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立夏与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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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田雅美睡着了，感受她平稳的呼吸，马恩松开掐在她后颈上的手。
这个晚上的有点儿意乱情迷，然而，马恩不觉得这是自己可以顺水推舟的理由。他随便都可以找到种种理由去解释广田雅美的失常，但却无法容忍自己的失常。在这个晚上，起决定作用的并非是对方的态度，而是自己的态度。
马恩将昏睡中的广田雅美放在沙发上，他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资料，正是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内容，让他没有进一步做出冲动的行为。这个时候，他多少有点庆幸，自己这些天的准备并不白忙活。
如果真的和广田小姐发生了更深入的接触，广田小姐在事后到底会是怎样的想法还不知道，不过，马恩十分肯定，自己本全没有和广田小姐结婚的想法。
从广田小姐这个晚上的表现来看，如果她只是一时冲动也就罢了，但是，一旦她真的有更多的想法，那么，马恩不觉得那会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根本无法对她做出任何承诺。虽然他不觉得在冲动的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错误的，但比起在事后拒绝与对方更深入的交往，他宁愿不要这样的开始。
马恩不想在之前那充满桃色暧昧的气氛中说这些伤人的话，比起直白地告诉广田小姐，还不如就这样让她睡过去吧。
马恩是这样想的，也在第一时间付诸行动。他看着广田雅美平静的睡容，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真是难得糊涂。
马恩在心中对自己说到，然后将茶几上的资料转了个方向。虽然可以将广田雅美抱回卧室，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想到了，却本全没有心思去这么做。倒不如说，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突然觉得将她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比较好。
或许是因为那只诡异的眼睛造访过这里，才让自己有点不安吧。马恩下意识看了看玄关正门，又看了一眼广田雅美的卧室。明明卧室的门敞开着，本全可以进去拿张毯子出来，可同样的，虽然有想法，但却本全不想去这么做。
马恩觉得这个晚上，自己的反应，无论是想法、行为还是冲动，都和以往的自己有微妙的差别。但硬要说这就是不对劲，也大概不至于如此。他相信，换做是其他男性，十有八九也会和自己一样冲动的。
马恩将外套脱下，代替毛毯盖在广田雅美的身上。尽管她的换洗衣物就在沙发边上，但这个晚上是用不到了。根据马恩的经验，她会一觉睡到明早。
之后的时间，马恩都在研究二十四节气。
就如同过去的大多数夜晚，马恩平静地沉浸在知识和思考之中。学习和研究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总会遇到许多让人烦恼困扰的难题，然而，即便有所烦恼，也是自由自在的，远比在实际工作中受到的阻碍和绊子来得轻松。
广田雅美就睡在身边，不过，之前那些骚扰他的无端的想法和冲动，已经从身上彻底消失了。
凌晨零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寒意让马恩从沉思中转醒，他放下手中的笔，将标签贴在资料的段落中。
公历五月的节气是立夏和小满。
立夏的字面意义是“进入夏季”，而在古代则有着更加隆重的意义，是封赏晋爵的日子。
小满则在农业方面的意义更多，这个节气的时间点，正是距离夏熟作物成熟的最后阶段，也是最关键的阶段。
古人有云：四月立夏为节，夏，大也；至此之时，物已长成，故以为目。小满为中者，物之生长，小得并满，故以小满为名也。
这段话里，古人用的是农历的“四月”。
如今正直公历五月，过了立夏，小满未到，马恩对这两个节气尤为关注。然而，他仍旧无法从这些古今之人对这两个节气的立意、理解和变迁中，找到任何能够和《七转洞玄秘录》有关的灵感。正如那灵感突如其来，也突然离去，再没有半点痕迹，即便马恩反复拿出自己记录下来的二十四个莫名文字，也无法从中窥见分毫的奥秘。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努力并非没有收获，至少让自己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二十四节气，只是，这并非自己研究二十四节气的目的。没有达成目的的努力，总会让人感到特别疲倦。
马恩揉了揉太阳穴，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了。香烟的苦涩让他有一种脱离烦忧，重回现实的感觉。他一口气将香烟抽短了三分之一，敲掉烟灰，这才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书籍资料。
换做平时，或许还会研究到更晚一些，但明天他还要去面试新工作。
当他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再一次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寒意。像是夜晚的风带来的凉意，感觉像是直接朝身体吹来的。但是，他看了一眼周遭，视野内的窗户都紧关着。
他感到有点儿不对劲，细细品味这种
寒意，又不觉得是夜晚的凉意了。现在都已经是五月份了，就算夜晚温度下降，也不会降低到足以称为“寒意”的程度。
马恩才刚刚深入研究了一下立夏和小满，对入夏的温度和湿度极为敏感，可是，还没等他去琢磨之前的寒意，就听到茶几处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哗啦啦——
几张没有压稳的草稿直接飘落地上。书本的封皮被掀开了，当马恩望去的时候，却又没有本全翻开就再次回落。反而是笔记本，已经彻底翻开，上面的字迹，正是自己摘抄的古人文字。不过，这一眼扫过去，却又觉得，上面的字句和自己之前所看到的，所理解的，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差异。
这只是一种感觉，等到马恩定睛一看，这种差异感就又消失了，那些字句又变回了自己熟悉的模样。
