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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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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北疆的钦差队伍七月下旬出发, 走水路沿运河北上, 到底是钦差, 怎么也要摆足排场,沿途各省司官员一溜接待下来,也足足迁延了月余,直到八月底才抵达鹿邺。

仲秋已过, 秋节早至, 塞上自比江南寒凉许多, 木叶萧萧而落, 草黄马肥,全是一派天地始肃的风光。

钦差抵达的前几日,宣大总督、山西行省布政使、按察使、大同府知府、鹿邺县大小官员陆陆续续提前到了, 鹿邺虽为北疆重镇, 然而毕竟地处边陲, 自古以来偏僻贫瘠,大楚又历来重文轻武,三百年来十二位帝王, 派去北疆的钦差两只手数得过来,此地百姓又何曾见过这样多的贵人扎堆?更何况还有金陵来的天使,一时间群情高昂, 扶老携幼奔走相告,齐刷刷涌来看热闹, 不出两日工夫, 阳和所周边的茶楼酒肆客栈就都被订满了。

眼看人越聚越多, 宣大总督坐不住了,生怕自己下辖的地界闹出笑话来,在钦差跟前丢人,索性亲自下令,钦差大人盘桓鹿邺期间,全县戒严宵禁,除附近居民之外,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阳和卫所衙门方圆十里之内,违者轻则罚银百两,重则不设上限,根据罪情轻重斟酌量刑。

直到钦差离开之后方能解严。

也就是说,钦差到时若再要探头探脑、扎堆围观指手画脚,那连掉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最轻也要罚款一百两银子,这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严令既下,成效斐然,不独闻声前来围观的闲人尽数散去,连附近居民也老实了许多,或是携家带口去外地探亲,或是紧锁宅院闭门不出,周遭茶肆酒楼各位掌柜,索性也关了大门歇业了,只待钦差离开之后再重新开张。

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来月,大家一同关张,谁也吃不了谁的亏去。

王徽冷眼看着,心下就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封建蒙昧时代,不靠法治靠人治,上头下一个号令,下头就得立马照做,执行得如此迅速……

这要搁在银河帝国,别说歇市半个月,哪怕只有几分钟,整个国家体系就都要大乱一番,一场席卷全银河系的经济大萧条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过今时毕竟不同往日,王徽的目的就是要让金陵派钦差前来封赏自己,大家伙儿知道这码事就成了,至于亲眼看见的人有多少,倒是无所谓。

就在这样一片忙乱中,钦差使队于八月廿三抵达了阳和口。

这日一大清早,卫所衙门横七纵五镶铜浮沤的朱红中门就打开了,指挥使骁武将军张之涣领了一众下属部将,恭恭敬敬跪于院内,等候钦差宣旨。

王徽长乐县主的身份早已不再是秘密,不单隋诸之流继续加大拍马屁的力度,就连孔铎这样的人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一个个安静如鸡,老实得不行。

张之涣则是欣赏里头还带了几分恭敬,在院中往下跪的时候还非要拉着王徽领头,排在自己前面。

王徽坚辞不允,只说大营之中只看军功不看封号,便算是升了衔,自己也还是将军的下属,将军依旧是阳和所都指挥使,末将立再大的功劳,也是将军的马前卒,决计不能跪在将军前面。

好说歹说,最后两人也都笑开了,便各让一步,张之涣仍旧领头跪着,王徽则次之,排在众位副将前头也就是了。

而她手下九个下属也都列了席,跪在副将们后头,毕竟这次钦差北上乃是论功行赏,不独封赏王徽一人,其他人也都有份。

不一时,钦差大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瑾公公就在宣大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等高官的陪同下来到了卫所衙门,一声静鞭响过,院内再无人说话,只一径跪伏于地,静悄悄听着张瑾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长乐县主、阳和卫所参军王氏徽,率貔貅之师远赴戎机,千里而逐漠北,俘柔然左谷蠡王阿其根、嫡王子图鲁,彪炳之功,足烁当世,实朝廷之肱股,家国之柱石也。尔虽著钗巾帼,然行须眉事、立忠烈名,传备远服,勇冠三军,威震夷狄,乃能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尔为正五品校尉,法有汉之霍嫖姚,号“冠军”。朕之拳拳,数言难表,望卿朝乾夕惕,夙夜兢兢,俾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利在千秋。乃锡武弁,另加丕绩,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此。”

