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神庙其三
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亮亮的。
很好的月色落在人的眼睛里，于是眼睛也亮亮的。
虽然达不到狼眼睛猫眼睛那样发光的亮吧，但也是亮亮的。
这些亮亮的眼睛都看着黄安，看着耿神仙。
被众人围观，这种事情，黄安遇见不止一次了，最近的一次就是环翠山上他当众和环翠山老禅师叫板那回，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这么让人惊悚的。
无声无息的，没有感情的，数不清多少的目光，就这样落下来，好像一场箭雨，于是黄安和耿神仙的灵魂就千疮百孔，那些创伤里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漆黑的恐惧。
耿神仙一个没站稳，歪倒在黄安怀里，而黄安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他在这群人里看见了被他打死的两个汉子，一个手持长刀，一个手持狼牙棒；他在这群人里看见了那个普通的青年，他记得这个青年自称自己是狗剩；他在这群人里看见了和他怄气的守城官兵，这官兵因为他的一块金子曾跪下亲吻他的脚；他看见了贴告示的大汉和算账的先生，大汉的手里空空的，算账人的手里依然握着那把算盘；他还看见了店家的小伙计，小伙计的手里捧着一盏灯烛。
当然，更多的是黄安不认识的人。
这是幻觉？不，不是，那这些人是冤魂吗？可狗剩和守卫又是什么时候死的？黄安心里好些想法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却不敢确定哪怕任何的一个，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好了，我的朋友们，四更天了，我们本次静息到此结束，大家请自回自家，有疑问的可以留下来，今天晚上的课程是：天人合一的命运。”
黄安一脸懵圈，看着那个从黑暗的后殿内走出的人，这个人，正是他前半夜看见的教书先生，当然，只是看起来像。
不过如今看来，这位先生应该还真的在教别人做一些事情。
众人皆起身，有些还发出了久坐腿麻的哎呦声，可见，这些人都是活人...等等，真的都是吗？比如那俩煮狗肉吃的汉子？
众人起身后，皆回头，对教书先生施礼，教书先生还礼后，这些人就三五成群的散开，他们从大殿两侧的石阶路上离去，没有人过于关注站在大殿后门口的黄安和耿神仙，除了两个人。
那俩在黄安房间里炖肉吃的汉子走上前来，一一对黄安施礼：“大侠手段惊人，我二人无意冒犯，已受惩戒，虽后悔，然而也悔之晚矣，现如今，只求大侠宽恕。”
黄安一边琢磨这俩人是人是鬼，一边连连摆手：“无妨无妨，要是还是我不对，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下死手，抱歉抱歉啊。”
两个汉子相视一笑，其中那个黑衣汉子说：“我等已是必死之人，也没啥忌讳的，就告诉您一件事情吧。”
你俩应该是已死之人才对吧？黄安心里碎碎念，但依然拱手：“洗耳恭听。”
黑衣汉子鞠躬：“请您放心，对于中州王来说，您身边的那位姑娘比您更加重要，甚至比东都的事情还要重要，如果那位姑娘落入中州王之手您不必担心，请按照您原本的心愿，大闹一场吧。”
黄安一愣：“艾珠吗？”
黑衣汉子却不再多说什么，和自己的伙伴转身就走，黄安深吸气，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俩八成是死鬼的家伙。
耿神仙也是不满：“我被捅那么多刀的事情就这样算了？”
趁着这会说话的功夫，这些在这里进行所谓的静坐修行的家伙们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还有一二十个人围着教书先生，看样子是打算留下来听这先生讲的那个什么天人合一的命运论，黄安发现，那位狗剩也在其中。
