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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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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巳时左右,便有官员女眷相继登门,诸如李氏、李夫人、杜夫人等等。

傅晚渔陪在三夫人身边,笑盈盈地应承各家宾客。

至于外院,因不是休沐的日子,白日来的就都是官员的手足、子嗣,官员要等下衙之后过来。

三老爷与顾岩陌一起出面款待,顾岩哲也主动前去帮衬。

内宅这边,杜氏和冯宜家联袂来到正房,自动站在三夫人身边,询问有什么差事给她们。

大夫人瞧着,恨不得冲过去给两个儿媳妇一通耳刮子。

三夫人和傅晚渔则从善如流,主动将一些女眷引见给妯娌两个。

时近正午,傅晚渔唤郭嬷嬷去请二老夫人过来。她也品得出,二老夫人固然不可能尽心竭力地帮衬三夫人,却已没了作妖的心思,这种场合,只是不好意思主动过来。既然如此,她便不妨主动给人递个台阶。

果然,没过多久,二老夫人就过来了,与宾客寒暄时,笑眯眯的夸奖了三夫人和晚渔一番。

如此,三夫人和晚渔已然知足。二房的人心里想什么无所谓,明面上过得去就行。

这种场合,凌家姐妹当然要参加,且就座的位置相邻。

杜夫人看出三夫人和傅晚渔有心抬举凌君若,便让自己两个随行的儿媳妇前去与凌君若闲话家常。

别家宗妇哪一个不是人精,也悄声遣了随行的儿媳女儿前去。

毕竟,这是在顾家不是?谁知道傅晚渔的脾气是不是真的变好了?万一觉得她们不识趣,当场发难,该怎么办?

凌芳菲眼瞅着凌君若成了香饽饽,自己得遇的都是勉勉强强的笑容、十分仓促的寒暄,直恨得将一双手死死握成拳,手心险些被指甲刺出血来。

再望向艳光四射的傅晚渔,她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她傅晚渔倒是会打如意算盘,想借旁人之手给她难堪?想得美!

心悦顾岩陌的女子比比皆是,只是她傅晚渔得了临颖公主的便,抢先与他成亲而已。既是如此,她如何能放下一腔执念?

这样想着,她连带的将临颖一并怨憎了起来:那时都是快死的人了,管这种闲事做什么?合该她命短!

再想到今日的安排、会引发的后果,她心情又舒朗起来,眼中闪过几许快意。

这一日,凌芳菲还能有个宽慰自己的盼头,傅驹和贾姨娘却是如遭雷击、万念俱灰。

一早,顺天府一名衙役便十分“好心”地专程去知会他们:傅驹已经被傅家宗族除籍。

先前被逼的离开家门也罢了,除籍可就真的很要命了。这就是说,他日后再不是傅家的人,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请求宗族帮衬。

傅驹坐在外书房,把脸埋进手掌之中,好一阵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

贾姨娘、傅晚莹听说之后,齐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傅仲霖和傅晚渔冷心冷肺、绝情歹毒。

外院的傅驹缓过来之后,总算是理智了一回,开始清算自己的家底:什么指望都没了,往后凡事靠自己,不知道家底,做什么事便拿不出个章程。

结果,算来算去、找来找去的结果,是手里只有纹银三千余两。

他怒了,冲回内院问贾姨娘:“外院怎么只有三千两银钱?”

贾姨娘已经绝望,见他没个好脸色,也怒了:“你以为你有多少家底?你不知道管事在外赊了多少账么?就那三千两,还是我把压箱底的两千多两填进去的!”

傅驹闻言,险些吐血。

贾姨娘雪上加霜:“年初我们跟贾府外院摘借过五千两银子,立的字据是年底奉还,料想着他们不会略过不提,你想想法子吧。”

傅驹的脑筋终于能够开始转动,磨着牙质问她:“你贪墨的五万两去了何处!?怎的还与贾府借银钱!?”

“我还不是花在了你和儿女身上!”贾姨娘几乎跳脚了,“我每年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升官,可是要升官,不得打点你的上峰么?孟霖、晚莹的婚事想要像模像样,不也得四处求人么?你这般质问我,是什么意思?怀疑我把银钱昧下了不成!?”

傅驹周身僵住,连眨眼的动作都嫌费力。

他的日子,他沉迷半生的光景,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傅晚莹瞧着他神色不对,上前来搀扶,“您别生娘亲的气,她也正在气头上……”

别生“娘亲”的气?他何时将贾氏扶正了?

