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巨大的修长阴影遮天蔽日,高耸入云。
洞窟口,寄无忧睁大的双眸中映出巨大蛇妖的身影,步伐像是被钉死般僵在了原地,想要唤出的字眼也卡在喉中,迟迟没有说出。
蛇妖的鳞片游过沙地,血色的尖嘴微微张开,上下四根锥刺般恐怖的利牙沾满毒液,潮湿恶臭,还泛着粼粼白光。
白光忽然一冷,一只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捞走。闻到他熟悉而厌恶的花香,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
途中,寄无忧睁开眼,看见自己刚刚所站的沙地已经被蛇头狠狠撞上,泛滥的毒液溅了一地,滋滋发着紫色的腐泡。
蛇妖并不重要。视线很快移回,放眼四周,却找不到那个想要看到的小小身影。
虽然不敢相信,但看到那张像是浸满了血液的蛇嘴时,压在寄无忧心底的担忧仍是渐渐膨胀起来。
以至于他看到肥大的蛇肚时,都觉得那儿看上去有一处凸起,像是吃了个人进去似的。
希望只是他的错觉。
两人双脚着地后,寄无忧立刻一把挣开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阿月……贤月他人呢?”
项逐天答不对题,反问道:“阿月?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么熟。”
寄无忧斜过眼,暗暗啧了一声。
“先回答问题。”
他心情正差,懒得和自己讨厌的人废话。
“好师弟呀,你何时变得如此粗鲁了?”
项逐天装腔作势地呵呵一笑,并不回答他,转而不慌不忙地眯起眼,迎上咄咄逼人的视线。
“被人救了,要说谢谢,这样简单的道理,师弟该不会不懂吧?”
他嘴角微扬,看起来颇为得意愉悦的样子。
寄无忧咬紧牙关,沉默回瞪过去。他额上刚刚在洞窟中撞出的伤口逐渐愈合,疼痛如丝。
但是瞪着瞪着,他又兀自笑出了声。
“项逐天,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不觉晓的深渊秘境?你做什么,外面都清清楚楚,现在你谋害同门,出去就等着被秋后算账,有意思吗?”
项逐天弯而尖细的眉角一提,颇感意外地问:“谋害同门?我谋害谁了?”
寄无忧愈来愈不耐烦起来。
“你还敢问我?”
项逐天忽然冷不防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无奈地提起眉,压低声音道:“师弟,我劝你别傻了,不觉晓顶多只能看到秘境中发生了什么事,可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我现在,不过是在阻止一个悲愤交加的师弟去做傻事罢了。”
那只手看似轻轻放在肩上,实则却动了狠力,寄无忧尝试挣脱,却连一步都挪不开,肩骨更是像要被揉碎一般,蔓延出层层刺痛,难以忍受。
记忆幻境虽是假的,但是此时此刻,压抑在身心中的疼痛与愤怒,却真真正正烧在他心里。
可修为的巨大差距恍如一道固若金汤的城,在他和项逐天之间高高筑起,以至于他嘴角咬出血来,都没从这只少女般嫩薄雪白的手中逃出。
如果让寄无忧将项逐天想象成一位女子,那必然会是个红唇下藏着毒牙的阴险蛇妇,毫无其他可能。
半晌后,项逐天似乎是玩腻了,松开手,恩赐般地开口道:“贤月在哪儿,倒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说。”
寄无忧面前,那张鹅蛋小脸上,笑意渐渐微妙起来。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指了指蛇腹处。
“师弟,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点鼓鼓的,像是……藏了个小孩?”
寄无忧的脸色,霎时冷却如一片死寂。
但在冰冷的面孔之上,寄无忧的五官一动不动,意外地平静。
如果排除他心里即将翻江倒海的混乱情绪,光看表面,几乎能用‘呆滞’来形容他的状态。
他难得地,在沉默地思考。
以贤月性命为起始的记忆幻境,并没有崩塌。
也就是说,阿月很可能还没有死,甚至有另一种可能,项逐天只是为了让他放弃挣扎,才故意说谎的。
思绪驰骋时,寄无忧默默看向了蛇胃可能存在的位置。
滚动,滚动。
……嗯?
寄无忧发觉异样的动静,立刻眯起眼,朝蛇腹那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虽然鼓起了一小团,但是那个小团来回滚动,并非死物!
只可惜蛇腹外鳞片坚硬厚重,层层叠叠,阻碍了少年想要逃脱的动作。
阿月需要他去帮忙。
是假的又怎样?在幻境里又怎样?
就算知道会失败,会被项逐天立刻动粗拦下,他也……
后脑被狠狠砸在沙地上,意识短暂地中断。
头顶传来轻笑。
“师弟,我可是在救你的命,你怎么就这么不识相?”
“你他妈救个屁的命!”
“跟我吐脏字?”
项逐天皱眉,一把捂住寄无忧的嘴,强硬不让他说话。
然而寄无忧立刻亮出牙齿,虎牙狠狠朝嘴前这块掌心肉上咬去,并且成功而满意地听见这人因疼痛而爆发出的,不顾形象的咒骂声。
寄无忧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讨厌脏污,尤其讨厌血污,于是松口时脸颊狠狠一蹭,在项逐天嫩白少纹的掌心中蹭出一大道腥味浓重的血痕来。
“你!”
