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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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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潋滟,照出远处的山光。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少年意气,青衫磊落,任金樽美酒装满了画舫,随波沉浮于江南的烟雨中。

秋意正浓,骤雨初歇。寂静的江面落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下化为连绵的金色。雨后的阳光秀过小小的船窗,照亮了他的侧容。

他也和今天这样,静静坐在窗前,望着满江风物。

“听说前面有一座石桥。”那个女子身上有海棠的颜色。半躺在一旁的波斯地毯上,轻晃着手中的水晶杯。她试图将几种不同颜色的酒汁倒在一起,又保持着彼此分离。

他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石桥,那又怎样?他们一路行来,不知经过了多少座桥,多少里路。

她似乎在对他说话,又似乎没有:“传说越过石桥三十步,突然回头,初见到的那个人,会是你一生相守的人。”

她将水晶杯举到眼前,透过深浅红色纠缠的酒汁,打量着他。

“因为那一刻,你看到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生生世世。在轮回中等候千年,只为在这里和你相遇。”

她新月般的眸子缓缓挑起:“你相信吗?”

他看着远方,淡淡道:“这个传说对你没用。我已经见过你了。也不想见你的前世。”

她笑了:“不一定,我要你记得,每次见我时都是初遇。”说完这句话,她就不见了。

江心荡,落叶无声。

茫茫秋江,她竟然突然不见了。

但他并没有特别惊奇。这个海棠般明艳的女子总是这样,带着机灵古怪的神通。对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游戏,他并不特别感兴趣,但行舟无事,秋江寂寞,也不妨陪着她玩下去。

船行缓慢,越过了那座青苔斑驳的石桥。

他依旧坐在窗前,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杯中是她留下的酒汁,浅深红色,一片凌乱。他悠然品尝着这杯味道奇特的酒汁,任斜阳余晖洒了满身。

若晚一点回头,她会怎样?

他宁可看她生气的样子。

直到舟已行出六十步,他终于展颜微笑。

轻轻回头。

他没有看到秋璇,而是看到了另一个女子。

她跪在水边的石阶上,从枯萎的莲蓬中采摘着莲子。她身上也有着嫣红的颜色,却不像秋璇般妖娆妩媚、艳色逼人,而是寂静、安宁、温婉,仿佛一脉通透尘的清泉——那一点动人的红并不来自于她本身,而只因印染上了太阳的颜色。

残阳返照,满江闪耀着金色的波光。大片支离的残荷中,唯有她盛放。

盛放一朵秋江上的莲。

不知不觉中,卓王孙走到了甲板上,透过枯萎的茶叶,默默地注视着那一片残败中唯一的亮丽。

她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却无意中看到一朵藏在残荷深处的莲花。那朵莲花似乎开得太晚,半掩在大堆枯枝中,突兀而脆弱。于是她向它伸出了手。

她有些吃力地向前倾着身子,纤细的手指一寸寸划过水面。终于,她将它摘下,爱怜地捧在手中,低头轻嗅着。

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感到了什么,霍然抬起头。

她看到了他。

惊愕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她粲然微笑。

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一道神奇的光影投照而下,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惝悦迷离地返照在她的脸上。折射着她发际晶莹的水珠,让整个江面都染上了水红的颜色。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放开了,那朵莲花顺水飘过,一直飘到他的脚下。

他俯下身,将莲花拾起,轻轻摘下一瓣,又放归于水。

仿佛是宿命,那朵残缺了一瓣的莲在江面上起伏着,随着水流轻轻旋转,时近时远,向东向西,最终却又回到她手中。

画舫在江面缓缓行过,他寂立良久,直到夕阳退去了光芒。

这是他和她的初见。

一次错落的邂逅。

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记忆中的相思,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煳。仿佛一道带着夕阳余晖的剪影。他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却又和之后留在他身边的她无法完全重合。

或许是因为那道神奇的光影,带着另一个世界的迷离,将她的影像渲染得总有些一丝不同,只是他始终想不起,这不同到底是什么。

也想不出,那道光影到底来自何方,是前生,还是后世,是过去,还是未来。

也许,那座石桥真的有特殊的魔力,这一刻,让他看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她的三世三生,她在轮回中的千年等候。

只为在这一刻和他相遇。

一阵风过,小船轻轻颠簸,相思翻了个身,面向着他,却没有睁开眼。

“先生,莫支湖的莲花就要开了吗?”

卓王孙微微一怔。

他起身上前,伸手放在她额头上,确认她还没有醒来后,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是的。”他缓缓回答。

“明年的时候,我一定要种更多的莲花,让莫支湖都开满。”

“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不知不觉温柔起来。

她嘴角缩放出一缕苍白而甜美的微笑:“你能原谅我,真好。”

“原谅你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道。

正因为是在昏迷中,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的答案,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些威严与骄傲,只用一颗心来和她对答。

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主人,不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王者,而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守候在重病昏迷的恋人身旁。

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宁静。

宁静得让人宁可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化为永恒。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我知道自己一定做错过一件事,让你无法原谅义,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激动起来,身子不住颤抖,“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有机会弥补我的错,我真的宁愿……”

他一把将她拉入情中,紧紧拥抱着她,直到她停止颤抖:“我早就原谅你了。”

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随即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这是真心的。

他已原谅了她。就在看到她紧闭的眼角沁出泪水的一刻,就在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瑟瑟颤抖的一刻。

或者,更早。

从他自鬼忍四人手中救出她,看着重伤的她对自己粲然微笑的一刻起。

从他得到消息,知道她已陷于危险之中的那一刻起。

从他……

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许,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恨过她。