贾氏生气?她有什么好气的?

两个没规矩的东西!

傅驹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傅晚莹一巴掌。

随着傅晚莹被掴倒在地,贾姨娘呼喊着扑上来,他又重重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傅驹嫌恶地望着她们狼狈不堪的样子,转身走出门外。一步一步间,他想起了李氏明艳的容颜、优雅的仪态、和缓的语声……

下午,皇后的懿旨伴着一应赏赐到了。

冯季常宣旨之后,特地低声叮嘱傅晚渔:“皇上记挂着郡主和顾大人,让你们明儿一早带着无病进宫。”

傅晚渔笑着说好。

返回内宅,傅晚渔察觉到了一道道艳羡或妒忌的视线,笑一笑,心里想的则是,皇后这道懿旨,选的倒真是时候,幸好,父亲明显是察觉到了,少不得私下里跟她找补——不然,宣旨的不会是冯季常。

说起来,这几日没进宫,也不知道小老爷子过得怎样。

三夫人则是打心里笑开了花:她的晚渔,是最好的儿媳妇,聪慧强悍又知书达理,还得了皇帝器重——不为此,皇后怎么会传懿旨行赏?——今时今日,谁都没想到吧?

这等事,她很乐意别人羡慕嫉妒恨。这是她与夫君、儿子面上都增光的事。

至晚间,到了用饭的时辰,下人们鱼贯而入,摆好饭菜。

三夫人、傅晚渔做样子虚扶了二老夫人,让老人家带头引着一众宾客入座。

同一时间,外院的宴席自然也开始进行。

各种猫腻也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傅晚渔特地吩咐秀林、绿萝:“照应着凌四小姐。”

她算是五毒不侵,能够及时察觉任何蹊跷,而且,她不认为凌芳菲和大夫人敢对她下手。凌君若则不同,终归是娇娇弱弱的女孩子,万一出了岔子,可就真是作孽了。

秀林、绿萝领命,服侍在凌君若不远处。

傅晚渔因着郡主的身份,与二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及几位有着一品二品诰命的夫人坐一席,其余宾客,按身份排位,各自成席。

凌芳菲和凌君若还是坐在一起,且座位相邻。

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凌芳菲一点食欲也无,起初一颗心狂跳着,竭力镇定下来之后,心绪便陷入前所未有的兴奋。

她很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

先前凌漠说,宫里也将举办宴请,可是,那与她并没什么关系。

不要说她客居顾府,没法子赴宴,便是得以前去,又怎么敢在宫里生事?万一被当场查出来,那个脾气暴躁的帝王岂不是要将她抽筋扒皮?

其次,顾家下人平时十分尽心,她的人手便是个个身手绝佳,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可乘之机,反倒只有这种宴请。傅晚渔分身乏术,骨子里又是高傲自负的,应该笃定她不敢在这种场合生事。

她偏就要给她一个天大的意外,以及余生的生不如死。

而这,恰恰也是二哥想要且乐得配合的。

说来也是没法子,她大哥钟情的是已故的临颖公主;二哥对傅晚渔又爱又恨——以前她很反感此事,在如今,便很是庆幸了。

幸好如此,不然,二哥才不会帮衬她。

思忖间,她状似无意地望向傅晚渔那边。

小双已经作为侍奉茶水的小丫鬟,侍立在傅晚渔身后。

这丫头略略知晓一些易容术,进府的时候着意乔装一番,眼下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的样貌,对于主人来说,最是讨巧:五官毫无出奇之处,不招人烦,也不讨人喜欢,总之就是扔进人堆里毫不显眼的那一类。

今日临时做手脚顶替个小丫鬟,轻而易举,绝不会引起谁注意。

这时的傅晚渔,正笑笑地与席间贵妇说笑,时时替三夫人挡酒,主动敬在座贵客。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刹那间心念数转,凌芳菲淡然地收回视线。

已嫁的人在宴席间,酒是少不了的,而闺秀这边,也有口味清甜酒力很小的果子酒。

凌芳菲抚着手边的小酒盅,瞥一眼身侧的凌君若,挂上柔婉的笑容,轻声唤道:“君若。”

“怎么?”凌君若转头看她。

凌芳菲神色诚挚地凝着她,语声更轻:“在顾家这几日,我们又生出了不少嫌隙,都是我不好。”

凌君若似笑非笑的,“心里话?”

