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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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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这一夜并没睡多久, 濮阳荑走后,她亲自去了一趟溶翠山房,孙浩铭虽没伤着,却受了极大惊吓,苏氏自然陪着宝贝儿子又拍又哄, 两人都没睡下。

闻得少夫人求见,小公爷怂得不行,一把蒙过被子瑟瑟发抖, 苏氏只得不情不愿走到外间, “这么晚了,你又有什么事?”

王徽一笑, 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末了道:“还请母亲把对牌借我,让我和赵总管带了护院,先去把倚红斋围了,免得夜里又生事端, 母亲这边也好安眠;那些护院都是鲁男子, 母亲尊贵, 就莫要亲自去了。”

苏氏闻言忍不住腹诽, 我是国公夫人不好见外男,你是世子夫人,就能随便见了?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王徽渐渐积威,她竟不敢把这些话再说出口,还隐隐觉得儿媳这般强硬也是有道理的,再加上本就厌恶粉乔,磨蹭一阵,还是让白露取了对牌出来,“……明日记得来向我回禀!”

王徽不再说话,接了对牌,微笑一礼,自去了。

赵守德就等在溶翠山房外,王徽交代一番,又和他一起去领了护院把倚红斋团团围住,连鸟雀都飞不出来。

梅儿迟迟不归,粉乔早就急得团团转,但院里可用之人只有玉蔓一个,又怕露了端倪,硬是不敢出去寻觅梅儿的踪迹,眼下又见那个传说中攀上贵人的少夫人过来了,还带了一批身强体壮表情凶恶的护院,不由更是惊慌。

“赵、赵总管,这是……”她不敢和王徽搭话,只能强笑着看向赵守德。

赵守德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一直围着王徽转,脸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从头至尾,王徽一句话都没跟粉乔说过,甚至连一个眼角也没施舍给她,好像这人不存在一般,只是仔细叮嘱护院们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出,言毕又派发赏钱封红,只说差事办好了另有重赏,一众护院自是喜不自胜,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严守倚红斋。

粉乔手头也不宽绰,待少夫人走后,好容易凑了些头面首饰打算买通护院头领,却不出意料地遭到耻笑,丫鬟玉蔓还被人狠狠推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主仆两人吓得够呛,只得乖乖缩回屋内。

王徽回到东院没睡满一个时辰,就到了卯正,濮阳荑卡着点来了,手里还带了梅儿画过押的口供。

有了口供,王徽就懒怠出门,只让魏紫和姚黄请了赵守德,把粉乔和玉蔓绑到了溶翠山房,粉乔本待浑赖一番,却一眼看见趴在一边浑身是血的梅儿,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什么都招了。

“……竟敢对我儿下手,也是活腻歪了!”苏氏牙根快要咬碎,一下把个紫砂茶盅砸过去,粉乔额角顿时流出血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贱婢叉出去乱棍打死?”

就有婆子要来拖人,粉乔却忽然挣扎开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妾只是猪油蒙了心,嫉妒二姨娘和四姨娘得宠……却万万不敢对世子爷有歹意啊!”

苏氏厌烦地挥挥手,一句话都不想说。

两个婆子已经一人扭了一个往外拖,粉乔娇娇弱弱,再也挣不开,只得尖声喊道:“夫人开恩呐!求您看在小少爷的份上——”

#

说到这里,姚黄戏剧性地顿了一下,环顾一圈,把胳膊抱在胸前,微笑不语。

赵粉忍不住了,“后来呢?你卖啥关子啊快说快说!”

“你求我呀。”姚黄逗她。

魏紫白她一眼,起身倒茶,“行了,一点小事,也亏你学得跟说书似的。”又道:“原来粉乔已有了一月的身孕,夫人想着到底子嗣为重,便让玉蔓扶着她回了倚红斋,只以后不得再踏出屋门半步,又派了好些护院日夜把守,待来年生产后再发落。”

王徽并没太在意她们说什么,魏紫一回禀,她便猜到是粉乔怀孕了,恐怕是知道自己有喜之后便得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周围人都要害她,索性便先下手为强,除掉豆绿,再嫁祸给濮阳荑。

