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某个世界的终结
三万六千五百八十一柱。
连草都不长的土地上，风在吹，细细的砂砾连滚带爬地迁徙，却一不小心露出了它们原本隐藏的骸骨。
男人走过去，捡起骸骨，若有所思。
“博雅达大人...”男人的身后，一位女子走上前来，“您在想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看着天宇，沉默不言。
似乎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心中的不安，女子出声安慰道：“大人请放心吧，无上尊神既然已经许诺了献上祭品就送我们回去...我们的人也将那三位活祭品送去了圣域...所以，应该可以回去了吧？神明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而欺骗我们的。”
男人摇头：“我们既然已经选择了供奉神明，以换取未来和希望，那么选择的权力就在神明手里，神无论做什么，我们接受就是了。”
女子吓了一跳，她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男子对神的某种不满，但她也不敢直接出言反对这位男子，只好拐弯抹角地说：“一向如此啊大人，我们大暑世界，是神的世界。”
“一向如此...”男人低声说，“是啊，一向如此，我们不也活到了今天？你说得对，艾比利娜，一向如此。”
突然，有光明从地平线上升起。
如日初生，光照四野——若是黄安会想起这样的句子，可男人没有见过太阳，他只是感觉这道光很亮，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的光都亮。
明亮的多。
突然，男子的眼睛留下的泪水，可他并不悲伤，只是感觉眼睛很疼，自己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叫嚣着，命令他把眼睛闭上。
男子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中带绿的斑，像是书上看见的孔雀翎毛那般渐变着，随后，他听见了声音。
那声音伴随着歌声，回荡，飘忽，响起在男人的耳边：“神使之前，为何闭目不见？”
“我畏惧您的光。”男子没有睁开眼——没有睁开眼的情况下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过于明亮的光，他感觉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睁眼就瞎。男子对此非常肯定。
“畏惧不是理由，这光本不是让你看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不论你站在何处，这声音都是一般大小，“跪下来，跪俯下来！”
男子在心中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理所当然地跪下，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砂砾：“雅博达叩见尊神，叩见神使，叩见神辉。”
哪怕不正视，那光明依然炽烈，虽没有温度，但周围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却好像都融化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中。
“博雅达，艾比利娜！”恢宏的声音响彻于天地之间，“来，随我一起，前往你们的世界，你们将走过九层大门，守护虚空的神使会询问你们问题，神使之前，没有欺骗，没有，说谎话者，将被掷入硫磺的火坑里。”
博雅达叩首：“谨遵神的旨意。”
在他身后，艾比利娜激动的浑身颤抖，险些忘了叩首谢恩。
光芒消失了，但天空中的阴云也裂开了一条缝隙，看起来好像是天崩塌了一极其狭长的一块，露出了一座形如大门的云团，那云后，有无限的光明。
“我们，我们要回家了，要回家了...”艾比利娜兴奋的哆嗦，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从地上站起的博雅达，博雅达一个踉跄，身后却传来了欢喜的声音：“我们，我们终于能回去了吗...”
博雅达抬起头，看着这一片熟悉的天空，他想叹气，却感觉自己的呼吸沉重无比，好像铅水，想吐出来，却全都倒流入了他的肺里。
诸君，对不起。
然后，谢谢了。
揣着那沉甸甸的肺，博雅达伸出手，云后的光明流淌下一道，化为光辉的阶梯，博雅达拉着艾比利娜，走向了一片光辉当中。
风吹过这个荒芜的世界，食骨兽在旷野上缓慢前行，啃食着那些白花花的骸骨，遥远的地方，大山海浪一般起伏，连绵不绝。
风在吹，被吹走的除了沙尘，还有那些故事。
曾经，有一群人，他们建立起了辉煌的大城，却终究毁灭在神的旨意下。
这个故事，不会再在这片土地上响起吧...