凌芳菲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看出来了,三夫人和郡主很是喜欢你,我若与你作对,怕是要白白过来这一趟。你我自此刻开始,到我离开为止,能否休战?”

凌君若不得不承认,凌芳菲的说辞,还是合情合理的——人家说了,在顾府不缠斗,等回到凌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放弃给你添堵的大好机会呢?”

凌芳菲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若你答应,这就是我给你的好处的一半。另外一半,在我离开前夕,再当面交给你。虽说你傍身的产业颇丰,可是,谁都不会嫌银钱扎手吧?你瞧瞧?”

凌君若饶有兴致地接过,取出了荷包里的两张银票,用褙子宽大的衣袖遮挡着,看清楚了面额:每张一万两。

而这两万两只是一般的报酬,只要她一段时日的安分守己。

也是很合情理的事——她凌君若最在乎的就是傍身的产业,等同于最重利,这样的生意,若是拒之门外,反倒可疑。

凌君若细瞧了瞧银票,笑一笑,叠起来放回荷包,“你说真的?”

“自然。”凌芳菲道,“我的心思,你也清楚,眼下你若总跟我捣乱,哪里还有如愿的可能。你只管放心收下。”

凌君若敛目思忖片刻,将荷包收入袖中,“好。我答应你,只望你说到做到,要不然,这两万两可就打水漂了。”

“你知道我是诚心的就好。”凌芳菲趁势端起酒杯,与凌君若的碰了碰,“我先干为敬。”语毕优雅地用衣袖遮挡,略略侧身,一饮而尽。

凌君若随之举杯,也略略侧身,将酒饮下。

凌芳菲放下酒杯,和许多人的习惯一样,用清茶缓解酒那些微辛辣的感触。

凌君若亦如此。

随后一段时间,垂首侍立在近前的玉儿,瞧着凌君若一口一口喝了大半杯茶水,眼中时时闪过的笑意越来越浓。

三小姐先前就说,四小姐便是有所防范,也只会防着有人在酒中下药,却不会担心茶水有问题。如此,她们不妨反其道而行。现在,四小姐果然中招了。

她以为三小姐、四小姐换新茶为由头,噙着笑容,将两个茶杯放到托盘上,步调如常地退离待客的大厅。

玉儿满心欢喜的时候,并没察觉到,秀林、绿萝也在看着她,笑得也很愉悦。

要在酒水之中下药?真亏凌芳菲做得出,也真亏玉儿那份自信。

她们能动手脚,她们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动手脚,又有郭嬷嬷分派给凌四小姐的人手帮衬,成事太容易了。

玉儿以为喝下投了药的茶水的人是凌四小姐,却不知,真正中招的是凌芳菲。

唉,如今跟着郡主的日子怎么这么好?每天都在看人耍坏、帮人耍坏。

那她们不是文武双全了?那她家郡主不是无敌了?小郡主不要太嘚瑟才好,三少爷不被欺负得找不着北才好呦。

——两个丫鬟的差事告一段落,闲得够呛,凑在一起,故意杞人忧天了一番。

那边的玉儿便没她们这样的惬意了,捧着托盘到了茶水房,被笑吟吟的纤月唤住,“嗳,这丫头,来帮我核对一下存着的茶叶。”

玉儿原本想快些回到锦云轩,眼下被绊住,也不敢明面上违背,只得找辙:“凌家两位小姐等着奴婢上茶呢。”

纤月笑意更浓,“那么多人服侍着,根本不需担心。随我来。”

玉儿无法,只得随纤月走进存放着各色上好茶叶的里间。

纤月闲闲地派给她一些差事,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嗑瓜子。

片刻后,一名小丫鬟进门来,回事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将一个荷包塞到纤月手里。

纤月背转身看过,确定是先前凌芳菲交给凌君若的荷包,寻了个由头,带着小丫鬟、玉儿一起忙碌。

忙碌期间,站在椅子上的小丫鬟脚下一滑,身子砸向玉儿。

纤月手疾眼快地稳住小丫鬟的身形,又在同时扶住要躲闪的玉儿的身形,且携了她的手,歉然一笑。

片刻后,有人来向纤月禀道:“凌四小姐有些不大舒坦,凌三小姐房里有个通医术的丫鬟,便陪着四小姐回了翠竹居。郡主听说了,要您差遣人去看看。”

