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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夜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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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荑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渐渐有点发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目光垂下不敢看王徽,只是喘息微微急促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攥成了拳头。

看她这样子,王徽忽然就想起了罗素, 那个上辈子追随她十八年的副官兼情人, 也是最后一刀捅死她的叛徒。

那好像已经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 思及旧事, 王徽隐约有恍惚之感。

那时,王徽刚升衔少校不久,在第七舰队中分管小型迁跃舰分遣队,这支分遣队是作战部的尖刀前锋, 更是整个舰队的利刃, 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万场战斗,综合战力在帝国军部编制中排名第二, 仅次于皇帝旗舰的亲卫队。

后来她擢升中将, 手下第一舰队的“赤眼蜂”突击队就取代了迁跃舰分遣队, 荣登第二,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实际实力应该已经超越了皇家亲卫队。

——也难怪皇帝要使损招搞死她。

帝国《现役士兵服役条例》中规定,每位校官都应配给一名尉级副官,卡特兰少将十分看重王徽,就把刚从帝国士官学校毕业、结业考试成绩全校第一的罗素少尉分配到了王徽手下。

罗素在校时就以这位传奇学姐为偶像,成为偶像的部下之后自然更加干劲十足,事事处处都想表现一番,小事自不必提,就是大事,也很快让他盼来了一个机会。

帝国除了皇家旗舰亲卫队外,共有十六支大型舰队,每年都要在十月底之前向内阁财务省提交来年军饷的预算报告,而第七舰队的财务审计官恰恰是个不安分的,出于各种原因,那一年他偷摸着虚报了第七舰队的预算,并打算独自吃下这多出来的空饷。

王徽当年虽然管着最重要的迁跃舰分遣队,但总体职权其实并不大,管不到财务这方面,平日里和这位审计官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也就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罗素却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此事,合计一番之后,决定先瞒着王徽。

然后他就专门盯着那位审计官,总算拿到了确凿证据,于是直接跑到卡特兰少将那里把这事捅破了,顺便把所有功劳都安到王徽头上,说这都是自家少校的安排,眼下铁证如山,人也已经监|禁起来了,少校就派我来向您请示。

王徽从头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顶头上司卡特兰亲自把视讯电话打到了她办公室里,她才知道自己的副官瞒着她做了这么一件事。

王徽那时也是年轻气盛,第一感觉不是欢喜,而是觉得被严重地冒犯了,在卡特兰面前尚维持着笑脸,回过头就劈头盖脸把罗素骂了一顿,还扣了他半年的工资,冷落了好一阵。

她这脾气,说好听了是帝王虎狼之性,说难听了其实就是矫情,虽说罗素自作主张还越级汇报的确很不应该,但这多少也是份不大不小的功劳,对她也是有实质性的好处的。故而就算要敲打,也该采用更委婉柔和的方式,表扬为主批评为辅,而不是直接一撸到底,让本来忠于自己的部下也寒了心。

现在想想,也许造成他后来倒戈的祸根,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王徽叹口气,从回忆中拔|出来,看到濮阳荑尚呆呆站着,嘴唇都有点颤抖了,就伸手过去拍拍她肩膀,柔声道:“好了,作甚吓成这样,我又没有生气,也没责罚你。”

濮阳荑却僵了一下,抬头看王徽一眼,忽然单膝跪地,垂头道:“我鲁钝至此,仗着少夫人教导了几分本事便轻狂起来,不单置自身和豆绿妹妹于险地,还……还自作主张欺瞒少夫人,实在……只盼少夫人责罚于我!”

“说什么呢,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就要责罚你……”王徽拉她起来没拉动,微微皱了眉,“快起来,估摸着郎中快要来了,让人瞧见不好。”

濮阳荑咬咬嘴唇,这才站起身,又看着王徽的眼睛,认真道:“少夫人明鉴,我真的只是一心一意想令您欢喜、为您分忧,绝无半分僭越之意。”

王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笑道:“你宽心就是,我也说了,这事你办得还不错,比她们几个自是强得多。只是咱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做赌徒,万事须得计划周全了才能去做,我不喜欢被亲近的人瞒着也是这个道理,我想得总归更多,出出谋划划策,事情赢面也就更大些。你想讨我喜欢,我自会记得你的好,只以后还要记着一点,就是比起虚无缥缈的惊喜,我更喜欢胜券在握、稳稳当当就能拿到手的成功,明白吗?”

先指明她比另外几个妹子要优秀,满足一下她小小的竞争心理,而后强调她是“亲近的人”,再表明自己不愿被瞒着只是因为担忧她们的安危,继而保证自己相信她、总会记得她的好处,最后再明确点出自己真正喜欢的、想要的是什么,也好给部下指明日后努力的方向。

王徽就眼看着濮阳荑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嘴角也绽出了笑容。

“是,我记下了,日后必不会再令少夫人失望!”她点点头,语气坚定。

王徽非常满意。

对魏紫姚黄赵粉三个,她就不用刻意去做这种引导,一是因为在才干能力方面,她们确是要逊色濮阳荑一筹;二是因为她们本是下人出身,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唯主子之命是从,绝不能有半分欺瞒,就算日后脱了奴籍功成名就,在面对她的时候,估计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所以总体上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但濮阳荑就不同,她本来出身就好,见识才智都是一等一的,又过早地被人世不幸所磨砺,智谋有之,主见有之,坚忍更有之,这样的人才,若精心打磨疏导,来日自是一柄利刃,可若稍有不慎,这柄利刃只怕就会反噬自身。

