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记忆环境彻底崩塌粉碎,飞逝为青烟无数,飘荡在身前身后,恍若仙境。
灵体的意识渐渐抽离,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没有丝毫不舍。
眼前一道白色强光顷刻炸开,狭窄的空间内霎时明亮如昼。
意识渐远,恍惚不清。
忽然间,模糊朦胧的耳边竟听见鸟语叽喳,吵个不停,鼻息间花香微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寄无忧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他借着手背揉了揉眼,缓缓睁开模糊的眸子,便看见蔚蓝的天际那头,朵朵云团看起来柔软又可爱,心旷神怡。
这是在哪儿?
他撑起身子,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是在一座绿荫遍野的山上。
鸟雀啼鸣的背景声中,隐隐约约混入了几声细碎的抽噎,以及其他各类不同的杂音。
寄无忧循声望了过去。
尖酸刻薄的咒骂清晰起来。
“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挺拽的吗,怎么现在成了哑巴了?”
“李老头子整天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我看你也就是个废物!”
愣了一下后,寄无忧异常平静,复又看向那个人群中间被又踢又骂的少年。
他低垂着头,无精打采任人欺辱的样子,好像那些拳打脚踢砸在自己身上也不痛不痒。
当然,他绝不是软弱无能,反抗不了这些拿他撒气的混蛋,而是已经没了发怒的力气与精神。
这一点,寄无忧比谁都清楚。
因为眼前的,不是什么别人……正是他自己,离开问天楼时,除了胸口的破碎伤痕外一无所有的那个男孩。
那年,问天楼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死了人,二则是……死了不止一个人。
和他插手时遇到的情形不同,那时在九天深渊第三层,千年蛇妖出现前,毫无防备的五人甚至还陷入了争吵。
蛇妖出现后——说来难听,本就如一盘散沙的五人毫无配合,一个又一个被打退下来,根本没有一点胜算。
关键时刻,还是他们中修为最高的君二小姐君蓝音挺身而出,为了掩护慌乱无措的薛晚尘,被蛇妖的利牙贯穿腰腹,脏器全坏,血流成河。寄无忧还记得,在那片血腥四溅的沙地之上,灵鸽胭脂在少女重伤的躯体上空一圈圈盘旋不止,叫声凄冽。
对于从未出过人命的问天楼试炼来说,将之称为前所未有的丑闻也不为过。
那条蛇妖潜入的极为缜密,有些与魔修有过交集的修士道出,认出那是魔族帝君鬼厉子的贴身宠物,仇恨也随之转移到众魔修身上。
他暂且在问天楼中卧榻治疗时,便看见君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披着白头巾的送葬队伍延绵数百里之远,而面如死灰的君夫人由三两个壮青年搀扶着,几欲哭死。
他和阿月中秋时所遇到的那个与君蓝音同名的侍女蓝音,多半就是君家的老爷夫人思念成疾,领养的一个年纪与相貌相仿的孤女。
送葬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尖细的疼痛钻过耳尖,令他不由想起,贤月的死,却是安安静静,很少有人知晓。
如果不是项逐天从中作梗,那场并非意外的意外也不会发生。
还好,阿月回来了。
梦境不知何时悄悄飘散,眼帘前的景象重新归为一片黑暗。
“醒醒。”
伴随着不知是谁发出的唤声,啪啪两声,寄无忧脸上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谁他妈在抽他耳光。
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一顶木色的竹编斗笠出现在视野之中。
寄无忧望向坐在床前宛若一樽鬼像的秦珅,四目相对,片刻后,默默将人又缩回了被子里。
……怎么是他?
寄无忧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起床,身边身前所看见的人只有阿月的日子。因此秦珅出现在眼前时,他心底咯噔一下,竟产生了些许抵触。
不过将他接出幻境的,倒也是秦珅没错。
眼前火红的被单格外刺目眼熟,寄无忧蒙在被子里静静想了一会儿,待到觉得略有呼吸不畅时,才重新探出头来。
被单拉至半截,露在其外的双眸左右打转。
这……好像是之前,他和阿月在问天楼住的那间像极了婚房的屋子?
一旁,把寄无忧几巴掌抽醒的秦珅见他冒头,轻舒了口气,站起身便利索向门口走去,只撂下一句:“醒了的话,就去找不觉晓。”
“等等。”
寄无忧愣了下,飞快伸出手,下意识地拉住秦珅,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虽然他还没想好要问什么,但潜意识中,寄无忧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秦珅离开。
他还有很多想要问的事。
秦珅双眸微眯,似有些许不耐烦。
犹豫片刻,秦珅还是放下斗笠,重新坐回了床边的木椅上,问道:“你是不是要问那个姓楚的小子?”