药效发作了。玉儿垂着头,心中暗喜。

纤月信手指了玉儿和那名伶俐的小丫鬟,“你们两个去看看。”全然不知玉儿就是锦云轩下人的样子。

玉儿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

傅晚渔左边是三夫人,右边是李氏。

用饭期间,傅晚渔和李氏一直轻言细语,话题不断,例如李老爷、李夫人不日将搬去傅家,到时也要举办宴请;例如傅仲霖的情形又好了一些,许世长偶尔会嘀咕没见过这样的病人。诸如此类。

两个人谈起的时候,都有着由衷的喜悦。

至于傅驹、傅晚莹等人,两个人只字不提,权当他们没存在过。

就在凌芳菲和凌君若交谈、饮酒之际,这边厢,大夫人从身后服侍酒水的丫鬟手里接过两杯酒,竟然笑吟吟地离座,走到傅晚渔身边,将一杯酒放到傅晚渔手边。

傅晚渔站起身来,笑问:“大伯母这是何意?”

大夫人笑道:“你刚进门的时候,我多有怠慢之处,近日每每想起,总是寝食难安。你已是郡主之尊,不屑与我计较,可我却不能因此就不赔礼。今日,我敬你一杯酒,泯却以往的嫌隙,也便是你接受了我这份儿歉意。可好?”

身段放低到了这个地步,又当着一桌高门贵妇的面儿,谁能说大夫人不是诚心诚意地道歉?

傅晚渔若是不肯喝这杯酒,便是当众扫了大夫人的颜面,不符宽和大度为准则的妇德。

二老夫人无声地叹气。大夫人既是她儿媳妇,又是她娘家侄女,她只盼着,大夫人今日不要当众给晚渔难堪,否则,就别想好端端活下去了。

杜夫人见大夫人如此,毫不掩饰地冷脸、蹙眉。晚渔也没将大夫人怎样,只是帮婆婆拿回了主持中馈的权利而已,大夫人何以如此做张做乔?

三夫人和李氏同时心生不悦: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何必来这一出?晚渔都不耐烦搭理她,她却郑重其事的道歉——逼着几乎忘记发狠的小狮子当众发脾气么?

亲家两个刚要起身,傅晚渔已经给了她们安抚的眼神,转而从容一笑,欠一欠身,“大伯母言重了,我们之间,何时有过嫌隙?不要说我不知道,便是大嫂、二嫂,怕也不知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用她两个儿媳妇说事……脑瓜转得还是很快的。大夫人一笑,“我不尽心之处,经过一番反思,自是心知肚明,你不与我计较,是你待人宽和,我却不能就此揭过不提。先前总是拉不下脸来道歉。这会儿真是借着三分酒意,想与你把话说开,解开这个不大不小的心结。”

傅晚渔笑道:“您言重了。我婆婆、母亲、杜夫人待人才是最宽和的,我如今不似以往莽撞,也是受了她们的熏陶。”

被提到的三个人,都知道是晚渔有意捧着自己,眼神交错之间,相互相视一笑。

下一刻,李氏凝着大夫人送来的那杯酒。

她想着,晚渔要是能示意下人制造出一点点动静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将自己和她的酒调换一下。

是的,她感觉那杯酒有问题——虽然大夫人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她还是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就是反常,反常即为妖。

而就在此时,傅晚渔转身,手伸向大夫人给她的那杯酒。

这就是说,酒没问题?但都没闻过,晚渔怎么能确定?

傅晚渔双手举杯,对大夫人笑道:“我敬您。”之后略略侧身,以宽大的衣袖遮面,循着女子饮酒的规矩喝尽杯中酒。

大夫人笑意更浓,饮下杯中酒,又逢迎几句,便回了原位。

随后,凝烟走上前来,为傅晚渔续茶。晚渔的手动了动,交给她一方帕子。

凝烟接过,收入袖中。

主仆两个的动作太快,没人察觉。

过了一阵子,傅晚渔推说房里有事,起身离席。

回房的路上,傅晚渔问凝烟:“查出端倪没有?”

