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娘亲苏氏
承平二年,冬至。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
宁国公府邸最为偏僻的一座小院,天刚亮。
一个身着布衣荆钗的秀丽妇人,先是不熟练地将烧起灶火,等屋内有些热气后,她的脸上已经涂了几道黑印。她搓了搓手,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小人儿,明亮的眼睛里展现笑意,她仔细地帮孩子掖好被角,然后拿出了针线,歪歪扭扭的开始缝制孩子的棉裤。
一想到去年,孩子闪烁着大眼睛问她,“为什么我没有新衣服穿?”
这句疑问被她搪塞过去,她的心就微微酸涩,她打定主意,今年也要让孩子神气一回。
不知不觉,银针猛地扎进了她的食指上,她先是痛呼一声,眼角掉出泪来。猛地想起,孩子还在熟睡。赶紧捂住了嘴,擦拭了泪水,然后小心翼翼的对着食指吹气。
不多时,她又拿起针线来,借着微亮的灯光,又开始缝制起棉裤。
待天完全亮了,孩子揉了揉眼睛,便看到枕头边的新棉裤,不由地眼前一亮,
“娘亲,有新衣服穿了,”
孩子高兴地大喊大叫,在床上开心的打起滚来。
女子先是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将在手臂上焐热的旧棉裤褪下来,递给孩子,同时板着脸说道,“今天先穿旧棉裤,到了学堂好好学习,待明天夫子小考过了,才能穿。”
孩子穿上热乎乎的棉裤,然后喝着稀粥,偶然一瞥,看见了女子白嫩手上的针眼,
“知道了娘亲,”
待一切收拾完毕,孩子跨出屋子,刚走两步,忽的转过脸,对着目送他离去的娘亲大声说了一句,
“娘亲,其实我喜欢穿旧棉裤,它比新棉裤暖和。”
说罢,便快速的转过脸向学堂跑过去。
女子一愣,她的孩子变没了踪影,外面又下起了小雪,比昨天更寒冷一分,不过女子却觉得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
........
又是一年冬天,
“听说了吗?”
“怎么了?”
“整个神京今儿个都传遍了,咋们侯爷将最后一路反王镇压,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
两个买菜的仆妇从小院经过。
清瘦的女子正坐在小院里洗着衣服,不时咳嗽几声,冰冷的水刺的她的手上满是冻疮。
她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呆呆的坐在板凳上,又伸出双手,看着自己手上的冻疮,不由得起了自惭形秽之意。
“娘,我回来了,今天夫子夸我字写得很好。”
一个白胖的小孩穿着青色布衣,开心的跨入院子中。
忽的,他看见娘亲在院中默默垂泪,脸色大变,连忙跑到女子身旁,恶狠狠地道,
“娘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那女子用手抹泪,只是眼泪越抹越多,
“是不是那王仆妇,以前她就总是克扣我们的月俸,这几年更是连木炭都不送了,我这就去找寒伯,”
白胖的小孩咬着牙,先是在院子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小木杆,便准备出门。
“阿丑,回.....回来,”
那女子将孩子叫了回来,拥入怀中,略微哽咽,“阿丑,娘亲哭是因为你的父亲回来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那孩子身体一怔,冷漠地摇了摇头,“娘亲,我不要认父亲,更不想叫一个陌生人父亲。”
那天,从未打过孩子的女人,拿着木杆将孩子的屁股打了数条红印,
她边打边哭,“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你的父亲是谁?”
那孩子哭着说道,“大郑皇朝一品侯爵宁国公周寒,我是他的儿子。”
黑夜里,待孩子熟睡后,女子心疼的看着孩子屁股上的红印,拿着药膏小心翼翼的涂在孩子的屁股上。
.........
“侯爷回来了!!”
“侯爷回来了!!”
数年没有动静的侯府,像是过年一般,到处都是红绸布。
女子穿着她压在箱底数年的衣服,牵着她的儿子在院落门前等候。
“娘亲,你今天好漂亮,”
孩子笑着说道,
女子紧张的抓着她儿子的手,对着孩子说,“阿丑,待会见到你的父亲,一定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那孩子微微握了握女子粗糙的手,
“放心吧,娘亲,我省的。”
院落中,欢声笑语与山珍海味的香味不断传出,那孩子咽了咽口水,静静地牵着她的娘亲等在院落门口,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黑夜。
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老奴走了出来,微微颔首,老脸像是干枯的树皮一般,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夫人要见小公子,您请回吧。”
那女子弯下腰,露出卑微的笑脸,一边道谢,一边将她的孩子放到那老奴手中。
孩子微微侧头,看见后方的女子向他挥了挥手,露出了苍白而又开心的笑容。
院落中,
穿过布满山珍海味的宴席,以及身穿盔甲的男人们与正在跳舞的仙女们。
孩子看见一个高大雄壮的男人正在拿着酒杯喝酒,他的身边则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一个衣袍同样华丽的小男孩正在桌上大吃大喝,他的身旁,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服饰他的左右。
孩子咽了咽想起娘亲教的话语,刚想跪下去,不曾想,那只被老奴抓的手忽的剧痛,他不由大声惨叫起来。
那身上充满血腥味的高大男人,眉头微微一皱,
瞬间,宴乐停了,院内没有一丝喧哗声,所有的奴婢都齐唰唰的跪在地上,整个院子静的像是掉根针都能听见,唯独除了那身穿黄色衣衫的小女孩,和被她伺候还在大吃大喝的小男孩。
那雍容华贵的妇人眼中展现一抹笑意,先是拍了拍旁边小男孩的背部,示意让他吃慢些,随即对那老奴使了个眼色。
待那孩子回到破旧的院子时,好像从周围路过的奴婢隐隐听到几句,
“那便是那个教坊司出来的妓女生出来的孩子?”
