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坐倚楼高
跟着同伴左转右转,穿越过座座里坊和条条街道,真正的洛阳繁盛才呈现在阳祯面前。既有远处宗室聚居、青盖朱门的永康里,还有身前官衙林立、房基古旧的延年里,更有眼前宽阔百余步、长逾数十里的天街大道。谁说衣冠偏安在江左,谁说中原残破仍丘墟?仅仅是三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孝文帝已经让北方恢复了两汉时的八九分元气,足以雄视苟且奢靡的南方王谢家了。
还没来得及过多惊叹,阳祯就被伙伴们拉着走过了人声鼎沸的天街,又弯过了两个支路,这才看到了“张氏高昌酒楼”的招牌。按照卫仪的说法,天街那边风景好的酒肆有的是,但是去那的达官贵人实在太多,区区羽林郎在那施展不开手脚。钻到了这种万峰丛中的小山林,那就是任由地头蛇们随意纵横了。
“为什么要加个‘张氏’二字?”身处这个新鲜的世界,阳祯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忽然停步指着牌面问道。他发现这两个字写得特别小,不走近跟前完全发现不了。
“嘘!你小声点,想要砸了老张家的招牌吗?我说你这人,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卫仪赶忙回过头来,一把捂住了阳祯的嘴巴,拉开几步埋怨道。转头四周打量了下,还好出入的客人无甚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天街那有家正宗的高昌酒楼,那是西域过来的真货。要是不加这几个字,人家要来砸铺面了!”田端毕竟心思缜密很多,看出来阳祯的神情不似作伪,于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哦!”阳休之拖长了语调,若有所悟:“那这家呢?”
“老张家是从凉州搬过来的,就是借个名号,招揽外地客的生意嘛。你知道的,毕竟西域的东西很流行。”田端继续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阳祯彻底明白过来,再抬头瞧了瞧这招牌,不禁嘿嘿直笑。看起来“康师傅”和“康帅傅”的故事,真的是源远流长古已有之,先辈的智慧还真不可小视。
凉州和高昌,其实远隔千里之外,风牛马不相及。不过本朝对于西域文化的迷恋,的确是人所周知。上承晋末五胡时期,对于佛教和胡床胡凳的引入。后接北齐、北周和隋唐,对于西域文化、服饰、音乐的追捧。特别是盛唐时期的宫廷十部乐,半数都出自西域。
“管他这许多,有的吃就得了嘛!小店实惠,比那门面货划算多了。走走走!”才议论了片刻,卫仪就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催促道。
三人心态各异得走进店内,却见账房处的一个半老徐娘,看到他们的昂首踏入,立马就眉开眼笑得迎了上来。
“郎君们又来了?”那妇人笑着招呼道。
“是啊,我们阳二郎最近有恙,须得给他养养身体,多饮几壶酒。”卫仪脱下了头盔左手夹着,右手拍了拍阳祯的肩膀,开着玩笑道。
“那是应当,那是应当。哦对了,阳二郎啊,我上次给你说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只要你家拿出四匹马做嫁妆,李队正的女儿就可以嫁给你!他可是认识将军的人,以后绝对能照顾得上你。”那妇人眼神喵向了阳祯,态度明显冷热有别。
“啊,啊?”阳祯一脸茫然,听得傻住了。
“我说张家妇,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们二郎最近神智有点迷糊,记不清你说的这许多。反正有几家姑娘想嫁的,你都先给他记着,回头跟我们队正说去,只要他点头就行。”卫仪摆了摆手,不耐烦得说道。
“是啊,我们正急着吃饭呢。楼上的老位子还留着没?”田端也摸着肚皮,这种事实在听得有点烦腻。可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好兄弟就是畅销货,每次都有这待遇呢,
“临窗的老位子,好像是有人坐了,不过听口音是外地乡下人,让他们换个地方便是,无妨。张十五,快把这几位大爷请上去!”妇人连忙收口,陪笑着招呼道。
这么明目张胆?这么张扬跋扈?不仅仅是这妇人对待本地人、外地人的区别态度,还有她对待自己几个羽林军的畏缩,都让阳祯有点哑然犹豫。不过正在旁边忙活的小伙,听到招呼立刻赶了过来,将三人往楼上引去。
卫仪自然是没有多想,田端却是放慢了脚步,悄悄向阳祯解释了一番。原来他已经是十七岁的适婚年纪,家庭虽没落却也毕竟还是士族,且又是身在京城之虎羽林军中,平日里没少受各种媒婆的关注。方才在家中,卫仪调侃的那句话,也正是暗指此事。
