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放过你的,只是你自己。”傅晚渔说道。
大夫人停了磕头的动作,迅速盘算片刻,哆哆嗦嗦地道:“凌家上不得台面的秘辛,我只知道关乎君若的那一桩。”
“不妨说来听听。”傅晚渔从凝烟手中接过茶盏。
凌君若起身道:“郡主,我回避。”
傅晚渔却道:“不必。”
凌君若也便落座,声色不动。
大夫人望了凌君若一眼,为着在药力发作之前求得解药,不敢再有丝毫踟蹰,讲述起自己所知的那些事情:
“我大哥年轻的时候,因着样貌出色,惹下过一些风流债。
“君若的生母沈氏,和他那一段,在当年,我有所耳闻。
“沈氏是商贾之女,家底颇丰。
“我并不知道两个人是否情投意合,但是,我大哥曾向沈氏摘借过一笔银两,数目达十八万两。那笔银两,是为了扶持宫中的淑妃娘娘和四皇子。
“闻讯后,我曾问过家母,因何没将沈氏迎进凌府做妾,家母却没个好脸色,说沈氏那样卑贱的出身,怎么配进凌家的门。
“但我总觉得,该是另有缘故。因为不论怎样,她有那样丰厚的家底傍身,是凌家需要的……郡主也知道,凌家重利。”
说到这儿,大夫人垂下头去,显得有些难堪。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数落娘家的不是?谁会愿意承认?
傅晚渔啜了一口茶,神色平静。
大夫人继续道:“君若来认亲到如今的一些事,郡主应该也有耳闻。
“不知何故,我大哥越来越容不下她。
“一是我大嫂、芳菲挑拨的缘故,二是君若不受家族摆布,我大哥拿她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最重要的是,君若手里应该握着他的把柄,不为此,他不会对君若起杀心。
“至于那个把柄,我和二老夫人都觉得,和那十八万两银钱有关。”
大夫人仰脸望着傅晚渔,恳求道,“不管对不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郡主,您就高抬贵手,饶我这一次吧。”
傅晚渔不语,慢条斯理地喝茶。
渐渐地,大夫人开始周身发热,口干舌燥,身体失力。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惊惧之下,丝毫体面也顾不得了。
她膝行到傅晚渔近前,流着泪磕头,“别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了,郡主你相信我,饶了我吧……”
傅晚渔很平静地欣赏了片刻,“你起心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以为的我的过错,是否该用那般阴毒的手段惩戒?”
“没有,没有……我是猪油蒙了心……”大夫人已经显得很痛苦了,身形很明显地颤抖着。
“我甚至并没有对你下过手。我算计的,是你的夫君;我拿回的,本就属于长房。”傅晚渔牵了牵唇,“你却自作多情,恨上了我。”她站起身来,“做错事,便要承担后果,不是看在你两个儿媳妇的面儿上,今儿我就把你扔到青楼去。”
她对凌君若打个离开的手势,吩咐凝烟:“找几个人来看着她,到她想死的时候再给她解药。”
到了门外,傅晚渔凝了凌君若一眼,觉得她有些打蔫儿了,笑问:“怎么了?”
凌君若真有些颓丧:“不瞒郡主,我起先并没想下这样的重手,尤其是那兄妹两个。可是……”可是,郡主恼了,三少爷也恼了,命帮衬着她的人手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
傅晚渔又问:“这话我该怎么听?”