“黄小爷...”耿神仙低声询问，“咱俩方才在大殿里说的那些话该不是被这些人...该不是被他们全听见了吧？”
“十有八九吧。”黄安郁闷，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庙里竟然还藏着那么多的人。
其实，若是寻常布局的庙宇，以黄安目力足可顺着大殿两侧的空地看见后殿前的这些人，可问题在于这个庙宇布局的确有毛病，大殿两侧不是空地，而是园林的一部分，树木怪石林立，这么一挡，黄安也就没看见后殿前这一大票人，以至于连他都被吓了一大跳。
“那...”耿神仙又问，“那这后殿里的事物咱还看不看了？”
黄安瞧瞧对面那近二十号人，想了想：“看，这庙又不是他家的...应该不是吧？”
耿神仙摇头：“绝对不是，这地方是属于官府的。”
黄安摊手：“那就无所谓了，他们讲他们的经，我们看我们的。我还指望着把驴子说的那个重大事件找出了呢。”
耿神仙怒骂：“我看就是那个憨货想贡献自己，让你我改善一下伙食。”
“开汤驴肉驴板肠？”黄安点头，“这想法不错。”
于是两个人努力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旁若无人的境界，向着后殿走去，当他们经过那小二十个人时，狗剩和教书先生都对着黄安打了召唤，他俩一个挥挥手，另一个微笑着点头示意。
黄安也只好挥挥手，点点头，然后颇为尴尬地和耿神仙一起跑进了后殿里，将门关上。
“总算进来了...”耿神仙擦擦头上的汗水，举起烛台，一照，“噫！这都是些啥？”
黄安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布满了狰狞的泥塑，那是来自噩梦中的鬼怪，出现在传说中的死者之国里，无需描述它们骇人的面貌，因为它们就在你最深的噩梦里，若是在昏死的睡眠中，你一定见过它们。
泥塑后边是壁画，说真的，壁画比泥塑更吓人，而且还是那种恶心的吓人，又吓人又恶心，至于描绘的内容，全是些鬼怪屠人的酷刑，比如碓磨锯凿，锉斫镬汤，生革络首，热铁浇身这类的，还有些铁狗铜蛇火鸦炎马之类的玩意在图上跑来跑去。
四更深夜，古庙怪人，在这种情况下突然看见这些唬人的玩意，也难怪耿神仙会惊叫出声了。
不过黄安对此倒是反应不大，他看了几圈后心里就有了计较，点点头，说：“这是幽冥大狱图啊，相传人死后有幽冥世界，幽冥世界之下有秽土大地，秽土大地埋着漆黑的大狱，那是被罪业浸染的众生赎罪受苦的地方...这其实倒也正常，大的城隍庙，土地庙的最后边中往往有一间偏殿或者干脆就是整个后殿会被做成阴司间，里面放点幽冥地狱里的恐怖场景，以劝人向善，说真的，这地方吓人归吓人，但就布局而言，反而最正常的一个地方了。”
“你说这地方是阴司间？”耿神仙皱眉，“等等，别说，还真是阴司间。”
黄安看着那些泥塑，这些泥塑面貌狰狞，神态夸张，看似粗糙，却又有数不清的细节，钢针似得毛发，一片片的鳞甲，行云流水却又显得充满张力的衣带，如此种种堆积在一起，密集，紧凑，繁缛，甚至杂乱，可杂乱中又有铁一般的秩序，这或许就是幽冥大狱的本质，混沌而黑暗，却以绝对的公正裁决森罗万象。
黄安微微皱眉，他感觉的到，这些雕塑的制造者似乎在竭尽全力地表达一种极致的效果，华丽而让人恐惧，最后使人感到惊叹。
不过相比较前边的十九犬神，似乎还是粗糙了一些。
耿神仙这会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着这些塑像，啧啧摇头：“黄小爷，这也不简单啊，这是泥塑铁骨啊。”
黄安看着耿神仙，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耿神仙道：“泥塑铁骨，就是用铁丝铁线编织骨架，去包裹泥巴进行塑造，用来丰富细节。而寻常的造像则多用木架为骨，泥草为胎，并多用竹签，木条为框架去丰富细节，这种的可塑性就没有铁骨的那么高了。”
黄安奇怪：“我说大仙，你怎么对塑像知道的这么清楚？”
耿神仙一愣，有些躲闪地笑了笑：“这，这不足为外人道也...”
