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池澈目送着展危离去,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怕,那是不可能的。
天下谁人不怕晏国师?
世上无人可知他在想什么,他要图什么,他行事不拘,随心所欲,他是天下头号疯癫人物,也是天下第一清醒人物。
自七岁那年,他为国师所救,又被他送进池府,他就在仰望国师。
于池澈而言,晏沉渊是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无论他奋起追赶多少年,都够不着国师一根手指头。
“阿蛮,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池澈低声道。
阿蛮上前,低头道:“奴不知,但公子,忤逆国师,绝非明智之举。”
“我哪里敢忤逆他,我只想他放了四姐姐。”池澈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寒鸦栖枝,残月如旧。
他盼着有一日,自己可以大愿得偿,也盼着池南音可以平安地走出国师府。
一如他当初第一次见她那样,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天真无垢。
池澈坐回椅子里,转着桌上一个茶盏,轻声道:“国师带着四姐姐远行足有三个月,去之前又送了玉剑进宫,若我不猜错,他是去定龙穴了。”
“我观星象,大乾国运大颓,若不及时点龙穴正国脉,怕是连三年都撑不住。以国师之力,走完九大龙穴,三月时间绰绰有余。”
阿蛮给他斟了杯茶,道:“那是好事。”
池澈却苦笑:“龙穴位置向来神秘,除了国师,外人绝无知晓可能,便是当朝陛下也不曾得知,我也曾问过国师,国师却并未告诉我。如今他却带着四姐姐走遍九大龙穴,阿蛮,他便不怕四姐姐说出去么?”
阿蛮想了想,说:“四姑娘心性单纯,也许都不知道那是龙穴所在。况且,国师敢带着她去,便不怕她说。”
“嗯,果真应了长姐那句话,四姐姐吉人自有天相。”
“公子歇下吧,四姑娘给您带回来的礼物,已放进您房中了。”阿蛮道。
池澈听着弯唇一笑,“她是真把我当小孩儿啊。”
阿蛮听着也笑,四姑娘的性子太过天真,怕是不知道,这沧京城中,绝无善类。
池澈伏在案上,手指在案上随意地涂画,写着池南音的名字。
少年精致绝伦的五官长开后,更透着惊艳之色,眉眼含笑时,如白玉所雕的玉人儿。
“若那日乞巧节,她没有向我伸手,倒也好了,误了我终生啊。”池澈轻然喟叹。
几日后,池南音提着一些礼物来到池澈新府上,当是迟到的乔迁贺礼。
他这方院子到底没选在国师府附近,但离着也不算太远,府内虽不如当年镇国府那样气派,但胜在清雅别致。
知道池南音要来,池澈还提前在花架下扎了秋千,又备了她往日里喜欢的点心和花茶。
池南音坐在秋千上晃啊晃,看着这小院子,感概道:“小八,你跟国师很像呢。”
池澈握着秋千绳的手微紧,笑道:“四姐姐怎么这么说?”
池南音回头瞧他,笑道:“一开始,国师府上也是这样的,很素雅清净,连花草都不多。不过前几日他倒是弄了个梅园,梅花还没开好,等到寒冬时,红梅白雪,应该是很好看的。”
“四姐姐喜欢梅花?”池澈问。
“我喜欢的可多了,我好花心的。”
池南音笑着拉他坐下,靠在秋千绳上瞧着池澈,叹道:“小八,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吃了什么呀,为什么就三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
池澈低头笑,那是因为我服了解药呀,傻姐姐。
“算了,男孩儿嘛,本来年纪到了,个头就会窜得好快的。”池南音呼噜呼噜池澈的头毛,“我们小八生得这么好看,以后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像四姐姐这样的。”池澈轻声说。
“不要了吧,你四姐姐我很笨的,你得找个聪明点儿的,当你的贤内助,这样你在朝堂上才会轻松点呀。”
池澈抬头看她,问:“四姐姐听说了什么吗?”
池南音叹气:“长姐说,你在朝中替她和姐夫斡旋挺不容易的。辛苦你啦小八,想不到最后这池家的担子,竟是落到你这个小孩儿肩上了。”
池澈静静地说:“不辛苦,应该的。”
因为,是我构陷的二皇子呀。
也是我告发了西北大将军姜剑望造反之事,甚至是我逼得他反的。
害得长姐因此事受牵连,我当然有责任将她摘清出来。
四姐姐,若有一日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会如何看我呢?
“四姐姐,我备了些彩纸,我们去湖边叠纸船放着玩吧?”池澈敛住心绪,笑对池南音说道。
“好呀。”池南音跳下秋千,跟着池澈往湖边去叠纸船。
刚叠了一只,天下飘起了小雪。
池南音惊喜得跳起来,连忙放下纸船对池澈道:“小八,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
“四姐……”
“我先回去了,你把纸船放着呀,我过几天就来找你!”