凌君若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十分明亮,目光清澈,“到了这地步,我就得回凌府了。”宅斗的事情,真就不能让杀伐果决的人掺和,这一掺和,就全不是内斗的路数,将敌人逼上了绝境。
傅晚渔思索一下,笑了,“把心放下。我瞧着你很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没有今儿这些事,都会多留你住一段日子。凌家的人,你帮我们整治了,日后不妨多与我婆婆说说话。”只有这种人,大概才能教会婆婆最有效的宅斗招数。
凌君若深施一礼,“多谢郡主。至于别的——”她犹豫着。
“你我只是相互帮衬,你不想说的,我绝不会问,亦不允许别人刁难你。”
凌君若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傅晚渔握了握她微凉的手,“别想太多。走,我们去吃些东西。”
凌君若用力点头。
在凌家,在那个没有人肯予以她一丝尊重、照拂的环境之中,她从不哭,心绪从不为任何事有起伏。而在此刻,郡主予以的照拂、善意,却让她想哭。
凌芳菲、凌漠那边,傅晚渔只有嫌恶,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所以,就让顾岩陌看着办吧。
初冬的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小刀子似的。
皇帝披着大氅,站在宫墙之上。冯季常提着灯笼,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
他知道顾府的位置,但在夜色之中,远处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根本就找不到。
他蹙了蹙眉。
好几日没见临颖了,心里很是挂念。念及她如今的身份,总是替她不值。
她哪里是耐烦过家长里短的日子的性情?她所学一切,到了深宅大院之中,不是用不上,就是大材小用。
尤其是有些话,他又不好仔细询问,譬如她与岩陌在一起,是否真的甘愿,他对她是否真的好。
唉——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她的母亲还在就好了,母女之间,说什么都不尴尬。
不过,到底过得好不好,留心观望着就行了。而且,明日夫言言妻两个就会带着无病进宫。
思及此,他眉宇舒展开来,转过身形,缓步踱开去。玄色大氅下摆随风飘飞,将空气勾勒出无形的涟漪,透着几分洒脱,几分孤冷。
此时的凌芳菲,身形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
凌漠仍如入定一般。
顾岩陌乐得清静,正在看小双、玉儿等几个下人的口供。
口供是顺天府的人帮忙审出来的。顺天府里,晚渔有交情不错的人,顾府亦是,今日都过来了。顺天府尹下衙之后,也过来捧场。他就请顺天府尹帮衬一下。
顺天府尹当即点了常随和两名下属给他。
章尚书从发妻那边得到消息,本着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思,唤亲信旁听。
玉儿起先一口咬定有人收买凌君若,凌君若便出毒计陷害她和凌芳菲、小双。依据是亲眼看到有人送给凌君若一个绣缠枝纹、缀着珍珠的荷包。
送荷包的人她没看清,似乎是郡主房里的下人。若是不信,可以搜凌君若的身和住处。
她话音刚落,站在她一旁素来沉稳的秀林立刻激动起来,说我和绿萝亲眼看到你们在酒水里动手脚的,你们怎么能反过来血口喷人?说话间便与玉儿拉扯起来,这一拉扯,使得玉儿袖中的荷包掉落在地上。
顺天府尹的常随眼力很好,只凝了一眼,便说这荷包不就是她刚才说的样式么?说完一脸悻悻然,嘀咕着玉儿把顺天府的人当傻子糊弄,实在败兴,这要是在大堂上,少不得先给二十大板。
玉儿看着那个荷包,懵了。清醒过来之后,自知百口莫辩,总算不再自以为是,做了明智的选择:说自己和小双被凌漠、凌芳菲收买,毒害凌君若和郡主。
不然能怎样?总不能说荷包是自己捡到的,是自己看着凌君若和郡主不顺眼,要害她们。最重要的是,显而易见,被唆使的罪过要轻一些。
下药是事实,她却没胆子说是媚药,被问起,说不清楚,只晓得有毒。
就算再傻的人,也知道这种事为人所不齿。
小双也明白其中轻重,同意她的说法,照本宣科地招供。
至于凌漠的常随,虽是男子,胆子却比两个女孩子还小,刚被吓唬两句就瘫软在地,抖着声说凌漠将凌君若许给了他,前提是他依照安排,在今日趁着凌君若中毒,做些与之有染的工夫。而且他记得,凌漠前两日曾让他交给凌芳菲几张银票,其中有两张的面额正是一万两。
如此,口供就完善了。
而凌漠离席去锦云轩的目的,不难想见:凌芳菲借故把晚渔引到那里,他趁机毁掉晚渔的名声。
顾岩陌凝望着凌漠,长久的,毫不掩饰憎恶与杀意。室内氛围随之转为冷森森的。
凌漠仍是不动,额头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
裕之来通禀:“凌府大老爷、大夫人来了。”
顾岩陌颔首,拿着口供起身,“知会郡主、凌四小姐。带上这两个畜生。”
一刻钟之后,他和傅晚渔、凌君若走进外书房待客的前厅。
几名下人将凌家兄妹带来。这时候,给他们解开了绳索。
凌大老爷见到狼狈不堪的一双儿女,身形一震,眸光黯淡下去。
凌大夫人却是不明所以,扑到两个人跟前,连声追问:“是不是那小贱人害得你们?啊?”