黄安呵呵：“我也不是外人啊。”
耿神仙无奈：“那就等汉兴城的事情完了之后我告诉您。”
黄安摇头：“别忘了，净化花海的故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耿神仙苦笑，黄安左右看看，感觉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这个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安把入庙来的种种回忆了一下，前殿是十九犬神，大殿是一张牌位，后殿是阴司..这有什么说头吗？
算了，不想了，黄安摇摇头，对耿神仙道：“走。”
“去哪？”耿神仙问，黄安冷冷一笑：“去吃驴肉火烧去。”
耿神仙吓了一跳：“啊？还真去啊？呃，驴皮能不能留给我？”
后殿就没有后门了，两人只好原路来原路去，推开门走出后殿，却正好撞见教书先生在那里讲课——用撞见可能不太合适，可黄安的第一感觉还是撞见。
教书先生的声音很轻，非常的轻，你只有静下心来才听得见，方才黄安和耿神仙都没有注意到这位已经开讲其原因就在于此。
“人道是，大命不改，大运难逆，不是你的，你终其一生都求不得，机缘不到，强求不得，古往今来，有多少挣扎者的一生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可这又如何？就算明知不可为，人还是会向命运抗争，也正是在抗争命运的过程中，人逐渐发现了和命运共存并前行的方式，也发现了从某种意义上改变命运的方式。”
“所以面对命运的不公，哪怕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人子中还是会有人奋勇而上，去拼一把，去搏一下，这是命运的一部分，却也是人子的骄傲。”
“对于那些挣扎者，上天从未放过他们，可他们又几时放过了上苍？”
“所以，命运的真谛在于选择。”
教书先生坐在后殿前的台阶上，而剩下的人则坐在台阶下，听他讲着这些话语。
当教书先生说完，那个叫狗剩的普普通通的青年站起，说：“老师啊，您讲得有理，可所谓的选择，虽看似主观，但实际上还是客观的啊，选择什么源于客观认知差别和当时的情绪和状态，还有其他的一些生理因素，而这些原因要么是固定的，要么就是命中注定的注定的，所以选择的意义还在吗？”
耿神仙低声问黄安：“他说的生理是啥？我感觉可不像是说生计。”
黄安记得自己老师好像提过这个词：“应该说的是...五脏六腑，筋肉血脉，皮肤骨骼等等你身上的一切事物的作用和能力之类的吧...我也不太清楚。但他说的意思大概是你当时的身体状态。”
耿神仙还是不明白，可巧，那位青年再一次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所谓的选择其实也是神所确定的也不是人子所确定的，还有什么意义呢，又不是你做的选择，而是你替上天将结果公之于众了而已。”
教书先生笑了笑：“我们刚才提到了命运里的天人合一论，还有万物与我关联的宇宙全息论，这两个理论确定了‘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神确定了命运，但我们所说的神，命运洪流里的神并非如法教所讲，是单纯的一个人格化的天帝，也非原教中所说的那些高悬莫测的宇外诸神，更多的是天人合一理念中的‘天’，也就是整体，包含一切的绝对意义上的整体，整体在冥冥之中确定了某种气数和因果，可这些要想实现，要想成立，却又不得不落在个体的身上，虽然个体在群体的洪流面前会显得微不足道，也不可能更改整体所做出的决定，但要知道一点，个体也是整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你的命运是和所有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包含了你的存在，你的所作所为是神的意志，可当你从世界的范畴下降到个人的范畴，那么神的意志也是你的意志，只不过世界能够环观自身，包容一切，所以他的意志是一切万象的意志，他的决定也是一切万象的决定，而作为个体的你的决定，却只是你个人的决定，你的行为也不可能干涉全部的事项。但，同理而言，你的意志，就是你自己的意志，你的选择，也正是你自己的选择，这就是意义的所在。”
“什么鬼玩意？”耿神仙目瞪嘴却呆不住，“他说的都是点啥？”
黄安却罕见地紧张起来了：“我不太清楚，但听上去很像是正反算论。”
“那又是个什么东西？”耿神仙郁闷，“哎，好像在哪听说过。”
“幻觉。”黄安随口说。