凝烟道:“交给进之去查了。”

傅晚渔和亲信只会辨认一些寻常的毒,临颖对这方面倒算得精通,毕竟,宫里的人常用这一招害人,乔皇后寻了专人教她。

而经过征战历练的人,大多会增添一种近乎兽类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她也如此,那些防范的知识并不大用得上。

这会儿,她也没必要亲自查证,让亲信察觉出异常。

她回了秫香斋。

两个六七岁的小丫鬟正在陪无病玩儿,将鞠、小花球抛来抛去。年龄小的人,只要不是打心底厌烦无病,无病基本上不会设防,这大半日,倒也玩儿得挺开心的。

一如每一次,听到傅晚渔的脚步声,便撒着欢儿地迎出了院门。

傅晚渔见它没闹小脾气,高兴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与它一道回正屋,赏了两个小丫鬟各一个银锞子。

等待消息的时候,傅晚渔懊恼地按了按眉心。

大夫人居然敢对她下手。

她先前居然笃定她和凌芳菲不敢。

幸亏她是千年防贼的性子,这要是中了招,不定闹出什么笑话。

凝烟走进门来,神色愤懑,低声道:“进之过来了,说酒中下的是媚药。”

傅晚渔气笑了。以前真没看出来,大夫人还挺有胆色的。

她吩咐道:“知会凌四小姐,计划不变,将计就计。”

顾岩陌得知内宅宴席间出的幺蛾子之后,险些将手里的酒杯捏碎。

居然连他的小九都算计进去了?谁给她们的胆子?

而且小九以为,今日是负责搭台的,眼下却被人撵上了戏台,不定怎么窝火呢。

因着小九说他不能干涉,眼下只得强按下心头的火气,不动声色地与宾客推杯换盏。眼角余光瞥见凌漠带着常随离席,他对身边小厮微声交代两句。

过了一阵子,内宅有人来传话,说郡主在凌四小姐那里,找他有要事。

他当即寻了托辞,带着进之、裕之,步履如风地去往翠竹居。

趋近那所小院儿的路上,遇见了大夫人、杜夫人和章夫人。

章夫人便是刑部尚书的发妻,见到顾岩陌,笑问:“三公子怎的也过来了?”

顾岩陌先拱手向她和杜夫人行礼,继而道:“方才有人通禀,说郡主有事找我,您这是——”

章夫人笑道:“府上表小姐不舒坦,先惊动了郡主,说还是不妥。令堂不便离席,我和杜夫人便陪着她过来看看那孩子。”

顾岩陌一笑,侧身做个请的手势,视线淡淡地扫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对他点头一笑,面上平静,一颗心却在狂跳着。

傅晚渔断了大老爷的前程,连带地夺了她主持中馈的权利,害得她时时被娘家的人奚落、责骂。

如此歹毒的女子,断不能留在顾家了。

只要让她闹出惊天的丑事,不要说顾岩陌眼里不揉沙子,便是她自己,也会灰溜溜地自请一份休书离开。

如此,皇帝不会再器重她——皇帝宠爱的女儿,惊才绝艳,蠢到在自己家中出事的女子,皇帝能予以的只有嫌恶。

傅晚渔失势,顾岩陌必会被迁怒,从而打回原形。

那样一来,顾府就会一步步回到先前多年的格局。二老夫人、二老太爷能做主让顾岩陌娶傅晚渔,就能做主让他再娶芳菲进门。

退一万步讲,今日算计不成的话,也没事。

谅她傅晚渔也豁不出脸面,只能吃下这个闷亏——你跟你婆婆在家中举办的宴请,却出了岔子,除了你自己傻,还能是什么缘故?脸皮要有多厚,才好意思告诉旁人?

走进翠竹居院门,大夫人深缓地吸进一口气。

芳菲既然照计划遣人唤她带人过来,便是成事了,室内的情形,不要吓到杜夫人、章夫人才好。

正这么想着,却见两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趋近,借着廊间、路旁的灯笼光影,她看清楚了,来的是傅晚渔和凌君若。

该出事的,都无恙,那么……

大夫人险些踉跄后退。

傅晚渔上前来行礼,微笑道:“我有事情跟三少爷商量,伯母和二位夫人怎么也来了?”

章夫人便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打量着凌君若,一头雾水,“表小姐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凌君若不言不语,无辜一笑。

章夫人、杜夫人刚要返回宴席,锦云轩一名婆子跑来了,诚惶诚恐地道:“三小姐房里似是出了事情,您几位前去看看吧?”

大夫人面露迟疑,道:“我过去看看就罢了。”

“那怎么成?”傅晚渔淡然地看着她,“三小姐要是不舒坦,不还得我们派人请太医么?”