这次不悦的是傅晚渔,她清了清喉咙,道:“纤月,我最是厌恶言语间轻贱旁人的货色,都不如泼妇。再有人不知深浅,给我割了她的舌头。”
这等情形,她不喜,且没办法习惯,见多一次,火气便多一分。到这会儿,不想再按捺火气。
她清寒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里,凌芳菲打了个寒噤,凌大夫人着恼,转头怒视傅晚渔。
傅晚渔睨着她,明眸闪着寒芒,取过果盘上附带的水果刀,又吩咐:“凝烟,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再有下次,戳瞎她的眼睛。”横竖眼中只有利益的东西,眼睛根本就是摆设。
水果刀在她手中飞快地旋转片刻,交到了凝烟手里。
凝烟望着大夫人,神色与纤月一样,像是小狼看着自己的猎物。
凌大夫人的怒意很快转为恐惧,此刻她眼中的傅晚渔,锋芒四射也罢了,更让她不安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没记错的话,临颖公主在世的时候,面对凌家女眷时,一向是这般慑人的威仪。那个女孩,动一动手,就能让淑妃和四皇子陷入风雨飘摇。
她细看那个女孩的时候,总觉得如妖似仙,偶尔更如披着美人皮的鬼魅——横竖不似尘世中人,横竖是让她打骨子里惧怕的公主殿下。
在此刻,那种惧怕又来了,抓牢了她。
凌大老爷呵斥她:“一来就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坐下!”
变相地给她解了围。凌大夫人回原处落座,气势全无。
凌君若又是笑又是叹气,如果每家顶门立户的人都似郡主这样的做派,那么,每一家都会清清静静,没人敢内斗:逆我者亡,或者生不如死的下场,谁赌得起?
凌大老爷望向顾岩陌:“不知犬子、小女做错了什么事?”
顾岩陌对裕之打个手势。
裕之将整件事娓娓道来。
凌大老爷听完,额角青筋直跳,双眼注视着地凌漠,撑着座椅扶手,想要起身,几次不能如愿。
凌大夫人有心辩驳,亦有心责骂两个不成气候的儿女,可她无法忽略纤月、凝烟凉凉的视线。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再看傅晚渔。前所未有的,又气又怒又憋屈,她掩面低泣起来。
凌大老爷终于能站起来了,他走过去,一脚踹在凌漠心口。
凌漠眼睁睁地看着他到了跟前,自是有所预料,但是不躲不闪,生生地受了。
凌大老爷又甩手给了凌芳菲一记耳光。
凌芳菲闷呼一声,被打得倒在地上。
顾岩陌修长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弹跳一下,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晚渔——气儿不顺了,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不知能否容忍凌大老爷在她眼前打骂儿女。
傅晚渔对上他视线,扬眉一笑。这情形她才不管,打死一个少一个。
顾岩陌莞尔。
凌大老爷打完儿女,转到傅晚渔面前,一揖到地,“在下教子无方,真是无地自容。以往做梦都没想过,他们居然胆大妄为到谋害郡主的地步。”
傅晚渔笑笑地看着他,语气和缓:“谋害我事小,兄妹乱`伦事大,凌大人莫要避重就轻。”
凌大老爷俊雅的面容浮上一层红晕。他这辈子也没丢过这么大的人。那两个没用的小畜生,怎么会搬起砖来却把自己砸死了?
但他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镇定下来,和声道:“此事定有误会。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姻缘方面,早有意中人,断不会在朝夕之间更改心迹。”
傅晚渔也来了一次避重就轻,却是故意刺他:“这样说来,我与三少爷、您的胞妹、两位高门贵妇、一众下人的眼神儿一起出了问题?一家之言不可信,我将旁人也请来,您问问?”