沙发上，广田雅美翻过身体，当马恩抬眼看去时，已经是背对他的姿势。
能够照明整个客厅的日光灯早已经关闭了，只有茶几上的小灯还亮着。光量集中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之外的整个房间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中。沙发有一半是阴暗的，马恩刻意调整了一下遮光罩，阻止灯光照到广田雅美的脸上。
之前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是不是对微妙的细节太过于敏感，马恩觉得广田雅美整个身体的轮廓，她正面的样子，有一种诡异飘忽的感觉，让人有一种冲动，想要上前去确认一下她整个人的样子。
然而，马恩什么都没有做。他有过经验，十分清楚一个人的“感觉”本身确实十分敏感而脆弱，极为容易受到外在环境的干扰，从而形成种种幻觉和错觉。
“觉得不对劲”，“莫名的让人害怕”，“仿佛真的有异常的什么东西”，“有一种奇妙的既视感”等等，这些早就已经被人们谈论得稀烂的情况，十有八九都是正常人都会经常出现的错觉和幻觉。
读了一本恐怖的小说，联想到了不好的事物之类，这些行为和意识都很容易让人对周边事物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由此产生更进一步的恐惧感。
马恩本全可以从理论上理解自己此时的感觉。然而，他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种感觉。
客厅里的静谧也渐渐地染上了古怪的味道。
马恩下意识抽了一口烟，但传到指尖的热度，让他猛然醒觉，这根烟已经烧到头了。他连忙将烟头扔进玻璃杯中，定了定神，又掏出第二根烟点燃了。
在烟头的火光下，灯光似乎又比之前暗了一些。但是，笔记本上的字还是可以看清楚的。
——四月立，夏为节，大也；至此之时，物已长，成以为目。小满为中物，生，小得并满，故以，小满为名也。
摘抄古人的话语，在马恩注目的转瞬间，再次让他感到了微妙的落差。只觉得，这句话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他再一次定睛看去，在心中复读：四月立夏为节，夏，大也；至此之时，物已长成，故以为目。小满为中者，物之生长，小得并满，故以小满为名也。
这一次，他感觉正确了。那么，之前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呢？
马恩又抽了一口烟，在烟雾弥漫的恍惚中，他的脑海中再次复述了内容：
——四月立，夏为节，大也；至此之时，物已长，成以为目。小满为中物，生，小得并满，故以，小满为名也。
马恩的身体僵住了。他回想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笔记本，迅速将自己之前想到的，复写在笔记本的摘抄下方。
然后，他终于知道了感觉微妙的地方。
在脑海中掠过的内容，其实和自己摘抄下来的内容有字词和断句上的差异。然而，正因为缺少了几个字，断句的地方不一样，从而让整句话的意思变得微妙。
摘抄的那些字句，和恍惚中错漏的字句，对“立夏”和“小满”这两个节气的描述，就像是两者谈论的不是同一个东西。
当马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又不觉得意外，文字增减和断句不同所带来的不同意象，乃至于不同的意思，本身就是中语的显著特征之一。不过，既然自己的研究正是从无中生有开始的，从来都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二十四个莫名的文字就是二十四节气，那么，这种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新句，自然也可默认为一种灵感。
尽管马恩已经有休息的意思，但是新的发现，却又让他忍不住继续研究新的笔记。
古代文字的每一个字往往都有复数的含义，而具体在一个句子中代表的是哪一种含义，本全是经由后世之人总结而成。研究古文的人查阅经卷和记载，试图弄清楚古人每一句话的意思，并尝试将这些意思按照后世的理解重新进行阐述。他们相信自己的研究结果，但是，对一些人而言，他们的解释虽然普世而权威，但却又不能让人彻底信服。
明明一个字有那么
多意思，古今的意思也不一样，而往古追溯，其遣词用句的习惯和随着年代的更替而有所不同。正如同“传递悄悄话”的游戏一样，人们总会在几个次序后，将最先想要表达的意思弄混。这样的情况也本全可以套用在现代人对古文的理解中。从这个角度来说，越是古老的文句，经由代代传承，引经据典，在一次又一次的解释中，其最终的意思已经和最早的意思有了一些关键性的差异，也是极有可能的。
思想在传递中会发生变化，理解在传递中会被扭曲。而无论现代人还是古代人，都往往热衷于在引经据典时，更倾向于符合自己论述的那部分，同时也有从自己当代的理解角度重新注释经典的习惯。
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在普通人的眼中，这不是问题，只需要去相信经典的翻译就足够了。但是，对于少部分人而言，想要彻底理解古人所说的意思，是近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相信这种信息传递中所出现的偏差，要比其保持本整性的可能更大。
马恩不是那么偏激的人，但是，比起相信经典的普通人，追寻离奇之事物的他在思维上，要稍稍靠近少部分人。他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怀疑经典，但是，也不会排斥新的理解。眼下他所记录下来的东西，和原先的摘抄相比，甚至要比古今之人理解古文时的差异更大。
断句的不同或许还能够理解，而缺少了几个字，则几乎可以视为新的章句了——出于极为私人的原因，马恩更在意的是这足以称之为“失误”的新句，而并非是摘抄下来的经典解释。
马恩一边思考着，一边熄灭烟头。
这个时候，他仍旧觉得错觉还在继续：灯光似乎又再度变得更加暗淡了。可是，视觉上的障碍并没有增加——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客厅里微弱的灯光“啪”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已经两次感受到的那股寒意，比之前更为明显地擦过马恩的肌肤。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绝对不是立夏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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