顾岩陌则抬手请另外两名夫人:“有事没事的,权当过去歇歇脚。”

杜夫人、章夫人俱是笑着说好。

一行人当即转去锦云轩。

院落里安安静静的,廊间不见下人。

杜夫人不由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报信的婆子低声道:“三小姐回来的时候,便有些不对劲,将下人全部打发了。奴婢守在门外,隐隐听着不大对劲,就……”

怎么不对劲,仍是不肯说明,反而让人的好奇心更重。

一行人的脚步略略加快了些,径自走进厅堂。

厅堂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却有异常的声息自内室传来,并且,分明有男子在。

章夫人、杜夫人齐齐变色,到了这时候如何想不明白:大夫人想带上她们来看热闹,而到此时,热闹兴许更大,只不知是谁闹出来的。

顾岩陌和傅晚渔同时吩咐进之、裕之、凝烟、纤月进去看看。

略等了等,内室传来的却是几个下人齐齐的惊呼声。

好奇心让章夫人、杜夫人齐齐地站起身来。

大夫人也站起身来,面色却已苍白得近乎透明。

顾岩陌与傅晚渔相形站起来,走进内室。其余三人自是亦步亦趋。

室内的美人榻上,凌芳菲衣衫不整,现出颈部、肩头大片雪肌,面色潮红,目光迷离而痛苦;凌漠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外袍已经除下,只剩了中衣,平日里白玉般的面颊有了红晕,神色迷乱中有着隐忍痛苦。

顾岩陌与傅晚渔一清二楚,知晓他们这是在用意志与药力交战。

杜夫人、章夫人、大夫人见了这等情形,只因那份惊骇,便险些晕倒在地,哪里还顾得上察言观色。再说了,便是换在平时,一对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女,她们出于妇德、羞耻心,也是没眼看的。更何况,眼前这对年轻男女,可是兄妹。

杜夫人和章夫人惊呼一声,齐齐转身,低斥着荒唐、简直是畜生之类的话,匆匆忙忙地出门去。

傅晚渔和凌君若虽然心大,也不好当着人显得对这种事浑不在意,故而也随之出门而去。

大夫人简直要疯了。

她以为是猫戏鼠,哪成想,根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下,兄嫂就搭进去两个孩子,不与她翻脸才怪。

过度的惊惧、惶惑,让她失去理智,扑上前去,劈头盖脸地打骂起那对兄妹来。

顾岩陌从容转身,吩咐进之:“唤人多备冷水。

“留下大夫人。

“去威北候府,借许世长一用。”

除了少了大夫人、凌芳菲、凌漠,宴席照常进行,宾主尽欢。

曲终人散时,各房的人送完宾客,各自回房安歇。

顾岩陌寻了个由头,找人把大老爷唤出府去。

顾言誉、杜氏、顾岩哲和冯宜家这一阵本就看到大夫人就头疼,听说她要照顾不舒坦的,今日要歇在锦云轩,也没往心里去。

凌芳菲、凌漠煎熬了很久,仆人一次次将他们浸到冷水之中,直把人折磨得嘴唇发紫、手脚冰冷至僵硬,才给他们灌下了解药。

两人恢复神智的时候,仆人把他们的手脚绑住,拎麻袋一般,送到了顾岩陌、傅晚渔和凌君若跟前。

顾岩陌的视线落到二人面上,锋利而冷漠。

傅晚渔则凝视着凌漠,“我想不通,一个男人,为何掺和这种阴私之事。”

凌君若斟酌着道:“凌家曾先后几次为他上门提亲。郡主随威北候在漠北征战期间,曾军法处置过一个他的友人。他,生了怨气、恨意。”

很简单的事,得不到,便生了怨气,再生了自觉吃亏的事端,便认定是对方羞辱自己——凌漠的心思,也不鲜见。

傅晚渔微微扬眉。言语虽然隐晦,她却听得出,凌家登门求娶,是出自他的一番情意。

可他那种说变就变的情意,谁受得起?

她摸了摸下巴颏儿,心说真是丧气。

顾岩陌漠然道:“过一会儿,凌大老爷、凌大夫人便过来了。小双、玉儿、凌漠常随的口供,已在我手里。是否报官,要看凌家给我怎样的交代。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凌芳菲死死地瞪视着凌君若,语声低哑,却难掩愤懑:“是贱人害我和哥哥!”

凌君若权当没听到。这个蠢货,当别人和她一样没脑子么?

