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茶圣的故事
那些飘散在乡野间的故事在老人的口中传唱，如果没有人听，这些瑰丽的离奇的，又或者美好而奇妙的传闻会和那些年老的身体一同腐朽。
于是，若非亲身体验，那些孩子们不会再相信那些话语，无论它们究竟是真是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男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发誓要用尽天下水，煮遍世上茶。他要知道天下所有茶的味道，他要煮出世间最好的茶水。
烹煮技法无双可称得茶艺之道。
通晓天下茶味自然知茶叶之名。
无论做何事，从何业，得其道知其名者为圣，这个男人，要做此世茶圣。
十六岁就知道一生悬命之事业，可谓大幸。
少年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十六岁的他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乡，开始云游四方。
岁月一点点过去，时间一刻刻流逝，转眼之间，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凭借令人瞠目结舌的天赋和超乎想象的钻研，当少年的发色染霜时，他已是人间公认的茶圣。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得到过这个称呼，想必未来也不会再出现足以继承此号的人了吧。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茶圣并不认为自己是茶圣，因为他并没有达成自己还是少年时的决心，他还没有喝遍天下的水，他还没有煮遍天下的茶。
连茶都未曾尝尽怎么能说是得道呢？
如此，天下送来的虚名又有何用？
茶圣如此想，可惜，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
世界是多么大啊，穷其一生，尚不能走遍神州，更何况大九州？更何况海外彼方？
还有那不可踏足的神话之地，还有那藏于山野隐于世间的大小妙景...
此世如此辽阔，纵立教大修穷尽一生之力也所探之土比之天地也不过纤尘一粒，如此，身为一介凡众的自己又怎可夸口说自己能尝遍天下水脉，品味世间诸茶？
是故，所谓茶圣者，不过一句戏言而已。
不过其他人并不这么想，茶圣的好友之一，江南著名的大修醉梦楼主感觉茶圣其实早已足以封圣，天下人也是这么想的，至于茶圣自己的想法...醉梦楼主感觉这纯属钻牛角尖。
“如此强迫自己，就连茶水都会变得不好喝哦。”醉梦楼主坐在栏杆上，迎着微冷的秋风，自豪地轻轻摇晃着自己健康而白皙的修长小腿。
没错，醉梦楼主是个女孩子，虽为大修，年龄却才十八，正是最好的青春年华。
“呐，一起去走走吧。一起去走走散散心吧。”醉梦楼主头一歪，殷红的唇瓣正好绽放在身旁茶圣的耳边，于是，吐气如兰，“好久没有一起出去啦。”
茶圣置若罔闻，他提起水壶，注水入杯，顿时奇香弥漫，可在水雾中，那张微染风霜的脸却愈发没落，终究是发出一声长叹。
“唉...”
少女皱皱鼻子，似乎对茶香很满意的样子。
春天到了，茶圣整理了自己的行囊，他要去南方采茶，和明前茶来一次从未爽约的聚会，他骑着皇帝赐给的宝马，背着大修赠予的茶具，向江南出发，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名为细江荒野，人们说那里有一座山，名叫冢山，冢山上有一道清澈的泉水，叫栗子泡，用这道泉水煮出来的茶叶会带有春天的味道。
茶圣想在春天尝一尝春天的味道。所以他出发了，而在他的身后，醉梦楼主背着自己小小的行囊，偷偷地跟着。
醉梦楼主并不担心自己会走的比那骏马慢。
可是茶圣却迷路了，他走到了一片绿色里。
茶圣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这世上竟然有这样多的绿，安静或是热烈，寂寞或者繁华，安静的好像静湖水底的碧色，那是冬青和土杉，热烈如新切开的翡翠，那是凤凰木和香樟，苔藓在树荫下寂寞无声地生长，而高大的乔木重开林海的屏障，笔直地直冲云霄，风过处，呼呼啦啦地响成一片。