煌煌天言,珠玑圣旨,被张瑾的尖嗓子读出来,王徽心下就忍不住想笑,然而旁人似是都已习惯太监宣旨,个个都是一脸严肃恭敬,她也只能生生忍住。

宣完了圣旨,王徽直起身子,恭恭敬敬结果那卷黑牛角做轴的明黄帛书,抬眼却见到张瑾朝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王徽面上不显,依旧垂着头跪回去,心里却琢磨开了,张瑾是孔全禄孔大伴的心腹,以前也曾去过定国公府宣过几次旨,算是脸熟,然而这眼色却是怎么回事?莫非这位钦差大人此行还有别的事情要知会她?

倒是也曾听万衍和邵云启八卦过几句孔全禄的私事,说是年轻时宫里有个相好的对食宫女,后来好像是死了,隔了怎么也有十多年,如今再没有人提起过。

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听见张瑾继续读圣旨,除了她自己,其余上了战场的几位参军也都各有擢升,从九品参军一跃升到了正六品游尉,比她这个上官矮了两品,只不过没有封号罢了。

待圣旨全部宣完,时间也快到晌午,张之涣就张罗着做东请客,一些芝麻小官就不必凑热闹了,只宴请钦差公公、宣大总督、布政使和按察使几位大人,而今日的主角,冠军校尉王徽,自然也是要去的。

“……将那品鲜楼大厨请来了衙门,如今正在灶上掌勺,今儿中午可要喝个不醉不归!”张将军就笑道,“诸位大人赏脸,阳和所实是蓬荜生辉,然而鹿邺毕竟小地方,乡野之地,粗茶淡饭,大人们可千万莫要见怪啊哈哈哈。”

几位高官各自寒暄谦让一番,就有下人前来引路,要带众人去后头花厅用饭。

众人自然是礼让张瑾先行,然而钦差大人却微笑摆了摆手,说道:“诸位大人尽可先行,万岁尚有口谕,临行前吩咐下来,要咱家亲口说给王校尉知晓。”

一面说一面又冲王徽眨了眨眼。

众人虽然好奇,却也知道口谕一般都是密旨,不好宣诸众口,自然就让了开去,走在头里,远远地把王徽和张瑾两人落在最后头。

周遭就再没有旁人,连下人也没有一个,只有抄手游廊外头泛黄的花木,还有秋日午后清澈的阳光。

“张公公,暌违两年有余,别来尚无恙否?”王徽就露出一个微笑。

“好教校尉挂心,咱家一切都好。”张瑾笑眯了眼,把王徽上下打量一番,轻叹口气,感慨道,“遥想当年初见,校尉还在定国公府做那个世子夫人,一言一行还都要仰他人鼻息……而今不出几年,竟已身在边关,威震漠北,还立下了不世功劳,实在令人敬服呀。”

秉笔太监为人十分精乖,他虽与王徽并不十分熟稔,但也知道这位主既然肯从金陵那金玉福窝子里爬出去,来到边关吃苦打仗,如今又立了这样的功劳,那自然就不会喜欢旁人继续叫她“县主娘娘”,索性便称一声“校尉”,定然更加讨巧。

王徽心下佩服,面上谦逊一笑,“当年公公尚在司礼监做随堂,而今也成了秉笔了,末将还未恭贺公公擢升之喜。”

说着就一揖作了下去。

张瑾连忙还礼,吹捧几句,又叹道:“校尉巾帼不让须眉,到底不同一般女子,我们是再想不到您竟能抛却安乐,毅然北上来边塞吃这风沙之苦……便是干爹听闻您在北疆杀敌的事儿啊,也是称叹了好一段时日呐。”

王徽就点头,“这人生漫漫长路,种种遇合变幻、穷通成败,原也非任何人所能逆料的。便是末将自己,偶然回想这些年际遇,也尝自惊讶感慨……”

顿了顿又问,“不知大伴近来可安好?十八年万寿节一见,便再难一睹芝颜,末将这心里头可是牵挂得紧呐。”

“都好,都好。”张瑾笑得越发舒畅,又说了几句闲话,就看看左右,见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不瞒校尉说,咱家此来除了宣旨,万相爷和干爹也都有话要带给校尉您呐。”

此言一出,王徽不免微愣。

万衍要带话给她,还可以理解,什么时候孔全禄也和她熟到这份上了?

