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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_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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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个铁盒里装着药粉和木粒,笔记里详细解说了各种药粉的成分和功效,多是用作驱邪避疫,还记载了一些阵势符咒的画法,其余都是堪舆学的基础理论和实践要点,李安民没有多看,看了也记不住。

她去了一趟地下隧道,到中介店里,看见炮筒站在柜台后玩电脑游戏,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环境,明明认识这人,见过这景,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炮筒眉飞色舞地说了些什么,李安民没注意听,只看到这个平头小子嘴巴开合,唾沫横飞,她喝了杯水,没有多坐就离开了。

走在白伏镇的街道上,小百花巷、泰兴街、曲月桥,每一处都是曾经去过的地方,但每一处给她的感觉都很陌生,好像是经过修饰的数码照片,鲜明干净,阳光把角落里照得透亮,一眼就能见到底。

这是李安民住了一年多的城镇,她能记得每条街巷的名称,走到这个路口就知道下个路口该往哪里拐,但是,周围的景物却无法带给她任何亲切感,好似只是在梦里来游玩过,在梦里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醒来之后,这些人和这些事就烙印在她的心底,成为回忆的一部分。

但每每回顾时,总像是雾里看花,场景断断续续的,无法接连成一段完整的过去,有些影像记忆犹新,有些却只留下个浅薄的印记,更有些被忽视的,不刻意去想就想不起来。

有没有什么被遗忘的事情?

李安民不敢确定,但是很奇怪,她没有追根寻底的欲望,也没有产生任何疑惑,好像合该如此,觉得这个状态挺好的——天还是那片天,人还是那些人,生活一如既往,这样就够了。

跳跃轻快的乐声响起,李安民下意识地拍口袋,手机在口袋里,掏出来一看,蓝色翻盖的,拴着迷你乌贼娘的挂坠,是她的手机,跟印象里的一摸一样。

她翻开手机接听,从那头传来一个咋呼的声音:“安民啊,是我!我是高涵!好家伙,你终于接电话了,没看到我给你发的短信吗?话说你怎么回事?两个月没来上课,我发消息你也不回,打电话没人接,吓人不能这么吓啊!我以为你病入膏肓了我!”

李安民一愣,随即想起来高涵是她的好友,连忙说:“不好意思,你发短信的?我没看到,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高涵打断她:“你回来了没?现在在哪儿?”

李安民说:“我在白伏镇,曲月桥这边。”

那头传来拍手的响声:“太好了,我跟小薇在鲜来居茶餐厅,你赶快过来,我们见面谈。”

李安民本能地翻口袋,有些为难:“我身上没带钱。”

另一个柔细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今天我请客,你快来吧,我们很担心你。”

李安民听过这个声音,是赵小薇,她的校友,高涵的同班同学,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秀面孔,她回道:“那好,我马上来。”

挂了手机后,李安民朝街心广场走去,路过地下林园时不经意朝台阶下扫了一眼,看见一对对情侣散布在林丛中,你侬我侬,做着过分亲密的举动,她撇撇嘴,移开视线,加快了脚步。

茶餐厅就在广场斜对面,高涵站在门口朝李安民猛挥手,李安民小跑过去,高涵先把她从上到下、从前到后都看了一遍,张开手臂来了个熊抱,说:“白了瘦了头发长了。”

李安民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高涵三八兮兮的样子给人感觉很亲切,李安民心情转好,笑着调侃:“你脸上的青春痘少了。”

高涵在她背后拍了一巴掌,两人你挤我我推你的往里走,靠窗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娇小纤细的短发女孩,是赵小薇,李安民刚刚还记起了她的长相,见到真人时,脑袋却还是空白了两秒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一落座,高涵就缠着李安民问东问西,李安民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哀嚎,赵小薇很体贴地说:“快中午了,先吃饭。”招手唤来服务员,三人各自点了份套餐。

高涵用筷子敲着茶杯边缘,拿出审犯人的架势:“快交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生了什么病呀?你被你爸接走以后就没回来过了,我去叶老板店里和你们住的地方找过,都没人。”

李安民认真回想在南顺经历的事,考虑半天,把责任全推到宋玉玲头上,就说那女人有黑道背景,炮筒去调查,结果被抓起来了,由于她爸跟宋玉玲在生意上有来往,受到要挟,被迫掺上一脚,把她也给卷了进去。

高涵咋呼着说:“这情节就跟电视剧一样嘛,后来呢?”