茶圣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他也有些着急，因为清明快要来了。
清明时节天落雨，可今年，未到清明雨就已经淅淅沥沥地淋了下来，茶圣坐在大树下，看着远处的山被涂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颜色，就好像褪色的画作一样，恍恍惚惚之间，他看见醉梦楼之主来到了他的眼前。
少女打着一把伞，那把伞真大，足以遮住两个人。
“我来啦！”醉梦楼主开心地说。
而茶圣也很开心：“你来了？太好了，快带我出去吧！我迷路了。”
醉梦楼主有点尴尬：“这可办不到，因为我也迷路了。”
多有意思啊，一个大修竟然迷路了。
可茶圣笑不出来，他看着少女，很正经地说：“我很急，别开玩笑。”
少女也很认真地说：“可是，我真的也迷路了啊。”
茶圣有点生气：“一个能让大修找不到路的山一定很了不起。”
少女点点头：“是啊，这里正是青州最神秘的一座山，绿之台啊。”
在传说里青州北有一片连绵的小山，叫绿台山，绿台山的主峰叫绿之台，而绿之台上有一位奇怪而恐怖的神明。
“最好不要遇见她。”少女叹气，“他们都说，绿之台的山主可吓人了。”
茶圣不说话，他计算着世界，如果明天晚上还出不去的话，他可能就赶不上最后的一批明前茶了。
他很着急，着急到睡不着觉。
醉梦楼主倒是心大，她用树叶子搭了一个窝，那是一个挺大的窝，两个人睡进去也不会显得拥挤。
“我要睡觉啦。”少女说，小脑袋从树叶子里钻出来，“你不睡吗？”
茶圣看着满天的雨，不说话。
少女于是睡着了。
当天黑之后，满眼的绿色就消失了，只剩下漆黑一片的滴答声，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那么的寂静。
茶圣看着眼前的黑暗，不知为何，他感觉这片漆黑比他闭上眼睛之后更加宁静而纯粹，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两滴打进他的眼睛里，于是茶圣眨了眨眼，在这一瞬间，茶圣似乎看见了一个大赤色的身影，在应该是遥远的地方一晃而过。
然后天亮了。
少女爬出自己搭建的窝，一抬眼，就看见了茶圣的黑眼圈，顿时一声叹气，心疼地说：“那你在这里不要跑远，我去探探路。”
醉梦楼主就这样唱着歌，掰断了一根树枝子，往山下跑去。
茶圣坐在树下，雨还在下，他突然有点焦躁，于是从行囊里取出了木炭，还有煮茶的众多器具，坐在树下准备煮茶。
他每天都要煮茶，不论在哪里。
没有水了，就持瓢盛雨，古书上说，秋雨梅水皆是妙味，可惜现在的春雨，较之梅雨还差了一点点的味道，就好像没完全成熟的小杏子，带着点生生的气息。
茶圣一边接雨一边点火，动作熟悉到他可以不用思考，信手而为就可，在水烟绿树在远处，在身边发出簌簌的声音，让人恍惚，走神，待到茶圣找回自己的意识，茶汤已经三滚了。
盛茶入碗，茶圣有些茫然，他有两个茶碗，可只有一个人。
好在酒都能一个人喝，茶自然也不例外。茶圣把一个茶碗放在自己的对面，低头打算品茶，就在这时，他突然地回首，这似乎只是一个偶然的动作，但他确实看见了，一个身着大赤之衣的躯体。
那是一个女孩子，很美很美的女孩子，美到让茶圣被茶水烫伤了手而不觉。
女孩子走到茶圣的身边，那么自然地坐下来，就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一样。
茶圣看着女孩子，她的皮肤很白，就像是结了一层霜花，微微泛出一点点青色，于是茶圣明白了，眼前的女孩子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九州自古以来就有尸体死而不安，以至于为祸人间的故事，这些尸体被称之为是尸祸，又称之为尸鬼。
现在茶圣眼前的就是一具尸祸，而且，茶圣清楚地感觉到这具尸祸只怕非同小可。
“你这这里干什么呢？”尸鬼问茶圣，后者将茶碗放下，正襟危坐：“煮茶。”
虽然这只尸鬼很美，但作为圣者，茶圣最为讨厌的就是这种邪魔外道之物，可茶圣却没有信心直接驱逐这只怪物，只好随它在这里搅和。
“欸，是茶叶耶。”尸鬼很开心的样子，随手拿起另一只碗，“咕嘟！嗯，有点烫。”
尸鬼一边吧唧嘴，一边随手将茶碗丢在一旁，于是，啪叽，茶碗摔碎了。
茶圣脸色很不好看，可他却也只能平淡地说两句：“你砸碎的那个碗...是黑釉的耀变神仙瞳，应该价值五千两黄金。”