“可怜侯爷一世英名!!”
“今天听说那贱种还让侯爷在部将面前出了个丑?”
“我还听说,那孩子紧紧只比二公子早出生不到半刻。”
“怪不得夫人如此针对她,这个贱人真是不知好歹,难道她还想让她的贱种继承侯爷的爵位不成?”
“我呸,她好大的野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咋们夫人是什么门第,那可是太原王氏嫡女,一个教坊司出来的官妓,呵呵!!”
..............
自那一天后,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先是那些下人们克扣月俸,冬天竟连一颗木炭都不送,
这让母子两人在冬天里越发难熬,
女子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每日受寒不止,终于在某日咳嗽不止,忽的,咳出了鲜血,这让女子丢了半条命,眼看冬天过去,女子的身体逐渐好转。
一个小厮前来通报,学堂不再让那孩子继续读书,这又让女子丢了半条命。
又是一年,
那孩子突逢大变,已然早熟记事了些,如今已经可以熟练的站在板凳上为他的娘亲煎药,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物什,却见里面是几颗小小的方糖。
他将手中方糖放入闻起来便苦涩难耐的药汤之中,口中喃喃自语,“加了糖,药汤便甜了,娘亲喝起来就不苦了,药不苦,娘亲就喝的多一些,病就好的快一些。”
他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丝笑脸,端着滚烫的药碗,走到木床前,轻轻将勺中的药汤吹凉,灌入那女子干瘪的嘴唇之中。
自从半个月前,本就久卧在床的女子忽的病情加重,到如今,只有夜间才能醒来一会,其余时间便在昏睡之中。
待一碗汤药灌完,他摸了摸那女子的脸,感觉那女子的脸微微热了些,便不由心生欢喜。
他先是陪着母亲说了说话,然后便将药碗洗的干干净净,从外面接了盆水,便打扫起屋子来,等屋子擦拭完后,又将他娘亲与他的衣服洗了,将外面帘绳挂满了衣物,荒凉的小院此时干干净净,屋内一尘不染,而挂了满院的衣物更是为这个家添了几分生气。
而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
不知不觉,已到承平七年,这一年,大郑宁国公周寒驻守西北天寒关已两年,击退西北异族数次。大郑国内,一片歌舞升平,五年前以得位不正而公然造反的十一位反王,已被宁国公周寒斩于马下。而与大郑一直敌对的北庭国新任大君,以和亲之名开始与大郑改善关系。
眼看大郑即将进入,鲜花似锦,惶惶盛世之时。
这年冬天,
以两月没有按时发月俸的小院,终于到支撑不住的地步。就在这天,早就因病痛而面目可憎的女子,忽的恢复了些许气色,她支起身来,用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正趴在床头熟睡的儿子。
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何时起,她的儿子变的这么瘦了?
她的白白胖胖的儿子去哪了?
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雪来。
阿丑睁开眼时,便见他娘的手掌合在他的脸上,他轻轻地将娘亲手掌拿开,便看见他娘亲的脸色苍白的吓人,他微微一摸,娘亲的脸冰冷的厉害。
他不由慌了神,出院子时狠狠摔了一跤,此时却不管不顾,咬着牙,冒着雪花,向大门跑去,想要出侯府去请大夫。
却不曾想,被守门的护卫拦住,说今天只有夫人的口令才能出府。
他又急忙去几年前的那座院落,到了却见院门紧闭。刺骨的寒冷像是刀子一般,刮着他瘦小的身体。
无论他怎么敲门,这座院门却丝毫不理会。
风雪中,阿丑哭着对着院门跪下,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亲,”
说罢,便是一个重重的叩首,冰冷的地面撕下了他额头的皮肉。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亲,”
“砰,”
又是一个叩首,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亲,”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亲,”
“求二娘大慈大悲,救救我的娘亲,”
风雪渐大,
黑漆铁门前,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孩声音逐渐变得细小,最后完全被风雪掩盖。
约莫神京二十里的翠微山上,虽被浓厚大雪掩盖,新绿已然发出了新芽,大郑二品诰命夫人,一等侯爵宁国公周寒的结发妻子,太原府世家王氏嫡女,此时正笑着和她的儿子周青舍一起,赏着初冬的第一朵梅花。
.........
待周问睁开眼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一个清丽的女子微笑着在昏暗的月光下,慢慢缝制着一个荷包,那荷包上,一个丑丑的梅花正慢慢绽放,最后再荷包内侧,绣了极为清秀的几个字。
“赠与我儿周问,小名阿丑,娘亲苏婉留。”
周问疑惑地转了转头,眼前一片青瓦白墙,他又在自己身上翻了翻,一个有些褪色的青布荷包出现在他的手中,他用手微微摸索了一下,又翻看了一下,却见荷包内侧的清秀字迹上有这浅浅的褐色。
周问楞在原地片刻,终于,两行泪落了下来,他紧紧握着荷包,一瘸一拐的向某个偏僻院落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