凌大老爷一时结舌。
傅晚渔又问:“或者按照您的说法,您给我解释一下:凌芳菲既然已有意中人,也老大不小了,她不老老实实住在家中,等着家中为她的姻缘牵线,却怎么住进了我们顾府?难道我大伯母能让她如愿?这一点,我大伯母可不会承认。因为,今日她也被凌芳菲害得不轻。”
凌大老爷又被噎住了。
凌大夫人总算止了泪,开始面对事实,她走到凌大老爷身边,略一犹豫,垂着头,深施一礼,“妾身恳请郡主给我一双儿女一条活路。”
傅晚渔闲闲一笑,“也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一个一个的,都给我下跪磕头,让我饶命。谁惦记我的东西、谋害我的性命的时候,可没打过招呼。”
顾岩陌嘴角一抽,斜睨她一眼,什么叫“惦记我的东西”?他是她相公!
傅晚渔也察觉到那句话不成样,但已经说出去了,就这么着吧。
凌大老爷的视线在夫妻二人面上打了个转儿,“三公子与郡主想要我给个怎样的交代?”
傅晚渔看着顾岩陌。
顾岩陌道:“我们倒是无妨,怎样都可以,横竖人证口供都在。凌家也该有家规吧?你的家事,你看着办。”说着话,将手边的口供递给凌大老爷,“这是誊录下来的,你拿回去细看。”
凌大夫人与凌芳菲的神色稍有缓和:只要他们不让凌家当即处置兄妹两个,事情便有得转圜。
凌大老爷与凌漠的神色却更为灰败:没有交情的人,遇到是非,对方提出要求是最好的,最让人害怕的,恰是这种不提要求的情形,这意味着他们要的是最重的惩戒——退路都封死了,就钝刀子磨着你,让你绞尽脑汁地转圜,再让你明白没得转圜,而这期间,父母儿女之间少不得心生怨怼,家中或许会出现人人自危的情形。
但要让凌家第一时间从重惩戒兄妹两个,又如何做得到?
凌大老爷苛刻庶女的传言,已经有了,这次若一并处置两个嫡出的儿女,别人对他便不是轻视,而是觉得他不可理喻,枉为人。
反过来,不肯发落兄妹两个的话,那么,那些人证口供一定会送官,只满城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凌家活活淹死。
没得选择,顾岩陌和傅晚渔都不需要他们是否表态。
气闷、失望、束手无策相加,让凌大老爷急于找个出气筒。
他瞥见了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凌君若,因而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凌家满门都该引以为戒,是以,我少不得将君若带回家中。”
凌大夫人立刻附和:“是啊,这段时日,有劳郡主照顾她了。”又对凌君若道,“你还不快过来道辞?”
傅晚渔凝视着凌大老爷,“抱歉,不行。”
凌大老爷竭力扯出一抹笑,“为何?”