“那么值钱啊！”尸鬼吓了一大蹦，“那我是不是应该赔一个？”
茶圣没吭气，尸鬼却认真地想了想：“嘛，给你赔一个吧。”说着她随手掀开了煮茶的壶，一根指头在烧沸的茶水蘸了蘸，然后在青石绿苔上画了一个碗。
雨水打在那幅画上，于是，那幅画从碧绿的色彩中凸显出形体和轮廓来，旋即，一个翠绿逼人的小碗出现在了地上。
“好啦！”尸鬼开心地拿起碗，递给茶圣，“这个赔给你。”
茶圣看了一眼茶碗，摇摇头：“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就丢掉好了。”尸鬼随手将茶碗丢在了旁侧的树丛里，“那你想要什么？”
茶圣想了想，还是打算告诉尸鬼：“我想去冢山，用栗子泡的水来烹茶。”
尸鬼打了个哈欠：“冢山啊，我倒是经常在那里睡觉来着...那个山名字真难听啊。”
“难听？”茶圣皱眉。
“你看，冢山这个名字总是让人想到坟墓和尸体对吧？”尸鬼摊手。
我看就是因为你在那里睡觉那座山才被叫作冢山的吧？茶圣的脸色说着这样的话。
尸鬼没在意茶圣的表情，继续说：“不过栗子泡你就别想了，那道泉水早就干掉了。”
茶圣一愣：“干掉了？”
“前朝就干掉了。”尸鬼点头说。
茶圣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力和落寞，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怎么可能办得到。”
“什么喵？”尸鬼玩弄着另外一只碗，问。
茶圣不知为何，突然想好好地倾诉一番：“我啊，我想做一位茶圣，我想尝遍天下水，煮遍世间茶，但这个梦想，也不过只是一个幻想罢了，天南地北，有多少地方长着不同的茶叶？有多少水脉流淌在厚土上下？古往今来，多少水脉已经干涸？多少茶树依然绝迹？我到底争不过岁月，争不过天地。”
尸鬼闻言点点头：“就这呀，简单。”
茶圣一愣：“你说什么？”
尸鬼却张开了双手，茶圣突然感觉自己的灵魂飞了出去，他看见了自己的肉身，自己的肉身依然坐在树下，对面依然还是那只尸鬼，可是时光的流逝却停滞了，尸鬼也好，自己也好，都静止不动，那天空中的雨线，地面上的涟漪，摇曳的树，飞散的水雾，都静止不动。
茶圣扭头，他看见了更加惊人的一幕，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不，那就是同一个世界，只不过在那个世界里，泛起的涟漪是落下的雨线，落下的雨线还在稍稍一点高的地方，这是他所在的这个静止的世界的上一刹那。
茶圣惊呆了，世界在他的面前化为了一本立体的书，一场有始有终的舞台剧，从现在的世界为原点，已经远逝的过去，还未抵达的未来，都以一刹那为单位，以一世界为个体，展现在他的眼前。
然后，这些世界渐渐的暗淡下去，最后连光都没有了，因为时空已经被彻底的剥离，彻底地冻结，连光也一样。
“宇外诸神！”茶圣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只怪物，那是一只神一样的怪物。
宇外的神祗在跳舞，赤色的大袍子在自由地鼓荡，她飘然而至，对茶圣说：“你看，古往今来，天南地北都在这里了。”
“那我要怎样得到茶味呢？”茶圣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问。
“简单！”尸鬼伸出手，随手一抓，抓到了一把沙子。
茶圣看着这把沙子，他突然感觉自己变得无限小，飞入了那指间砂砾中的某一粒上，在那粒沙子上，茶圣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裂痕，可随着自己无限的变小，那裂痕成了巨大的深渊，然后化为无边无际的虚空，茶圣掉进虚空里，他看见了很多很多闪着光的大球体，然后在其中一个球体的周围，他看见了数个小一点的无光石球以及几个不是石头的球。
茶圣还在不断的变小，他来到了第三个石球上，他发现这个球上也有天穹厚土，也有沧海高山，也有人子建立起了辉煌的文明，那种奇怪的，以利用奇特工具为主的文明让茶圣大开眼界却又莫名其妙。
“这里有茶树吗？”茶圣问。
“有啊，但咱们不找。”尸鬼笑了笑，“你这样喝茶要喝道什么时候才能遍知茶味？”
“你要用道法？”茶圣吃惊，“凝固岁月吗？这样我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尝试了。”