“却不知公公有什么要指点末将的……”她就开口询问。

张瑾诡秘一笑,声音压得更低,“校尉想来还不知道去年腊月出的那档子事吧?宫里可是变了天啦……”

一面就添油加酱地把皇后落马、付氏上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其中更是着重描述自己和孔全禄在过程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若王徽是个全然不知情的,只怕就要把皇后最后能定罪的功劳全算在这俩太监头上了。

一面听,她心下念头就转得飞快。

当初她只是嘱咐万衍在前朝使劲,再加上付贵妃在后宫呼应,李女史、彤史赝本、董稳婆、红儿,还有盈袖等人的供词,到时怎么也能让皇后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彤史之事没有凭据,当年付婕妤小产之事却是无论如何都走不脱的。

只消咬死了这一个罪名,中宫就算不被废,至少也不能再插手后宫事务。

等到付明雪在后宫之中独揽大权,自然就可以为之后的废除女子禁升令一事添油加火了。

却没想到……万衍就还握着孔全禄这条线。

想来应该是这位年轻的右相手里握了孔大伴什么把柄,才逼得人不得不就范……

不过看张瑾这个样子,倒也不像是阳奉阴违,如此倒也能约略猜到一些孔全禄的心思,似乎——也不像是全然被迫才跟万衍合作的?

也就是说……这位伴驾二十多年的孔大伴心里,对穆皇后,甚至是对永嘉帝本人,也是有那么些不满的?

她这边还在思索,张瑾那厢还在继续说:“您是皇贵妃娘娘的表妹,万相与您亲厚,咱们几个心里自然有数,您什么都不必多说,放心就是……”

一边说还一边笑得贼兮兮地去瞅她。

王徽就忍不住又是一挑眉毛,怎么这万衍和付明雪偷情的事情,这俩大太监竟也晓得?

却见张瑾鬼鬼祟祟从怀里摸出个白纸信封来,递到她面前,小声道:“这是万相爷写给您的信件,嘱咐您阅后即焚……校尉放心,这火漆封得严实,咱家可是一眼都没敢多看呐。”

“公公辛苦,多谢公公了。”王徽笑着谢过,接过信封,倒也不避讳,直接用指甲划破火漆,把信函拿了出来。

张瑾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往上瞟。

这信,自然是用王徽教导的拼音字母写成的。

信件不长,统共也就几十行字,用了不到一页纸,王徽匆匆读罢,就把信纸团成一团握在掌心,抬头微微笑看张瑾。

这封信……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不愧是万衍万孝箐,一出手就是这样——

王徽心中大喜,又有点莫名的放心,以往或多或少也还是对万相存了几分戒备,然而这封信一到,就可说顾虑全消了。

张瑾感应到王徽的目光,忍不住抬眼瞟回去,目光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冀。

“……瑾乃信人,在渊可将信件内容告知与彼,以此取信于他,可添莫大助力。”

这是万衍在信末添的一句。

王徽就露了笑意,凑近一些,附在张瑾耳边说了几句话。

张瑾猛然抬起头来,踉跄退了一步,紧紧盯住王徽。

就见这位司礼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臣秉笔大太监,脸上表情如同龟裂的冰面,震惊骇然、不敢置信,脸色都有些苍白,牢牢盯住王徽的脸,嘴巴开开合合,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却是悠然一笑,微微侧头。

“子舒还愣着做什么,紧走几步罢,品鲜楼的菜色好吃,再不过去,怕那些大人们就不会给咱们留饭了。”

子舒,正是张瑾未净身之前取的表字。

张瑾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木然跟在王徽身后朝前走,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一颗心尚自怦怦跳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大伴与今上不睦,或可取之……”

这是年轻的女校尉方才在他耳边轻声说的几个字。

张瑾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

就见冠军校尉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笑望着他,戎装在身,英华内敛,一身的峥嵘锐气都仿佛收进了鞘里,再也不复得见。

——这天,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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