三连城的一幕,曾让他痛彻神髓。那是一道伤痕,由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和这个温婉如莲的女子新手刻下。

这伤痕是如此之深,深到他永生都无法忘记。

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已原谅了他们。

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这事,也仍然将他当做唯一的朋友。

他不会欺骗自己说不在乎,也不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因为那本是毕生难忘,至今想起时,心底仍会传来阵阵隐痛。

但,他早已做出了决定。会带着这道伤痕,继续留她在身边。或许有些冷漠,或许有些粗暴,却始终珍藏她,庇护她,免她惊,免她痛,免她受风风雨雨。

只是这一切,他绝不可能亲口告诉她。

只有在她听不到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等我们的婚礼结束,你带着我一起回去看看好吗?离家很久了,再没有人照料,莲花会枯萎的。”

卓王孙一怔。

我们的婚礼?联想到相思初见他时候的神情,他随即明白过来,永乐公主一定对相思撒了谎。她把这一场政治联姻,说成了他要迎娶相思。

他一时沉默了,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无心却又恶毒的谎言。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娶的不是她,她会怎样?

卓王孙不禁皱起了眉。

仿佛感受了他心绪变化,梦中的相思也浮起一丝愁容:“小时候,我曾想过,当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不要是正红色,而是新莲般的水红。上面一定要绣满莲花,等真到了这一天,却来不及准备了……”

“会有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向你保证”。

是的,会有的,他欠她一个婚礼,迟早会补偿给她。他心中已许诺,总有一天,会让她在绣满莲花的嫁衣中,绽放动人的微笑。

沉沉暮色笼罩了小船,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柔声对答着。

一人醒着,一人梦呓。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轻哼了一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含笑睡去了。

卓王孙没有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沉睡。守候在她身边,听着她细细的唿吸,他久久沉默。

有他在身边,她睡得那么沉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于是,他说过的这一切,只有江水为证,却没有人听到。

夜幕下江波荡漾,载着两个人,缓缓向平壤而去。

七日之后。

日暮时分是这个古老的国家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在暮春之时。大同江畔的柳树生长到最茂盛,长长的枝条垂下来,在江水中拉出一丈多长,将整座江水都染绿了。平壤城的人们懒散地在江边踱着步,相互懒懒地打着招唿。连江水都似乎流得特别缓慢。

相思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轻衫,长长的裙裾扫过附件下茂密的青草,向城外走去。她要去采摘一些新鲜的花,来装点虚生白月宫的清晨。平壤城外东南,有个地方极少人到,那里的山樱花特别茂盛。琴言采回来的时候,相思一眼就看中了。

她提了个花篮,沿着河岸向远处走去。晚风吹着她的肌肤,温暖而惬意。她觉得幸福就像是打翻了的瓶子里的水,在地上流淌着,淌得到处都是。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婚礼。

平壤城中流光溢彩,装点着盛世的奢华。当卓王孙挽着她的手走过时,她毋用怀疑,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设。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夕阳的暮光里。

夕阳枕在远山上,仿佛一只苍老的眸子,静静凝望着他。

却读不出他满腹心事。

他眺望春江,地上起了雾,渺渺地有些看不清楚。就如心底隐隐的痛楚,那么真切,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雾中缓缓走来一个水红色的影子,杨逸之的心头猛然一震。

那个影子停在离他两丈远处,淡淡的红色挽住一个花篮,纤细的腰身就像是风中的一株垂柳。

杨逸之的心骤然一动。

相思。他最挂怀的一抹水红。他本应进城去找她,却无意中在这里相遇。难道这就是命运?注定了他们一次次相遇,再一次次分别。

水雾蒸腾,相思的容貌近在咫尺,却又似有些恍惚。

悠悠地,她叹息道:“你,为什么要进城来?”

为什么?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为了找你。

为了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

可以吗?不顾谦谦君子,不顾温润如玉,回忆起那抹几乎消失的年少轻狂,带着她离开,到天涯海角。

不顾天下人唾骂。

可以吗?

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越来越痛。

却不能。

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读懂了她脸上的笑容。

只有当一个女子,找到了一生归宿、得知今生不再漂泊、最好的年华有人共度时,脸上才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

于是,他不能带她走。甚至,不能多说一句话。

他静静地道:“我来,是想救走李舜臣。”

相思的目光,隔着迷雾注视着他。天,更加暗了。她与他的容颜,也被雾气隔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剪影。

“可以让我帮你吗?”

杨逸之摇了摇头,他不想连累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但相思的话随即坚定了起来:“请让我帮你一次。”

她似是笑了笑:“我可以将李舜臣监牢的钥匙偷给你。我们在流花寺中见。”

“就让我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也为你。”

杨逸之的心一痛。这句话就像一柄刀,刺破了他刻意掩埋的记忆,让他想起了太多太多。

是的,她和他之间,只剩下这么多了。感念,恩义,报答,如此而已。

在她披上嫁衣,从此幸福地守候在那个男子身边之前,她要为他做一点事,回报他一次。

正如在三连城上,她可以将唯一的解药留给他,却只能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那些决心要忘记的,从来都不能提起的,就如被打翻的茶,万种苦涩,一起翻涌上来。他禁不住躬身,捂住刺痛的胸口。

在他没有看到的瞬间,“相思”嘴角沁出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中,有傲岸,有张扬,有飞扬跋扈的豪情,也有天下唯我的雄心。那是只有王者才有的无双气概。

如果他看到,他就不会再相信,“她”是相思。

平壤东南的山樱花开到极盛,层层叠叠地堆在枝头上,连目光都无法穿透。相思只花了片刻工夫,就将花篮采满了。

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抹耀眼的白色,出现在花丛深处。

杨逸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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