶鸣的风之中,在那些树叶抚摸过的地面上,他看到了已经结冰的血滴,像是被银河抛弃的红sè星星。他走过去,再次蹲下来,用眼睛触摸着这些畸形的圆点,在他听力的尽头又重复着昨晚这地面上生出的三个字:

“他妈的。”

完成于2018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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