王徽对这些妹子的喜爱和欣赏更甚于当年的罗素,自然不希望再养出匹白眼狼来。

正说话间,就听有匆匆的脚步声,魏紫从穿堂中走过来,急急行一礼,“少夫人,郎中到了。”

“快请!”王徽疾步上前,就见赵守德已经领着个灰袍老人走了过来,姚黄赵粉和扶柳都跟在后头。

“这位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杜老大夫。”赵守德介绍道。

王徽见那老人须发斑白,衣衫发髻还有些凌乱,显然是睡梦中被急着叫醒的,神色却谨慎郑重,丝毫不见困怠,又知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必然德艺双馨,心中存了敬意,上前亲自引了杜大夫往里走,“……便在卧房里,虽是女子,但病情急迫,一切从权便好,没挂帘子也不用悬丝,老大夫切莫拘礼。”

方才王徽和濮阳荑说话的工夫,魏紫和扶柳已为豆绿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发。此刻她穿了鹅黄色中衣,侧头朝里,安静地躺在床上。

赵守德乖觉地没跟进来,扶柳自见了豆绿的伤势后便一直噙着泪,好歹还算镇定,王徽便留了她和魏紫二人服侍。

“……大夫来了。”王徽轻轻拍了拍豆绿的肩膀。

豆绿默然转过头来,看了王徽一眼,随即就把左腮上可怖的烧伤露出来给大夫看,神情倒平静,只微蹙了眉,显然在忍痛。

杜大夫十分上道,看到这样的烧伤也并不多问,只是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号了脉,就开了两纸方子,一方止血生肌,一方安神助眠。

“天气渐热,包扎便不必了,晾着反倒好得快,”杜大夫道,“只须记着,万不可碰水或脂粉,饮食也以清淡素斋为要,荤腥可食禽蛋或蒸炖鸡鱼,切忌辛辣油腻,如此月余,当可好转……”

豆绿始终沉默不语,王徽暗暗叹气,把杜大夫请到外间说话。

“敢问老大夫,我这妹妹的脸,可还……”话说一半就咽了回去,这样程度的烧伤,在银河帝国时代自然可以做到无疤痊愈,可在古代——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杜大夫叹口气,“不瞒夫人说,老朽行医近五十年,比这严重几倍的烧伤也见过不少,然而这妙龄女子遭此横祸,却实在是——”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只又道,“好教夫人知晓,那位小娘子的伤好是能好,却必定会留疤,且那疤也不会浅了。”

“便是贵馆祛疤名方白玉生肌膏也不行?”王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生肌膏的方子是出自老朽之手,主克金创,对那些兵刃器皿划破的细浅伤痕自是有效,然而水火无情,这火烧出来的疤,怕是只有老君的仙丹才能祛掉了。”杜大夫苦笑,“医者父母心,只是老朽才疏学浅,委实力有不逮……还请夫人多多劝慰那位小娘子吧。”

说罢拱手一礼,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王徽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只得吩咐,“赵总管,烦你付清诊费,再送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魏紫,去奉二两封红。”

各人应了,自去办差,待送走杜大夫,王徽便要回屋看看豆绿的情况,却见卧房的槅扇已闭了,扶柳立在门前,眼眶犹自泛红,屈膝一礼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已经歇下了,说是明日再叩谢少夫人和二姨娘的救命之恩。”

濮阳荑就站在王徽身后,王徽同她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王徽叹道:“也罢,她是个好强的性子,这会既不愿见人,我们也就不扰她了。只你今晚得辛苦些,警醒着她的伤处,莫要擦了碰了,我歇在东次间小书房,有事你直接来报就好。”

扶柳应了,又行一礼,低着头进了卧房,轻轻把门带上。

王徽就转身往东次间走,面无表情。

濮阳荑紧跟在她身后,一方面为豆绿惋惜,一方面又方才少夫人敲打自己而心头惴惴,一时不敢说话。

忽然,王徽停下脚步,道:“子絮,那个叫梅儿的丫头在你硕人楼?”

“是,少夫人可要提鞫她?”濮阳荑忙道。

“我便不过去了,你这就回去,替我审她。既能被粉乔挑出来做这档子事,那丫头想必很有几分奸猾,不是你们那个梨香能比得了的,若她嘴硬,你就用刑,务必在天亮前理出份口供来让她画押。”王徽说着,露出微笑,语调悠然,“已经很多年没人敢直接动我的人了,但愿倚红斋那位已经做足了准备——承受后果。”

濮阳荑搞不懂她说的“很多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被那语气里暗含的阴狠震住,忙沉声道:“是,少夫人放心,妾必定办妥此事。”

离开了东院,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径上,濮阳荑才感到夜风吹来的凉意,后背竟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一直以来,少夫人待她们都是和蔼可亲,唯有在学武习文之时才会板下脸来,但那也不过是训诫之意,督促教导的意味更浓。

然而今夜……火场救人的果断,置生死于度外的狠辣,言刀辞剑掌控人心,圆滑处竟如油如水润物无声,委实令人心惊……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明知这是少夫人的驭人之术,却丝毫不觉反感,除了心悦诚服之外,更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小心讨好之意。

然而少夫人在做这些事——甚至是提到粉乔和梅儿——的时候,表情一直都很平静,眼底深处一片漠然,仿佛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讲是家常便饭一般,仿佛她早已经历过很多比今夜还要严峻千百倍的大事。

……可少夫人不过才比她大一岁!

濮阳荑快步往前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隐隐觉得,这——恐怕才是少夫人真正的性子,这才是她的常态。

也不知魏紫她们发现这一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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