李安民说:“后来?后来叶卫军带着另一个朋友来解围,那人叫……张良吧,好像背后也有势力,就把这事给搞定了。”

高涵一听名字就乐了,撑着桌子说:“张良?不是刘太爷的谋士吗?专职替人解围的。”她还想深入问细节,李安民却讲不清楚,记忆模糊,对很多事只留存个大概映像,她推说自己一直被关在房里,没能参与核心活动,所知有限。

服务小哥端来套餐,李安民闻香流涎,低头扒肉,高涵说:“如果不知道你个性的人,肯定觉得你是在编故事,我就知道叶老板不简单,这下听来,他的人际关系也挺复杂,你最好跟他保持距离,另外找间房子住,别为了省那点房租,哪天连小命也给赔进去。”

李安民说:“我跟他也没多亲近。”

高涵瞥她:“少来,我看你俩黏黏糊糊的,不是早有一腿了?”

李安民喷笑:“我你个螃蟹腿!怎么可能?我跟他就是房东房客的关系。”

赵小薇细声细气地说:“我倒觉得叶老板为人实在,对你也很好,我能看得出来。”

李安民有些诧异:“你们怎么搞得跟他很熟似的?”

高涵酸溜溜地说:“不熟也能看出来,哪次事情不是因为你他才肯帮忙的,你要是没感觉那真没救了。”

李安民“喂喂”了两声,笑问:“你不是要我跟他保持距离吗?我对他没感觉你怎么还不满了?”

高涵叹气说:“我是恨铁不成钢啊,照你这迟钝法,哪天才能交上男朋友?”

李安民斜眼瞟她:“你有?”

高涵实诚地摇头,叹了口气,两人半斤对八两,大哥别说二哥。李安民提起叶卫军回老家时,赵小薇插了句嘴:“周老师有好一阵子没来开讲座,据说也是回老家去了。”

李安民没反应过来,随嘴问:“哪个周老师?”

高涵勾手给她一肘子,说:“周坤啊,你傻啦,退役警察,以前是刑侦队的,去竹山县写生时不就是她带的队?”

李安民“噢”了一声,眼前浮现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形轮廓,周坤?是有这么个人,系里的客座讲师,他们去竹山县写生,在浣溪镇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李安民记得,第一具尸体是她发现的,当时,从死者的肚子里蹦出一尊红手观音象,但是大脑无法勾勒出对应记忆的画面,心底涌出一阵没来由的恐慌,李安民不愿多想,既然是杀人事件,能忘掉最好。

三人聚到晚上散会,临走前,高涵问:“那假期后正常上课吧?”

李安民点头,跟她击了个掌,说:“节后见。”

第二天,苗晴去中介店帮忙,李安民独自在家休息,楼下卧室的门没锁,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房内摆设没变,多了女性化的装饰品,李安民跪在地上往床肚下窥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站起来,怅然若失,房间里弥漫着玫瑰花的幽香,是苗晴头发上的气味,很好闻,却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李安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也散发出一股香精味,苗晴把面膜和护肤用品放在最下层的盒子里,上层有土司和沙拉酱,李安民不喜欢冰冷的西餐,早饭通常都吃热的——酱油面、水饺、稀饭,热腾腾的豆浆。

突然之间,李安民觉得有个人站在身后,高大挺拔的身姿,围着不合身的花边围裙,就站在灶台前,她募然回头,自来水从过滤网上渗下来,滴在不锈钢水池里,发出“啪啪”的声响,灶台上干干净净,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李安民喉头抽紧,热气涌上眼眶,她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发呆,大房子里空旷寂静,有些冷,李安民看向衣架,上面挂着三个女式皮包,似乎少了什么,她抓住衣领,摸到布料下的凸起,有些急切地拉出挂绳,绳子上拴了一个挂坠——招财龙龟。