“凝固岁月倒也是个办法，不过岁月不前，你却还在前行，还是浪费时间。”尸鬼说，“我们要找他。”
茶圣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站在桥上正看着如血的夕阳。
尸鬼走过去，在青年的脑袋上点了一下，青年没有发现什么，他一无所知，却又好像知道了什么似得。
太阳下山了，青年回到了家中，他打开了一个奇怪的工具，那个工具薄薄的，有两片合页构成，一片上有一个发光的好像镜子一样的东西，里边却没有映照出青年的脸，只有一片白色和一些变化着的符号，而另一片合页上有很多按钮。
青年把有按钮的合页放在桌上，敲击那些按钮，于是镜面上就出现了文字：茶圣的眼前突然雾气一片，一个水珠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要喝下它，茶圣就能通晓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茶圣愣住了，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雾气，一滴折射着缤纷色彩的水珠就悬浮在他的面前，光彩夺目。
那就是茶道的真理。
真理就在眼前，茶圣目光迷离，他伸出手去，只要拿到这个，自己想要的一切就都得到了。
原本绝不可能得到的梦想现在就那么近，触手可及。
但真的那样随意吗？茶圣这样想，可手却已经抓住了那滴水珠。
“太好了。”尸鬼在他的身后开心地说，“如此，你的旅途就能开心而圆满的结束了！”
茶圣一愣，他下意识的扭头，他没看见尸鬼，却看见了一团雾气，那雾气里有森罗万象，古往今来都在运转。
噫！竟有这般巧的事，茶圣在雾气里看见了醉梦楼主，那个小姑娘和她的门徒在一起，修剪着庭院里的花木。
“您要是喜欢那个煮茶的...”女门徒拿着剪刀，咔嚓咔嚓把多余的叶子都剪下来，“那就直接用迷魂香蛊惑了他，他一定安心听你的话，反正您是昆墟神主的独女，没人会拿昆墟圣约约束您。”
醉梦楼主握着剪刀，迟迟不下手：“可是我喜欢他呀，所以不想用迷魂...”
“况且。”醉梦楼主抬起脸，“我怎么能违逆了昆墟圣约呢？我是神主之女，就是天下楷模。”
似乎是幻觉一样，茶圣感觉到了少女的目光，他感觉到对方在这一瞬间透过时空看见了自己。
“是的。”茶圣将拳头伸出去，“我不想我的旅途那么早的结束，哪怕不当茶圣也好，我还是喜欢喝茶。”
他说完，才松开手，那滴水珠飞出去，悬浮在空中。
“这样好吗？”尸鬼问。
“况且...”茶圣看着尸鬼，“若我通晓茶道真理，那后来人还有谁会潜心修行此道呢？茶乃艺道，是美之道，此道不宜穷其根本，抱残守缺，必有中兴之日。”
尸鬼耸肩：“那好吧，可是今后再没人能够喝遍天下茶水咯。”
如此，也好吧。茶圣想，不由自主地轻松了很多。
那滴五彩斑斓的水珠失去了色彩，却变得格外自然，它落下，滴点在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茶圣抬头，他已经回到了大树下。
就在这时，茶圣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嘿！起来走啦！我找到路咯。”
茶圣抬头，是醉梦楼主，她小步地跑过来：“嗯？你在煮茶？那等你煮完咱们再走，我可以送你过去。”
“你是天下修道的楷模，就别用道行给我这个俗人创造便利了。”茶圣低头，捣鼓着他的茶具，说，“况且，冢山已经不出水了。”
“哪有！”醉梦楼主摇头，“我找到冢山了，那个栗子泡在呼呼地冒水诶，我听当地人说，这个泉眼的确干了一段时间，可是最近又冒水了！真是托了冢山山神的福气呢。”
茶圣一愣，冢山，冢山，冢者...坟墓也。
茶圣突然笑了，谢谢，他在心里说。
“那么，咱们走。”茶圣起身，“要一起去吗，走着去？”
看着茶圣和大修离去的背影，大树后，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伸出手，随随便便地撕下一片天空，啊呜地吃到了肚子里。
那么后来呢？
后来啊，按照县志上的记载，茶圣临冢山，品栗子泡，以为天下名泉，后应当地长者之托，改冢为盅，并取水进贡天子，盅山山泉之名，遂名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