寄无忧点头承认。
“我们去了多久?他现在人呢?是不是还没有醒。”
“半个时辰而已,那个小孩……”秦珅顿了顿,目光不知为何落到了他身上,“在不觉晓那里。”
才半个时辰?
寄无忧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比幻境中的模子长大了不少,淡青色的纹路透过皮肤,隐隐浮现在血管旁。
手心暗暗握紧。
不觉晓将他们送入幻境的选择是对的。
他现在,可是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项逐天与魔族,他从前从未在脑海中建立联系的两个词汇,居然在此刻搭在了一块。
这个秘密,对他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
寄无忧原本便有一个想法,此前还未真正做下决定,因此过去也从未跟阿月提起过,但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他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他要离开仙鸣山派。
前世今生,他承认自己已经历过许多改变,但唯独不合群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不合群又怎样?他出生在世上,逍遥快活,本就不是为了讨好谁。
更何况,他在所谓的群体之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仙鸣山派如今话语权第一大的莫过于仙鸣峰主项逐天,今后掌门之位八成也由他拿去,在门派被这个勾结魔族祸害同门的烂人掌管之前,早日离开,实乃佳计。
“喂。”头顶忽然传来突兀一声。
寄无忧疑惑的目光抬了起来,正对上秦珅略有愠火的视线。
“我刚刚说的,你没有在听吧。”
寄无忧立刻一脸严肃地否认:“我在听。”
说得像真的一样。
“……那就乖乖照做,从今以后,除非仙姑准许,不要再去见那个小孩了,问天楼会护他平安。”
……???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问,坐在床榻上的身子不禁向前倾去,理直气壮地问:“我是他师父,我凭什么不能去见他?”
秦珅叹了声气,回以一个‘果然一点没听’的表情,重新解释。
“不觉晓打算将他收入门下,今后除了公事之外,尽量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
寄无忧松了口气,乐道:“那你们是想多了,阿月怎么可能答应这种要求。”
之前可是阿月死缠着也要赖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说让他走就走?
由秦珅的表情看,他显然并不赞同寄无忧的话。
“想多?需不需要我告诉你,有多少人砸破脑袋,都想被那女人亲自邀请?”
寄无忧挑眉道:“阿月又不是他们。”
秦珅不耐烦地叹过一声,“你看过这个就懂了。”
秦珅将腰间的剑袋解下,毫不留情地抛了过去。
寄无忧立刻伸手接住,黑色剑袋沉得像铁水,床上坐着的他一时没接完全,膝盖就被剑袋砸出一个红紫印子。
秦珅并不是有意为之,听到骨头撞击的闷响,半惊讶半意外,道:“你怎么力气这么小?”
寄无忧嘴角抽了抽,不想理他,沉默地解开了手中的剑袋。黑布掀开,琳琅满目铺着各色大小刀剑,有的小如暗器,有的大似牛刀。
它们显然都是秦珅的武器,但寄无忧却在其中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长剑。
紫铁剑鞘上,一只无须之龙旋刻其上,表面已被摩的泛白,露出岁月的痕迹,而剑鞘的右下角,隐隐约约刻着四个小字:何苦问天。
是阿月一直带在身边的剑。
“这把无妄剑先是由不觉晓赠予贤王,才传给这小孩的。当年赠剑之时,贤王便与不觉晓有约,要他的儿子拜入问天楼门下,跟随仙姑修行。你怎么就确定,他会为你违抗父命?”
寄无忧撑在窗边,斜眼睨向一边。
“我就是确定。”
秦珅冷笑着,道:“执迷不悟。”
“总之,除了那个姓楚的小孩以外的人,你都可以见,但你若是想和他说话,我经过主楼时可以帮你带句话。”说罢,又补充:“不超过三句。”
“就不能再多一两句?”
秦珅冷眼以对:“别得寸进尺。”
寄无忧微笑着侧过脸,佯作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才道:“好,那你就问他过的怎么样吧,其余的我还没想好,下次想到说什么了,再叫你。”
秦珅寥寥应过一声,转身便走,临到门前,脸又转了过来,斗笠下泛着寒光的冷眸告诫般地瞥了他一眼。
一字一顿道:“别乱走动。”
寄无忧手背推了推。
“不会的,放心吧。”
为了表示自己毫无他意,他乖乖缩回被子,还掖紧了自己的被角。
秦珅似乎这才安心起来,黑袖一甩,大步离开。
被单下,有人悄悄竖起了耳朵,听那木头传来的一阵阵声响。
秦珅走过长廊的尽头,下楼时在木板上踩出吱呀一声,寄无忧蒙在被子里的眼睛一亮,登时应声而起。
好,去找阿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