说着说着,几个人来到二楼,发现沿窗的三张桌子,果然都坐得满满的。东首他们常坐的老位子,正坐着三男一女,几个男的看起来都身板结实,并且脚下都还摆着长剑,似乎不太好招惹。西首的位子,则是挤满了六个身穿薄甲的禁军,正喧哗着呼卢饮酒。唯有中间,坐着两个身穿儒服的家伙,正在那慢悠悠得浅尝细品,姿态倒是挺风雅。
“算了算了,先别赶他们走。”最早上来的卫仪,虽然头脑简单却也不傻,看出来东首的即便是外乡人,也不是他们几个能随意欺负的。北魏民风尚武,这是百年动荡所导致的,无论胡汉豪强都随身带着兵器傍身,相对来说他们都只是穿着华丽点的老爷兵,真惹急了没有优势。
后面跟上来的田、阳,看到眼前的这情景,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都止住脚步等卫仪拿主意。看到几人停在楼梯处,东首的人也朝着边看了眼,不过转立刻就轻嗤一声背过头去,继续吃饭不予理会。对这种京城军人横行跋扈的德行,此辈其实也早就领教过了,并不奇怪。
“你们两个,收拾收拾下楼去吃!这席位我们预定了!”没等多久,卫仪就做出了决断,迈着大步冲向中间的两个儒生,大大咧咧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拍,气势十足得驱赶道。这三选一的题目,简单至极。
正侃天侃地的俩儒生,一下子就被惊得愣住了。大概是出门的少,他们压根不知道所谓的羽林郎,在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西首的禁军们恍若未闻,继续开心的喝酒嬉闹。东首的人好似有点起身的动静,却还是没做什么反应。
“起开起开!”田端也摆出一副大爷嘴脸,同样跟上去把头盔一摆,操着标准的京城口音催促道。
“要不,烦请你们下去吃?”看到同伴们都去抢位子了,阳祯就算心里还有多少的不情不愿,也实在不能置身事外了。他只能努力客气了几分,挤出些笑容附和。
其实眼前的两个人,虽然看起来都穿着成熟,可是细看他们的脸庞,也不过是刚刚弱冠的年纪。曾经的阳祯,在校园里当了半辈子三好学生,此刻对着同龄人肆意吩咐,仿佛是成了凌霸的坏少年似得,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可他转眼看看,无论是同伴还是张十五,乃至于背后埋头吃喝的其他人,都是感觉此事理所当然的样子,连个惊讶的神情都没有。。
“凭什么,是我们先来的!”面对几个带刀士兵,其中一个儒生倒还有点勇气,坐在原地徒劳辩解道。
“二位,快些随我下去吧!”张十五连忙凑近几步,挤眉弄眼得示意道。他看得出来,这俩人似乎是没什么在京城出门的经验。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相形之下,另一个儒生倒是精明事故许多,赶忙陪站着站起身来,拉了拉同伴示意着。
“我偏不走。这是大魏承平治下,我们也是有朝廷名籍在身的太学生,难道都要受尔等欺压不成?照这么看,平日里你们对待百姓,究竟是何等跋扈?”那个犟脖子的儒生,脸上犹且稚气未脱,可做派却浑然是个血性丈夫。面对同伴的拉拽,他是直接一把甩开,据席不动。
“竖子,那可由不得你!”目睹此状,卫仪当即是勃然大怒,他蛮横得抓住那人的双肩,依仗着一腔气力将其直接抓起,往楼梯的方向摔去。
“啊!”猝不及防之下,那人惊呼一声,就被甩得砸到了栏杆之上,把腰部给撞伤了。他瘫坐在地上,摸着伤口处龇牙咧嘴,狠狠然望向三个羽林郎。
“走罢走罢!”另一个儒生本就有了怯意,此时更是快步跑到了伤者的身边,想扶着其赶紧离开。
“我,我迟早。”伤者硬撑着站起身来,本来还想说几句,可是已经气闷得发不出连续的声音。形势了然,就算他还想着今后复仇,也要屈服于现在。
卫仪嗤笑一声,连看也不多看,便径自坐入席间,吆喝着让张十五赶紧收拾干净桌子。此刻的阳祯心底十分犹豫,很想去看看那人伤的怎样,可是碍于同伴们的姿态,他也只能在招呼之下,一步两回头得落了座。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阳祯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念叨着。此刻的他们,还真的像汉朝辛延年所写的《羽林郎》一样,以堂堂国家军队的身份,却俨然是京城的街头霸王了。
“鲜卑小儿,岂敢如此张狂!”三人刚刚坐下,却不料突然听见一声怒喝。只见东首的席位上,一个身高八尺、剑眉短须的壮汉,拍着几案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