别的女子都是为母则强,当了娘之后,就算为了孩子打算,也不会轻易涉险,这个女人倒好,什么凶险就拣什么做,简直是……

她轻轻叹口气,抬眼看向坐在床上的豆绿。

魏紫她们回来的时候,她刚巧来探望豆绿,索性便把妹子们叫进来一起说话,也热闹些。

只是豆绿却一直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盯着被子上的缠枝牡丹纹发呆,并且始终向左微微侧着脸,不肯把伤处示人。

“你们先下去吧。”王徽微皱了眉,“都辛苦了,尤其是子絮,一夜没睡,回去好生休息,今日免了你们的功课……我和豆绿有话要说。”

豆绿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却还是没有抬眼。

妹子们对视一眼,轻声应了,恭敬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赵粉最后一个退出来,轻轻把门带上,看到濮阳荑笑着和众人道别,魏紫忙忙地去吩咐丫头婆子院里的日常事务,姚黄则笑嘻嘻过来拉扯自己,说之前少夫人进宫带回来的带骨鲍螺还有剩,不如拿几个去打牙祭。

赵粉怔怔被她牵着走,心里想着,大家——好像都不觉得妾室有孕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又想起四月里曾困扰过她的那个问题,少夫人志不在中馈,那到底在何事何处?

两件事碰到一起,仿佛擦出了鲜明的火花,照得她的脑海亮了一些。

她好像……模模糊糊想通了什么。

#

屋内一片静默。

豆绿靠在弹墨绫大迎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着锦缎被面的花纹,眼帘低垂,睫毛纤长,侧脸线条温柔而优美,眼神却空洞茫然。

王徽看了她半晌,蹙了眉头,尽量把声音放柔:“豆绿。”

豆绿手指顿了顿,却依旧垂着头。

“……少夫人。”她轻声回应,声音有些嘶哑。

王徽张张嘴,却有些词穷,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会做什么伤后心理辅导,言辞激烈的激将法她倒是会用,可毁容这种事,即便是后世开明时代的职业女性——甚至包括很多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不见得能彻底恢复过来,更何况靠脸吃饭的古代女人呢。

豆绿再聪明剔透,到底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在她心中恐怕已经是天塌地陷了,所以断断不能直接言语相激,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柔和劝慰、曲线救国才行。

豆绿母亲沉疴不起,兄长好逸恶劳,一家用度全靠她在国公府做妾的月例银子支撑,别说帮衬了,不添堵就是好的;而这国公府,苏氏和孙浩铭说是千娇万宠着豆绿,可一碰到火灾,还是撒腿跑了个干净,生生把她一条人命留在火海里,若非扶柳连夜跑来求救,只怕就会被活活烧死。

更何况她现下容貌已毁,又身娇体弱,半点谋生技能都没有。

若王徽撒手不管,豆绿或许也能活下去,毕竟国公府不缺这口饭给她吃,但想必后半辈子会过得凄惨无比,再无出头之日。

这要是旁人,自然不关王徽的事,可这是她早就想收揽的豆绿呀,虽然体质羸弱,头脑却十分聪明,若悉心教导一番,单论智商恐怕就不会下于濮阳荑,就这般放手,委实可惜。

这姑娘便如浑金璞玉,稍加打磨,便会绽放出耀眼光华,若因外貌上的一点瑕疵便就此蹉跎一生,岂非绝大的憾事?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桎梏束缚,以及世道时局的不公和摧残,最终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样销声匿迹,明珠也风化成了历史的尘埃。

可是……豆绿,你不会这样的。

王徽深深地看着垂头的姑娘,嘴角弯出一丝微笑。

不,当然不会,肯定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让扶柳过来陪你说话解闷,缺什么只管和魏紫她们说。”王徽站起身,拍拍豆绿肩膀,“我改日再来瞧你。”

豆绿轻轻抬眼,目送王徽的背影走出房门,忽然感到一阵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扶柳也红了眼圈,但还是拉着她手细声劝慰,“姨娘,莫要哭了,这……还没长好,大夫说了,不能沾水的……”

豆绿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眼,过了好一会才把泪意憋回去。

#

王徽回到书房就坐到桌前开始写信,在濮阳荑的教导下,她一手馆阁体已写得相当不错,不说有什么风骨,但至少能见人了,若是誊写在科考的卷子上,虽不会让考官眼前一亮,但至少也是个大众水平。

很快写完,她把信函装进信封,封了口,又把姚黄叫了进来,“送去江海寸心,让东皋尽快交给邵公子……还记得路吧?”

