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来,半夜时,远远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狗吠声,一阵紧似一阵。
母亲觉得不对劲,黑暗里躺在女儿们的身边尖起耳朵听,却又渐渐平息下去了。丈夫该回来了。以前什哩时候也没这么晚回过呀!
她的心口窝发闷,但瞬间又觉好了些,于是搂着小女儿迷迷怔怔地睡过去了。
铁英和武英倒没有睡,她们都在想自己的爸爸。铁英挨着武英,攥着她的小手,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是大人,但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父亲的呼吸微弱,右手总是颤动着,似乎要用它来表示什么。
母亲忙着用热水擦拭父亲的脸,眼泪珠子成串地滚落下来。只一刻功夫,她的美丽的面容变得憔悴了!她不清楚这飞来的横祸是因为什么,但可以肯定是与丈夫说的为大众的事有关。
她看到丈夫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尤其是胸前的那块,血肉模糊的,连胸襟也烂了。她止不住地嘤嘤哭了起来。
铁英和武英吓得捂着眼睛不敢看爸爸。小妹红英也醒了,只哇哇地哭。
母亲边哭边叫着铁英:
“铁妹子,招呼着你小妹点。”
父亲睁开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用手抬了抬,语气急急地对母亲说:
“你,快快,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明兄弟和候兄弟,他们都在家、家……快!快!”
“为什哩呀?为什哩呀?是谁害得你这样哇!”母亲摇着父亲的手说。
父亲的呼吸更急剧了。武英用调匙喂水他喝,他咽下一口后,又急切地说:
“快,快去,去晚了,他们也就完了。你明兄弟在上游,候兄弟在河西。‘黑面虎‘追来了,去晚了就完了……”
他边说着边用手无力地推着母亲:
“铁妹子拿着宝刀去找她明大叔,你去候兄弟那儿。一定要快,要快……”话未说完,就昏死过去了。
“妈妈,怎样啊?”铁英止住哭泣,焦急地问道。
母亲憔悴的脸上现出少有的刚毅。她望了望铺上的丈夫,又望了望身边的女儿,最后望了望墙上挂着的宝刀。她听着屋子外不停地呼啸的风声,以及从枫树河里滚来的浪涛声,一咬牙,对女儿们说:
“去,我和铁妹子去。武妹带着红妹守候爸爸,我半日里就转来。”
武英懂事地点着头,牵着红妹往父亲的身边偎了偎。
“妈妈,我怕,怕……”红英哭喊着。
“不怕,好妹子,守着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呵!”
母亲裹着一块头巾,边安慰小女儿,边和大女儿走出院门来。
她多么不放心啊!
可是丈夫的话又在耳畔响着。
走上枫树河堤,看见原野里黑咕隆咚,远处的村子里有急急的狗吠声。她多想回去守着丈夫。然而她没有回转身。她嘱咐大女儿顺着河堤往上游走,务必找着明大叔,叫他快点跑。
铁英握着宝刀,懂事地点着头。母亲哀哀地看着女儿去了,走进黑暗里。
她又回望了一下自己的草棚,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忽然想到丈夫在家里也不安全,该把他藏起来才是呀!
她想挪步回身,可是丈夫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她顿了一下脚,毅然决然地下了河堤,在埠头的湾子里推出一只小船,向西岸划去……
“天啦!这怎么得了哇!这日子可怎么过哇?天杀的‘黑面虎’!母亲悲哀地伏在桌前,愤怒地喊道。
她从河西一回来,就发现丈夫不见了,武妹子和红妹子在抱头大哭。
随后,铁英回来了。候春和赵明跑脱了,丈夫却落入了魔掌。
她的心碎裂了。
这时,从村子里来了很多的人。女人们围在她的身旁,都在用衣襟擦眼泪。铁英和武英还有小妹红英都嘤嘤地趴在床上哭泣。有几个健壮的男人则蹲在那粗壮的枫树底下,愁眉苦脸地互相探询着:
“昨晚上狗咬得紧,我寻思是出大事了!可真没想到竟是被‘黑面虎’害了。他竟跟‘黑面虎’有这么大的冤仇么?”
“谁跟‘黑面虎’又有冤仇?你?咱们不都是提心吊胆地防备那畜生?这鬼世道。”
“是哩!‘黑面虎’仗着军阀的枪杆子,胡作非为。听说排云集上也出事了。是在昨天,‘黑面虎’抓了个姓孟的共产党,立时就解到南昌去了。”
“有人说严铁匠也是共产党,‘黑面虎’就是有意抓他,还有河西的侯春,上游的赵明。”
“咳,像严铁匠这样的好人都遭了他的毒手!这世道。严铁匠伤得很重,我见着,‘黑面虎’是着人抬着他走的。”
“唉!……”无穷的叹息,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