普通的青年依然在和教书先生讨论那个关于命运的问题：“可是，大师，我感觉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主观的自我意志，个体做出的决定是个体外的因素造成的，而促使个体做出决定的经历是客观世界造成的，个体的想法是当时环境与自身经历以及个体的当时的状态所决定的，而这一切又都是客观世界所决定的，换而言之就是所谓的神所决定的，所有，主观是建立在客观上的主观，自我是建立在世界上的自我，我们没有真正自由的自我，也没有决定命运的能力。比如我想吃火锅，那就是我的身体喜欢吃火锅，而我的身体为何会喜欢吃火锅是因为我的体质适合吃火锅并且我知道有个东西叫火锅。而这个体质是父母给予的，追根溯源是上天赐予的；而我之所以知道有个东西叫火锅是因为我的经历里遇见过火锅，这也是上天给予的命运。人无法真正的自由，也谈不上和命运进行所谓的抗争。”
教书先生点头：“说的不错，不过理解还是有点偏差，不是个体决定个体。你要知道，在这个理论里，个体并不是‘单独存在’的，就好像你想吃火锅，不单纯决定于你想吃，还决定于很多东西，比如你知道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火锅，比如你口袋里有钱，比如你附近有家火锅店，这些都是整体从细枝末节灌输给个体的故事，很明显‘个体无法孤立并单独地存在’，所以，‘个体也无法完全掌控自己’，但‘个体的决策会带给个体和整体影响’，就好像你想吃火锅了，但今天究竟吃不吃火锅，虽然也受到诸多客观因素的影响，可你究竟吃不吃火锅，还是需要你个人给予一定的确认，极端地说，就算你想吃火锅了，可你自己非要给自己找个不自在，就是不吃，结果人家逼着吃你也死都不吃，这些就是个体能对整体做出的回应，当然，例子归结于例子，实际上，个体和整体本身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好像阴和阳一样，个体一直都在对整体做出呼应，而整体也在一只影响着个体。”
教书先生继续说：“其实有一种说法，人的所有主观一旦放在整体中都是客观的，因为它已经出现了，虽然是一种想法，可这种想法已经作为一个想法出现在了现世，从哲学的角度可以说是思考，从神学来说，可以说是灵魂的波动，从自然学的角度可以说是体液携带的一串极其细碎的弱雷电，但是毫无疑问，它已经出现了，客观而真实。所以，主观和客观是辩证存在的，是统一的。这就是个体和整体之间的辩证，你既然不能作为一个个体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就必然受到整体的干涉，在部分书籍中也有提到自己的自己和世界的自己这种理论，指的就是你不单纯是你自己，你还是世界的一部分。”
耿神仙询问黄安：“他们说的啥意思，又是命运又是细碎的雷电的？”
黄安也莫名其妙：“大约是指，个体的命运和整体的命运息息相关吧，话说你不就是个算命的吗？你都听不懂还来找我作甚？”
耿神仙在旁边低语：“我算看出来了，这俩人肯定是然教的，也就然教的理论这么让人揪心。”
就在这时，旁边有一个男人站起来，高声说：“时辰已到，师徒论辩截止，胜负不分。”
教书先生轻声笑笑：“今次还是不分胜负。”
看似普通的青年哈哈大笑：“哪里有什么胜负？”
一众弟子也都笑。
青年一抬脸：“哎呀，黄安先生，您参观完犬神庙了？正好正好，倒省的我去请您了。中州王殿下请您和韩大师一起去王府一坐，您可得赏脸。”
黄安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始终想不起来，烦躁之间，他眉头一扬，随口问了句：“韩大师？”
“是鄙人。”教书先生微微施礼，“其实鄙人胸无点墨，只凭一张嘴厉害，哪里敢称得上什么大师？”
“韩大师...失敬失敬。”黄安对教书先生还礼，打算先不理睬那个狗剩。
等等，不对啊？究竟死什么地方不对劲？等等——分身...
这货知不知道我的分身在中州王府？我要是跟着他去中州王府，要是遇见我的那个分身...会怎样？话说回来，我那个分身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啊？
如此想着黄安尝试着去沟通了一下那个分身，这个心念刚刚升起，他的心中就响起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那声音上来就骂：
“你他喵的总算来找我了！我去！”
“我他喵的捡要紧的给你说，首先，我已经被毁掉了，天衣落入了中州王府的手里，不过，我查清楚了，艾珠不在王府，她在北王筑附近，赶紧去找她回来！”
“还有就是，快跑，离开这座城，不要再待下去，再待下去发生的事情你根本无法应付。”
“这座城，这座城，这座城，这座城！不要去见中州王...”
声音越喊越撕心裂肺，但音量却渐渐低沉下去，一起沉下去的还有黄安的心，黄安扭头看向狗剩，后者对他报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请吧，黄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