李安民用力握住龙龟,握到掌心发疼,握到拳头剧烈颤抖,就在这时,门铃声响起,李安民猛然一惊,翻腾的思潮一下子就散了,她把龙龟塞回去,起身走到门前,从猫眼孔朝外看,站在门前的是名穿白衬衣的中年男子,他正偏头朝楼梯下望,五官深刻,侧脸轮廓突出,这长相很眼熟。

李安民大脑又当机了,半天才认出来——这男人竟然是她父亲严怀德。

李安民不敢置信地打开门确认,不是幻影,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英俊大叔,她呆呆地叫了声:“爸?”

严怀德颔首,绷紧了面孔,盯着她看了会儿,沉声问:“你……最近还好吧?”

李安民张口结舌地点点头,严怀德朝里面看了一眼,“方不方便进去坐?”

李安民这才发现自己把门堵得严实,连忙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地上,退到一边,等严怀德坐上沙发,她又去厨房倒了杯茶端过来,说:“没找到茶叶,只有茶包。”

严怀德说不忙,叫她坐下,视线扫了一圈,又转回李安民身上,问:“就你一人在?”

李安民“嗯”了声,老实交代:“房东回家了,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住,女的,我住阁楼。”

严怀德喝了口茶,眼神落在杯子上,沉默很久,说道:“安民,我已经替你办了转学。”

李安民愣了下,轻声问:“你说什么?”

严怀德望向她,拇指轻擦杯口,换上严厉的口吻说:“我已经帮你把关系转好了,今天是来接你走的。”

李安民以为自己会生气,会不能接受,但是没有,心情出乎意料的平稳——平稳到麻木的地步,但是她不解:“为什么?”

严怀德揉着眉心说:“换个环境,新学校离你爷爷奶奶家近,什么时候想回家都方便,爸妈年纪大了,你没事多去陪陪他们。”

李安民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问你为什么不提前先通知我一声。”

严怀德说:“我告诉过你,在南顺。”

李安民漠然地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讲过……我不是你的种。”

严怀德看着她,眼神复杂,隔了很久才道:“不管是谁的种,你现在都是我的女儿,我会负起当父亲的责任,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要提。”

严怀德对她的态度从来就没变过,真要细究,现在反倒还贴心些,至少会说感性话了,以前都爱理不理的,李安民感触不深,她回了声“好”就上楼收拾东西,没带被褥这些大件,只整理出一箱行李,然后把叶卫军留下的黑皮包挎上,对严怀德说:“我想去店里跟苗姐和炮筒打个招呼。”

严怀德说:“我不太方便跟他们见面。”

李安民想起,在南顺时,宋玉玲囚禁谢晓花,严怀德也算半个帮凶,于是她留了张纸条压在塑料台布下,把钥匙搁在纸条上,换鞋走出房间,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房门合上的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对着阁楼的方向招手——来,小妹,吃饭了。

李安民鼻子发酸,闭上眼睛用力带紧房门,“砰”的一声,把她又拉回现实,热气还没涌出眼眶就消褪了。

车子从泰兴街驶出,经由北京路拐进地下隧道,李安民坐在后座上,一排排熟悉的店面掠过车窗,福百顺房产中介店的玻璃门敞开着,里面似乎站着两名客人,防空洞的入口依旧被木板封死,门闩上的缝隙像一张破损开裂的巨口,嘴角阴森森斜扬着,仿佛在嘲笑每一个从它面前经过的路人,小百花巷热闹如昔,城隍庙巍峨耸立在道旁。

这些景渐渐远去,李安民摸着手腕,回头趴在后车窗上观望,对这座城镇的眷念并不强烈,就像从一场环环相套的梦境中走出来,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当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李安民拿出手机,点开名片夹,在名片夹里只有两个需要告别的朋友——高涵和赵小薇。

找不到叶卫军的号码,也找不到中介店和职工公寓的电话。叶卫军离开了,所有与他相关的存在痕迹也随之消失,从李安民的身边,从她的脑海里被抹消掉,留下一个名字与一段不完整的回忆,成了李安民心里最难忘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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