池南音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如今的新池府,池澈握着一只刚刚叠好的纸船,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回神。
最后也只是无奈地苦笑一声,将纸船抛进了水中。
她回去找国师了。
池南音等这场雪等了很久了,这是初雪。
天气一直阴沉沉,却久久不下雪,让人心头憋得慌,这场初雪带走了积郁在半空的全部暗沉。
她一路兴奋地跑回国师府,找到晏沉渊,惊喜地说:“国师,下雪了!”
晏沉渊捏了下流苏,她今日不是出府找池澈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
“嗯。”晏沉渊点了下头。
“下雪了!”池南音又说了一遍。
“我瞧见了。”
“这是初雪呀!”
“嗯,所以?”
“呃……初雪就,就很好看呀,嘿嘿!”池南音有点掩不住兴奋和激动,又怪晏沉渊这人也太无趣了。
这样好的景致,你不要老是一副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嘛!
晏沉渊隐约摸透小姑娘激动在哪儿,将佛钏套在腕上,道:“推我去阴春池边。”
“好啊。”池南音推着他的轮椅到了湖边,看到玉琼般的小雪花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雪遇冰不消融,积了薄薄一小层,朦朦胧胧的。
冰下穿行的锦鲤也看不真切,只透出喜人的颜色。
阿雾踩在煤球头顶上,煤球伸了个爪子,像是想抓住冰下的锦鲤,又不敢下去。
池南音笑得眉眼弯弯,斗篷上的细小白色绒毛搔着她的脸颊,她交握着小手叹道:“真美呀。”
她递了一只手给晏沉渊:“国师,你抓着我。”
晏沉渊握住她递来的手,然后看她特别小心地探着身子,另一只手伸得老长,敲了敲冰面,嘴里还嘀咕着:“不知道这个冰厚不厚。”
“你想下去玩?”
“嗯,滑冰很好玩的,我老早就请展危帮我找了一双冰鞋放着了。”
“你会的倒挺多。”晏沉渊好笑。
“还好还好。”池南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会的没你多,你会的最最多。
晏沉渊拉着她站回来,抬指轻旋,薄薄的冰面立刻凝成丈厚的冰层,朦胧透明的白色立时成了厚实的洁白。
池南音抿抿唇挑挑眉,好吧!
嘻嘻,如今我池南音可不是土包子了,也是大世面的人了,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呢,这世上就没有晏沉渊做不到的事。
“下去玩吧。”晏沉渊笑道。
“那我不客气了!”
她跑回房中抱来冰靴套在脚上,小心翼翼地走上冰面,一开始还有点生疏,滑得摇摇晃晃的,摔了几个跟头后,倒是越摔越皮实,越滑越顺溜了。
她着了一身红底白鹤的斗篷,翩然滑行间,像一簇飘璇在天地雪色间的火焰,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颜色。
黑猫和仓鼠也跳了下来,小阿雾一身白毛在这冰面上几乎都要找不见了。
它嫌自己跑着不够快,不够好玩,揪着煤球的毛站在猫儿身上。
猫儿跑得多快呀,于阿雾来说,那就是飞一般的感觉啊!
绕着湖面滑了几圈,池南音脸颊红扑扑,呵着白气停在晏沉渊跟前:“国师,你要不要下来?”
晏沉渊看了她一会儿,在想,她是不是刚才把脑子摔坏了?
指了指自己的腿,他的意思是,你看我这样子适合陪你嬉冰吗?
池南音却冲展危招手:“展危,你帮我把国师的轮椅抬下来好不好?”
展危摇头,不好,会死。
“你下来嘛,很好玩的。”池南音揪着晏沉渊的长袍下摆摇了摇,软声撒娇。
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大家一起玩才好玩呀。
晏沉渊瞧着她,无奈地想,自己是不是宠她宠过头了?小姑娘最近的胆子有点大啊。
但还是掌着轮椅落在了冰面上。
池南音在后面用力地推了一把他的轮椅,轮椅在冰面上滑出去老远。
晏沉渊有点想打人。
但很快池南音就滑行在了他身侧,小手抓在他轮椅扶手上,笑着说:“我在这里呀,你不会摔的!”
晏沉渊想笑,我摔得着吗?
但他说:“好啊,那我就靠你了。”
池南音拍着胸口豪气干云地作保证:“放心吧,交给我好了,我摔了你都摔不着!”
她滑到晏沉渊跟前,正对着他,倒着滑,笑得肆意又张扬,还冲他伸出了双手,“来啊,手给我,我带着你滑。”
晏沉渊牵住她一双小手,一路挪走了枯枝,打平了冰面,稳住了她脚下打滑的瞬间,再听她洋洋得意地自夸:“我说了吧,我超厉害的!”
晏沉渊:“嗯。”
展危站在湖边抱着双臂,倚在石头上,笑看着他家大人和池姑娘在冰面上嬉戏,池姑娘拉着国师转圈圈,一猫一鼠就扑腾在他们身边。
零星小雪渐下渐大,下成了漫天飞羽,大雪中的两人,一个笑得快活飞扬,一个笑得温柔内敛。
不知怎么地,展危竟有些热泪盈眶。
这么多年了,大人身边总算是有了一个可以暖心暖肺的人。
池姑娘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她是大人至暗一生中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