傅晚渔看了看他手里的口供,“我和婆婆都与君若投缘,我要将她留在顾府,直到我觉得她可以离开之日。”
凌大老爷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半晌才语声低哑地道:“此事全由郡主做主。”
这期间,凌大夫人、凌芳菲却都凝着凌芳菲,眼中的恨意不容忽视。
凌君若也看了看母女两个,视线毫无退让之意。
回秫香斋的时候,已近子时。
无病慢悠悠地迎到院门外,蹭了蹭晚渔的手,又淘气地扑了顾岩陌一下,将爪子上的尘土沾到他锦袍上。
“你这个看人下菜碟儿的。”顾岩陌笑着拎了拎它的大耳朵。看得出,在家里,晚渔有正事要办的时候,它也不会耍性子,会自己找些乐子。它最怕的,是晚渔撇下它出门。
无病这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一路和他闹着回到正屋。
傅晚渔看着,唇角一直噙着笑。
歇下之后,傅晚渔将大夫人说的事情复述给他,道:“君若的生母姓沈,是商贾之女,这样的话,限定的范围不是很大,你能不能查查?”这么点儿事情,犯不上动用锦衣卫,她也不想用自己的人手——谁查都一样,那就让他来。
“好说。”顾岩陌道,“这样的话,凌家可能又多了一条倒台的罪责。那十八万两,绝不是寻常摘借。”
傅晚渔同意,“眼下我们已经做好了铺垫,过不了多久,就该有人弹劾凌家了。”
一个个儿女相继出事,不是妨碍公务,便是品行不端,证明的是凌大老爷教子无方、德行有亏,言官最喜欢这种人,怎么弹劾都不会出错,弹劾德行的日子久了,凌家在官场上的大小过错就会被人有意无意地披露出来。
皇帝只需没事就做做样子,打打人情牌,不计较凌家那些关乎德行的过错,给言官一个纵容勋贵世家的印象。等到见了真章,全看凌家是否识相。
凌家不同于先前顾家、傅家的事,那两次,皇帝都是打压一个门第的一方,提携另一方。对于凌家,皇帝则是真觉着碍眼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只说京城,门第之间便是盘根错节。要让一个举足轻重的门第退离官场,势必会让很多人得益,也会妨碍到很多人的益处,再一个就是要考虑,会不会有人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所以,只能从别处找辙,让更多的人觉得凌家碍眼。
总的来说,这一日虽然不乏肝火旺盛的时候,结果还是喜人的。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夫妻两个带上无病进宫。
御书房里,皇帝又很任性地把议事的内阁重臣遣了,和女儿女婿说体己话。
皇后昨日的赏赐,是给傅晚渔的,她少不得到正宫谢恩。
皇帝遣了冯季常陪她过去,交待道:“要是有事,就编排一道口谕,把长宁带回来就行。”
傅晚渔失笑,看着父亲的大眼睛熠熠生辉。被小老爷子护着的感觉,总是非常好。
皇帝对她眨了眨眼,大手一挥,“快去快回。”自己则将无病唤到跟前,命宫人取些肉干来。
傅晚渔到了正宫,宫女通传之后,当即被引入正殿。冯季常挂着笑,不言不语地跟在她身侧。
坐在宝座上的皇后,头戴凤冠,身着大袖衫,乍一看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她神色有些憔悴。
这一阵,被皇帝的无名火折腾得不轻。
傅晚渔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礼请安。
皇后神色和蔼,招手让傅晚渔坐到近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端详她,“着实有段日子没见了,你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傅晚渔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皇后唤人上茶,与傅晚渔说起家常来。
有两次,傅晚渔捕捉到了皇后神色间一闪而逝的恍惚、讽刺。她只是微笑。
皇后是从嫔妃、贵妃一步步熬到母仪天下的,育有皇长子和两位已然出嫁的公主。
前一世,她和皇长子赶赴南疆之前,皇后恨不得把她供起来,求的自然是她在皇帝面前多给皇长子说好话、邀功。
南疆战事刚告捷,朝廷又对漠北用兵,皇后帮皇长子竭力争取再次挂帅的机会,她则让皇帝彻底明白,皇长子到了两军阵前,只比糊不上墙的烂泥稍稍好一些。
皇帝对长子失望、头疼之余,改命三皇子挂帅,傅仲霖为副帅。
从那之后,皇后极为恼恨她。
她死了,皇后的喜悦可想而知。但这三个来月所经历的一切,兴许会让皇后觉得还不如她活着吧。
闲谈一阵,皇后瞥一眼冯季常,笑着端了茶,“过几日宫中有宴请,我们到时候再说话。”
傅晚渔起身道辞。
皇后从宫女手里接过一个锦匣,笑道:“一样首饰,成色尚可。”
傅晚渔接下,谢恩之后退出正宫。
路上,冯季常悄声对傅晚渔道:“前两日的晚间,奴才都陪着皇上去了宫墙。皇上总是眺望许久。”
傅晚渔动容,继而问道:“皇上这一阵好么?”
问的是有什么不好,冯季常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道:“太医请平安脉,说皇上仍有些肝火旺盛,不宜过度劳累,平时当以药膳温补,可是,皇上有时候颇不耐烦,药膳一口都不碰。”
“这是何故?”