“记着呢,您放心就是!”姚黄嘻嘻一笑,把信揣怀里跑了出去。

是夜。

王徽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手里捧了本书,魏紫在帮她掖被子。

“去瞧过了?”王徽闲闲地问。

“是。”魏紫看了主子一眼,轻声道,“一天都没吃东西,就喝了点水。”

“是要过了这个坎儿的,”王徽放下书,伸个懒腰,“不必管了,你们也早些睡,一天不吃饭饿不死人。”

魏紫秀眉微蹙,显然还是担心,但长久以来对王徽的信任已成了习惯,终是点点头,吹熄烛火,退了出去。

#

第二日早上刚过辰初,东皋就送来了东西,盛在一个小木头匣子里,王徽打开一看,轻薄一片,拿在手里软软的,却又十分柔韧。

“可像我在信里说的,浇了开水就能起皱?”王徽问。

“是……是。”东皋咽口唾沫,面有难色,“只是……您不是真要浇开水吧?公子说这东西价值千金,不比去年那条白狐裘便宜,还说让您、让您——别忘了十倍奉还的事……”

王徽睨他一眼,笑了,慢条斯理道:“怎么,邵云启那厮又要作妖了?不过是块下脚料,又不是真的人|皮面具,我在信里说了,但愿能全权处置这东西。他既让你送了来,便是同意了我的要求,又说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是、是……”东皋点头哈腰,再不敢说什么。

说也奇怪,自家公子虽说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但他却并不如何怕他,时常也能开两句玩笑,嬉闹几句,一点压力都没有;但眼前这位世子夫人就不一样了,虽说看着和气,对下人也向来宽容,性子更是沉稳淡定,决扯不上古怪二字,但不知怎么的,那举手投足间就是透出来一股威势,或是淡淡地看你一眼,又或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沉下脸时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目光……东皋颤了颤,头埋得更低了,完全不敢抬眼直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王徽自然看出他心中所想,摇头一笑,“得了,也没你什么事,回去把我的话带到就是。魏紫,带他过去吃果子罢,龙骧不让他拿这边的赏钱,就不必给他封红了。”

东皋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对着王徽打躬作揖一通,才随了魏紫出去。

王徽则带了那块硝过的人皮,走到卧房去看豆绿。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人声,扶柳带了哭腔道:“姨娘,您好歹用一点,哪怕吃口粥呢?您昨儿就什么东西都没吃了,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屋里一片静默,豆绿显然并不想说话。

王徽轻轻摇头,推门走了进去,也不说话,只嘴角含着微笑看过去。

扶柳连忙行礼,豆绿坐在床上,身子动了动,并不起身,只是稍稍弯了弯身子。

扶柳表情有点不自然,期期艾艾解释,“姨娘身子还弱,站不得太久……”

其实浑身上下只伤了脸而已,又养了这两天,怎么也不该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没有。

豆绿脸转向里,瞧不见神情,只是手里把被子绞得越发紧,显然是有些不自在。

知道不自在就好,说明还没到心如死灰的田地。王徽想着,脸上笑容更加和蔼,她对手底下这些妹子一向是极富耐心的,若换作旁人,敢在她面前这样作态,早就叉出去一百回了。

“你先下去,倒点滚水过来,”她对扶柳说道,“我有话同你主子说。”

扶柳犹豫着应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内室。

“你这丫头倒是个好的,瞧这架势,好像我能把你吃了一样。”王徽笑呵呵走到床边凳上坐下,桌上饭食还温着,她便拿过粥碗,舀了一匙放嘴里,赞道:“大厨房的邹厨娘烹调手段极出挑,在你病间,我便叫她给你整治饭菜。这八珍粥向来是我最爱的,点了鹅油,用煨满三日三夜的老鸭汤熬成,又加了冬菇、玉兰片、水豆腐和小菜心,米粒入口即化,鲜美无比……你当真不试试?”