博雅达的面前出现了第一层大门。
“你自私地只带着你的妻子来到了这里吗？”
声音响起，艾比利娜闻言，慌忙想跪下解释，却听博雅达以平静的声音回答：“是的。”
第一道大门打开了。
啊，没错，哪怕是众人的意愿...可抛弃了大众，以大众的牺牲换来独活的自己，是自私的。
第二道大门近在眼前。
“为了能回来，你所献上的三个活祭品，是有罪的吗？”
博雅达想了想：“他们是否有罪我不知道，但对于我们来说，他们是无辜的路人。”
第二道门打开了。
为了自己能活，杀死他人...自己就算真的活下去了，可自己的灵魂以及身为人的尊严，是否还完整呢？
总之，还是活了下来啊。
第三道门也到了。
“我曾听说，那三个人妄图拯救你们。”
博雅达嘴巴张了张：“是的，但是——”
第三道门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打开了，那半句我们只信奉神的指引和救赎，就这样被碾碎在了更大的轰鸣声中。
哦，原来是这样啊。
博雅达苦笑着，在第四道，他低声对艾比利娜说：“你愿意相信我吗？”
艾比利娜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问，点了点头。
提问的声音如约想起：“你做过很多比以他人为祭品更肮脏的事情，对吗？”
博雅达笑了：“是的，很多。”
大门中露出一条路。
博雅达牵着艾比利娜的手前行。
记忆中的风在吹，少年站在瘦骨嶙峋的少女面前。
你是一个人吗？
真的很巧唉，我们今天晚上的饭正好多一份。
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挨饿的。
最终，还没有做到那句承诺啊...博雅达心里嘟囔着，面对第五道门的问题——“你犯下过无数严重的恶事，对吧。”——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对吧？”
“你对自己的友人见死而不救，对吧？”
“你蛊惑他们为你而牺牲，对吧？”
“你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们牺牲对吧？”
对，对，对，对。
说的都对。
站在最后一扇大门前，神圣的声音这样问：“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
博雅达想了想：“有时候...我，嗯，不敬神。”
这一次，大门没有立刻打开，虚空中的声音再次发出声响：“这个是重罪，你需要好好反省，嗯...以免害了自己，又害了他人。”
“很久之前，这个世界上就有过不敬神的人...为了亵渎神明，他建立起了巨大的宗教，广收信徒，结果到了最后，自己不但沉沦入死者之狱里，他的那些追随者们，也都坠入了黑狱中。”
最后一道门打开后，天空中的声音又补充了几句。
雅博达深吸一口气，拉着艾比利娜跪下，叩首：“谨遵神和神使的教导。”
天上的声音消失了，雅博达跪了一会，见没有人再说话，就站了起来，一脚将艾比利娜踹倒在地。
艾比利娜一脸惊讶和迷茫，却听博雅达冷冷地说：“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我原本以为在回归故乡的路上，还会遇见一次献祭，这才带上了灵魂最为纯净，对神最为信奉的你，没想到啊，神只是让我直面自己的内心罢了。”
艾比利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把雅博达整个人都看在自己的眼中，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可再灵敏的耳朵也不可能从她的喉管里听见哪怕一点的声音。
震惊和愤怒还没来得及浮现于表情，就呆住了。
“无知之徒，被我以神的名义欺骗了还满心欢喜的小羊...让你死在这里或许更好。”雅博达笑了笑，一把揪起艾比利娜的头发，拖着她走过了大门，“不过，我还是会带你一起回去的，我得把你卖给奴隶商人，嗯，去那个世界，得有钱啊。”
钻心的刺痛感从头上传来，可刺在心里，却是一片麻木，艾比利娜连挣扎的气力都试不出来，跌跌撞撞，被博雅达一起扯入了大门后的光中。
光辉一闪而过，博雅达和艾比利娜发现自己的站在大街上，被一群人围住。
雅博达眉头微微一皱：“这是我的奴隶，别看了，我在教训她。”
人群彼此看看，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白发老人摇了摇头，用和雅博达一样的语言说：“我们从头看到了尾。”
雅博达一愣，扭头，只见身后的街道上，有一十八座高楼，形态各异，两两相对，九道拱桥将这十八座高楼成对地连在了一起。
“我...那都是...”博雅达讪笑，“您，您看您说的，只不过是...是，一时狂妄自大，随口胡言乱语罢了...”
老头摇摇头，突然从人群中钻出几个汉子，一把将艾比利娜抢了去，立即有俩仨老太婆跑过来：“唉，闺女受委屈了...”
到底是跑来了两个还是三个老太婆...雅博达没看清，他已经被人打到在地上了。
邪神的信徒，不敬神的东西，犯下大罪大恶还忘恩负义的家伙，将他人随意牺牲的垃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活下去？
有人用拳打，有人用脚踢，有人拿的是石头，有人举起了棍棒和扁担。
艾比利娜被人给批了一张毯子，缩在一旁，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哆嗦，她的目光落在疯狂的人群上，突然，从人腿的缝隙中看见了雅博达的双目。
雅博达也看见了她，那一瞬间，一丝温和的目光闪过雅博达的眸子，随后，那黑黑的眼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
我无论做什么，都请你相信我。
艾比利娜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在最后的关头，雅博达会将自己放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会说自己只是祭品，是被利用的无知之徒。
那一瞬间，艾比利娜想站起来，可仅存的理智和回忆里雅博达的目光却又将艾比利娜按在了地上，让她嚎啕大哭起来。
小时候，艾比利娜快饿死时，她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入夜了，艾比利娜走在街头的小巷子里，贪婪，却又麻木地看着眼前光辉闪耀的森罗万象，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突然，有个人撞了她一下。
艾比利娜低头，看见自己的小腹上刺着一把刀。
然后，她感觉到了疼。
她倒下，来来往往的人看了她一眼，可或许是因为天黑，并没有谁跑上前来，仔细瞧瞧这位少女究竟是怎么了。
街道上，身着黑衣的男子将手缩回了袖子里，旁边，他的同伙呵呵一笑：“你这玩得不行啊，一点也不高档。”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不想辩论。
可他的同伴似乎乐于揭短：“唉，没想到啊，那个男的竟然识破了你的意图，知道你用幻术迷惑了他，想让他俩在万众面前出丑，想借万众之手，让他们从希望，掉落到绝望里...他自知活不了，索性独自揽了罪孽，好让他的爱人活下来...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应该是第三道神门吧...他意识到了你在诱导他说出一些答案...”