项逐天勃然大怒,脸色剧变,当即拔剑而出,朝着寄无忧狠狠劈下。
寄无忧闭紧眼,侧过身,疼痛却竖在半空,并没有降临。
反倒在远处,一声皮肉撕裂的响动,同时引走了二人的注意。
凄冽震天的惨叫过后,蛇妖一头撞在岩石洞窟上,而他腹部的血泊中,摇摇晃晃,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空气中,魔气四溢。
“阿月?!”
寄无忧动身要走,虽是果不其然被立刻拦下,但至少,他已经放下心了。
还好在这片幻境中,阿月没有经历过那些万针穿心的痛苦。
身后,锢住他手脚动作的项逐天依旧笑着,只不过这一回,笑容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自信满满了。
“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觉醒了血脉?倒是挺能干的。”
寄无忧原本还心中升起过片刻的喜悦,然而项逐天的笑却又让他不敢轻易断定胜利。
难道对付一条千年蛇妖,觉醒真魔血脉都不足以与之为敌?
怎么可能!
就像是猜到了寄无忧的心思一般,项逐天微笑道:“没用的,就算觉醒了血脉,他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抚过一滴薄汗,项逐天眼角微翘,神色如常,确实不像是计划将挫而感到紧张的模样。
寄无忧再次看向沙海中央,年幼的少年手执轻剑,与千年巨蛇相斗的场面。
他身后,项逐天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幽幽出声:“好师弟,方才你咬完那一口,我改主意了。好师兄今天就告诉你,那头蛇妖可不是一般的蛇妖,是魔修的帝君,鬼厉子。”
寄无忧缓缓转过僵硬的头,回以一个“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唬人也不带这么唬的。
魔界帝君鬼厉子是何许人也?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亲自出手,还不惜涉险闯入真仙不觉晓的秘境,只为了杀一个孩子?
况且,传闻鬼厉子大限将至,这时候,更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出手才对……
响在他心里的声音渐渐变小。
“师弟,你不是笨孩子,想必也猜到了吧。”项逐天双手渐渐向上移动,捧着寄无忧的下巴,强硬要他看着眼前血液飞溅的争斗之景,“只要贤月一输,不,只要贤月的识海松懈下来,他的这具身体就是鬼厉子的新容器了。”
毕竟,他们也是流着同一条血脉的族人——传闻贤月的母亲,正是鬼厉子的胞妹。
魔修之中,流淌着真魔血脉的,有几个是好对付的货色?鬼厉子想要在他们之间寻到一个甘愿献出,或是可以被他夺取成功的舍身,不免太过于困难。
流落仙界,不被两族认可,却依然继承了真魔血脉的贤月,显然便是用来夺舍复活的完美对象。
寄无忧忽然觉得两腿发软。
原来,他们二人前世所遭遇的那一切,那如同阴影,狂风,每一晚占据他的梦魇的血腥场面,并不是一场意外。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抚在他下颌的双手缓慢游至脸颊,像是审视猎物般,项逐天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乎正享受着寄无忧的每一次反应。
“没关系,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我可怜的师弟,就快要被夺舍成功的魔界帝君当做第一口口粮了。”
够了。
他不想听这些。
寄无忧的心中,很深很暗的一处地方,忽然升起一种想法。
反正也会死。
不论是他,还是贤月,都得再受一次那样恐怖到每根汗毛都颤抖的痛楚。
反正也会死。
为什么他不能也向这些将他们性命视作草芥的人复仇?
不知为何,属于寄无忧本体的炼虚灵气渐渐涌上。
他沉默着,拧住了项逐天的手腕。耳边一切声音,眼前一切画面都变得那样模糊不清。
然而在他动手前,眼睑前却忽然浮现出一张冷冰冰的脸。
那是皱着眉的,前世的阿月。
他记得,那一回,自己醉的不清,一不小心用仙术打伤了人,险些害死一条人命。
那也是阿月第一次生气。
“上山修道是为了苍生百姓,不是为了伤害无辜的。”
说教的那般认真。
可是没有你,要他们的命有什么用?
他们,一个,一个,都是曾经害死你的凶手。
迎着项逐天惊恐的眼神,寄无忧死死拧住他的手,迫使他转过了身。
视线缓缓滑下,落在他心脏的位置。
幻境中,也是会疼的。
至少,他想看到这张脸在幻境中求饶哭泣,后悔万分的样子。
“什么,你,你怎么……你反了你了!寄无忧!你松手。”
沉默中,灵气逐渐汇聚在右手之上,化手为剑。
手肘微微退后。
接着,迅速而笔直地刺穿。
预想之中,血浆飞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寄无忧看向自己未沾染上鲜血的手,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
结束了。
他始终背对着沙海中心,一眼也没看。
他怕看到一小团冰冷破碎的尸体。
他怕看到铺洒在黄沙各处的混乱血迹。
他怕他死。
很怕很怕。
寄无忧的灵体逐渐从这具幼小的身体中抽离。
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打破死寂,托起化为灵体,一动不动的他,不知要将人带到何处。
寄无忧抬起沉重的眼皮,周围的景色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崩塌,化作齑粉,吹灭于幻境的每一处角落。
“别向后看。”
秦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寄无忧却像没听到似的,想用余光向后瞥。
秦珅皱起眉,低声阻拦道:“够了,到此为止,别再做傻事了。”
说罢,秦珅看着他,唇边捻了捻,又道:“他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寄无忧动作自然,从秦珅手里逃了出来。
他还不想和任何人接触。
心乱如麻。
秦珅顿了顿,看了眼被空荡的手掌心,转而又用它抬起斗笠,露出一双微泛寒光的眼。
“回去吧,不觉晓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