凌芳菲望向顾岩陌,哀哀地祈求道:“岩陌表哥,是这个小贱人害……”

顾岩陌蹙眉,看向侍立在傅晚渔身侧的郭嬷嬷。

郭嬷嬷即刻走上前去,狠狠地给了她几耳光,之后笑眯眯地警告道:“三小姐,您嘴巴放干净些,奴婢也就能省些力气。”

张嘴闭嘴叫人贱人,是什么家教?凌家那一窝子,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还口口声声唤三少爷表哥?也忒瞧得起自己了些。

郭嬷嬷回到原地站定。

凌芳菲手脚被束缚着,口鼻沁出鲜血来也无法擦拭。

她几乎不能想象,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任由身形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比起她,凌漠就显得平静多了,他只是敛目看着近前的方砖地。

稍稍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落魄时,什么话不说是最安全的,否则说多错多,还让自己显得愈发狼狈。

傅晚渔站起身来,招呼凌君若,“我们去看看大夫人。”

大夫人和谁掐架,只要不妨碍自己,她都不会在意。但是,今日被算计的人里,可有她一个。这笔账若是不清算,她也就不是她了。

凌君若称是,与她一起去了此间的后罩房。

凌芳菲与凌漠事发之后,大夫人就被安置到了这里。没有人为难她,因为她很安静,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是雕像一般。

傅晚渔进门后,端详大夫人片刻,去过案上的茶壶、两个茶杯,走到她面前,将东西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大夫人睫毛一抖,回过神来。

傅晚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牵了牵唇,目光幽凉似水,“说实话,以前从没有人,敢用这种下作的法子算计我。你是第一个,我真有点儿佩服你。”

“没有……我没有……”大夫人下意识地慌乱地摇头。

明明对着的是年近四十的妇人,傅晚渔却像是在对孩子将话,语气很柔和:“在你们这种女子眼里,我这样的女子,是不是特别自大、没脑子?嗯?”

大夫人继续摇头。

傅晚渔亲自斟茶,一杯满杯,一杯半杯,“闲着也是闲着,替习武之人给你露一手,瞧好了。”

大夫人看着并排放在矮几上的两杯茶,接下来,她看到傅晚渔左手抬了抬,感觉到一股在平时足可忽略的掌风,很奇异的是,在这同时,两杯茶的位置调换了,茶汤却连涟漪都没起。

若在平日,哪个人在她面前这样做,她只会当做是变戏法。在此刻,寒意自她骨头缝里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这才明白,傅晚渔为何没中招。这奇快的手法,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能堂而皇之地将酒倒在随身的帕子、荷包上,甚至于,调换酒杯都不在话下。

她知道她身手绝佳,却不知道好到了这个地步,而关键在于,她怎么会料定那杯酒有问题?

如果不是确定傅晚渔全无防备,她又怎么还会抱有事成的希望?

傅晚渔在大夫人面前打个榧子,让她回神,“算计我之前,有没有想过后果?”

大夫人抬眼对上她视线,感觉她眸子里的锋芒几乎将自己刺伤。明知徒劳无功,她还是得否认:“没有,郡主,我真的没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晚渔笑得像是透着杀机的小狐狸,“既然如此,我们就痛快些。你有你的手段,我呢,有时在内宅只有头疼的份儿,只好现学现卖。”

语毕,她左手端起一盏茶,右手捏开大夫人的牙关,干脆利落地将一盏茶全部灌进去。

大夫人心慌地要命,拼命想将喝下的茶呕出来。

傅晚渔抬手扣住她后颈,“老实点儿,我可不想打女人。”

一旁的凌君若听了,低眉敛目,唇角却是徐徐上扬。

傅晚渔道:“午间你要我喝什么,这会儿你喝的就是什么。”

大夫人簌簌发抖。那种药发作起来……她执掌中馈十几年,如何能在人前出那样的丑?

她身形滑下座椅,跪倒在傅晚渔面前,“我说,今日事情始末,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给我解药。”

傅晚渔不以为然地一笑,“你们做过什么、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你有什么好跟我说的?换个我感兴趣的话题吧。近来我瞧着凌家不顺眼,你有没有想与我说的?”

大夫人下意识地扫了凌君若一眼。

傅晚渔留意到了,不动声色,转身悠然落座,“自救的法子给你了,你若不用,也随你,只是要担心一下,药力发作起来,我万一于心不忍,找个男子来帮你——”

大夫人几乎瘫倒在地。她不是堂堂将门之后么?整治人的法子怎么这般阴毒?念头一闪而逝,她便认清现状,俯身磕起头来,“求郡主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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