豆绿紧抿着嘴,素手握成拳头,微微颤抖,半晌终于忍不住了,眼圈有些泛红,沙哑着嗓道:“少夫人好意,豆绿心领,只是我容貌已毁,于人于己都再无半点用处,少夫人莫要在我这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了,若您慈悲,便铰了我头发,送我去庵里做个姑子,若不成,便赐我条白绫也是好的……”

王徽好整以暇地品着粥,甚至还就着吃了两瓣咸蛋,怡然自得,直到豆绿那边没了声息,她才慢悠悠问一句,“说完了?”

豆绿把嘴唇咬得发白,泪水盈满了眼眶,要掉不掉的样子,看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徽笑笑,用茶水漱了口,恰好扶柳提了开水过来,王徽便让她倒一盏。

扶柳见自家姨娘泫然欲泣,又见王徽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心中又是惧怕又是心疼,终还是强忍着对少夫人的惧意,颤声道:“少、少夫人,我家姨娘病里糊涂,若有什么不规矩,您、您别与她计较……”

王徽道:“倒完了水就下去。”

扶柳再不敢开口,颤巍巍倒了水,滚水溅到手背上也不敢呼痛,急忙忙离开了。

王徽就从怀里掏出那半张人皮,递到豆绿面前,“可知这是什么?”

豆绿悲伤而茫然。

“这是硝过的人皮。”王徽淡淡说道,看着豆绿瑟缩了一下,随即又神情一动。

“放心,这不是给你戴的。”王徽挑着嘴角笑了笑,看到豆绿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又补充一句,“是我要戴。”

豆绿秀眉紧蹙,语气冰冷,“我如今已是这副样子,少夫人还要来寻我开心?”

王徽笑而不语,只是把人皮摊平在桌上,而后把整杯滚水浇了上去。

人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起皱,很快就变成了幼儿拳头大的一团东西。

王徽把这一团展开贴在脸上,看着就好像一大块烧得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疤痕一般,极为丑陋,而且面积很大,几乎占了半边面孔,远比豆绿的可怖。

豆绿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劝你,可思来想去,一来我不善安慰人,二来……我说得再多,这伤也终究是在你身上,伤处的病痛、世人的眼光、旁人的非议……这一切都得你自己来承受,不论我说什么,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徽一手握住豆绿的手,一手抬起她下巴,动作带了几分强硬,豆绿只得抬眼直视王徽的目光。

“……如此,倒不如我也同你一样好了,左右你的添香馆也烧了,这段日子便住在东院吧,是伤是病是丑,横竖都有我陪你一起,此事也只有我那几个丫头知道,旁人一概不知。你一日过不了这个坎,我便一日不会摘下这皮子。”

说至此,王徽露出微笑,温言道:“不知豆绿意下如何?”

豆绿呆呆望着她,脑子一时有点发懵。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她知道王徽肯定不会放开自己,肯定会想出种种办法来劝慰自己,但她把各种可能的安慰之词都想了个遍,却都觉得苍白可笑,正像王徽说的,所有的痛苦都要她自己承受,旁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她万万没想到王徽会用这种办法。

那张脸依旧英挺,轮廓分明,可那块丑陋的人皮爬在上面——她真想一把给她撕下来。

王徽却抬手抚摸她右边完好的脸颊,双眼直视她的眼睛,表情认真,“你须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若我们自个都轻贱自个,那便再没有人会重视我们了。好女儿顶天立地,志在四方,休说你只是脸上多了块疤,便算是整张脸都毁了,只消这份心思还在,那股念想不绝,天下大可去得,一个人有用没用,从来就不是相貌能决定的。”

豆绿嘴唇颤得更厉害了,她双眼重新泛起泪光,却异常明亮,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呢喃。

“这饭菜味道不错,莫要浪费了。”王徽起身,“明日开始,你和魏紫她们一同上我的课,待你伤口好些,拳脚功夫也要开始抓起来了。”

说罢冲她笑笑,离开了房间,那块人皮一直明晃晃贴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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