黑衣男人怒道：“乐多思，你烦不烦？”
“只是有点无语...”名为乐多思的家伙低声说，“你当时就不能多鼓动几句？让大众把这姑娘一起杀了？无上尊神和众多神使要知道你戏弄不成，竟然靠补刀才杀了这俩人，一定得把你笑话死。”
“老子可没你那般好的口才！”黑衣男子生气，“这只是一场游戏，人既然死了，那就是我赢了，怎么，老子费劲还得照顾这些人的感受？非得把游戏玩出一个完美结局来？”
“没必要，没必要...你怎么还着急了你？”
“我只是说，没必要让这俩人死得合情合理，死了就成了...”
“是是是，你说得对...”
荒芜的大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坟前，两位老人眺望阴云的天空，看着那一道光明消失在云的后边，其中一人跪地痛哭，拍着那坟上的土：“老哥哥，老哥哥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孩子，终于回去了...四千九百年啊，我们的孩子总算回去了...”
另一位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老朋友的墓，抬起头，脸上闪现出幸福而欢喜的光。
在阴沉的夕光里，两位老人偎依在一起，在坟墓旁合上了双眼。
那坟上，有白骨搭建的小小墓碑：大长老阿卡德西亚长眠于此。
圣域，某个地方，长长而宽广的神之走廊上，艾比突然停住，转脸，看向远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三天多了...”艾比身旁，黄安抬起头，低声说，“我们总算到了。”
艾比，黄安，卡瓦，三人的面前，是一扇接天连地的大门。
“你为何始终不相信神明呢？”看着这座大门，艾比轻声说。
“不是不信任神明，只是不想把选择的权力和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人的身上。”黄安如此回答，“然而，到这里后，我还是有些后悔，后悔搅和到你们这一摊子事情里边去了。”
艾达有些不安地看了黄安一眼，黄安笑了笑：“所以，趁着我还没有彻底后悔，我们去和那位无上的尊神谈谈吧。”
“只是，谈谈？”艾达问。
“如果有必要，就打一架，哪怕打不赢。”黄安满脸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无所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已经备好了吧。”
艾达点点头。
卡瓦打着哆嗦，想说话，可又不敢。
黄安转脸：“你要是不想过去，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卡瓦摇摇头，可黄安却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也不想管那么多了，他伸出手，于虚空之中，轻轻做了个推门的动作。
天上地下，同时响起了铃铛的声音，好像虚空里，有亿万和风一样颜色的铃铛，在一瞬之间，稍有先后地，摇动了一下。
一片清脆而动听的响动，随后，那扇大门化为了雾气，消失了。
从门后，七彩的虹光迸发出来，转瞬之间，黄安三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空旷的荒原，绵延开来，土地极其平整，就和圣域一样，但脚下的沙子更加细碎，细碎的仿佛尘埃，而且是白色的。
头顶终于不再是云层，而是星空，无数星辰闪烁，比黄安记忆中的星海还要密集的多。
不，不对！
那些光点不是星火，那分明是目光，无数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在了黄安三人身上！
“伟大的无上尊神！”突兀地，一位赤发的小丑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他出现的极其突然，三人谁也没看清这位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跟前的。
“尊敬的各位神使...”小丑的脸上浓墨重彩，不过似乎遮蔽不住他那清秀的眉眼，“还有大暑世界的众生们！”
“违逆了神明的活祭品已经登场！”小丑伸手，似乎是为那无数的眼睛展示黄安，艾达和卡瓦，“而他们将荣幸地得到，世界之主，无上伟大的神祗，我等的无上尊神，崇高王者的亲自制裁！”
小丑举手指天：“无上尊神，已经降临！万众齐呼，我们的无上神明——安缪哥摩亚大人！”
突然地，满天的星光变得热烈起来，巨大的轰鸣突兀地出现，让天地震颤，黄安，艾达和卡瓦全部被震倒在地，捂着的耳朵，那是无数人的狂欢声。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在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黄安的眼睛，看见了一个从地平线上升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