冯季常干咳了一声,“积压的政务太多,眼前的事也有让皇上恼火的。”
“这些倒是好说。”傅晚渔只怕父亲又跟哪个儿子较真儿动怒,“回头我想法子劝劝他。”
“那可就太好了。”冯季常对她拱了拱手。
“瞧您说的。”他自幼跟随在父亲左右,忠心不二,傅晚渔还是很尊敬他的。
冯季常乐呵呵地随她原路返回。
有些事,他惊异过、恐惧过,然而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皇帝从哀恸中缓过来,是像今时今日这般时时现出爽朗的笑容。这结果是最重要的,旁的,他不需探究,顺势而为就好。
皇帝和顾岩陌已经转到里间下棋。
傅晚渔进门一看,就笑了:翁婿两个在炕桌两侧坐着,无病则坐在父亲身边,紧挨着他。
以前,无病跟父亲可没这么亲近。她纳罕着,走近了,才发现父亲手里握着一把肉干。
她不由笑着埋怨:“您怎么能给无病开小灶?来之前才吃得饱饱的,再晚些喂它些零嘴儿才好。”有顾岩陌,再加上父亲,都是有意无意地纵着无病,它日后岂不是要反天?
“数你事儿多。”皇帝振振有词,“无病又不傻,不饿就不会吃。”
傅晚渔小声嘀咕着:“总是这样,可爱跟人捣乱了。”雪团儿在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她这边立规矩,他惯着雪团儿坏规矩。
皇帝目光慈爱,嘴里却是一本正经地耍横:“快给我们做饭去,今儿我要吃开水白菜、剁椒鱼,别的你看着办。”
傅晚渔直接否了一样:“剁椒鱼太辣。”
皇帝瞪着她:“吃两口都不行?”
“……”傅晚渔改为观望棋局。
顾岩陌和冯季常实在撑不住,笑出声来。
皇帝也哈哈地笑起来,“快去,你和岩陌不也爱吃辛辣些的菜么?”
傅晚渔不吭声,继续看棋局,看明白了,又看无病。
美食当前,无病可顾不上她,一味盯着皇帝的手,这会儿已哼哼唧唧地用一只大爪子去扒拉他的手。
傅晚渔嘴角一抽。
皇帝笑得不轻,示威似的,又给了无病一块小肉干。
顾岩陌和冯季常又一次忍俊不禁。
傅晚渔磨了磨牙,拿过顾岩陌手里的棋子,落在棋局上,对皇帝说:“您输了。”
“你这小兔崽子……”皇帝看着棋局,算了算,知晓自己这边必败无疑,也开始磨牙。
傅晚渔的心情转好,笑着向外走去,“没法子,棋艺太好了。我去给您做剁椒鱼,准您吃三口。”
翁婿两个和冯季常瞧着她那嘚瑟的小模样儿,又是一阵笑。
昏昏沉沉中,大夫人觉得口干舌燥,习惯性地唤人上茶,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而微弱。稍稍一动,又觉出周身的不舒坦,难受至极。
她睁开眼睛,神智逐渐恢复清明,昨夜所经历的一切,自动地浮上心头。
煎熬、挣扎、难堪、绝望,在她打定主意,在失去理智前一头碰死也不能丑态百出、任人蹂/躏的时候,有人将解药送来。
服下解药之后,她的感觉不是心安,而是羞耻。
从未有过的,她亲手施加给自己的耻辱与狼狈。
那一刻起,她想,她余生再也不能抬起头来。
你以为的阴谋诡计、机关算尽,到了人家面前,只是为之不屑的小小伎俩。
你笃定别人会有疏于防范的时候,却不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千年防贼的性子,而那好身手,全不需下人帮衬。
人家的确不擅长内宅的勾心斗角,因为一出手,就是杀招。
自取其辱、自食其果。
这跟头,她简直是从云端跌入了深渊。
有言语声、脚步声趋近。
大夫人想挣扎着起身,却是徒劳。
脚步声停在屏风外,片刻后,响起凌君若那管悦耳的声音:“大夫人,您醒了没有?”
大夫人想长睡不醒,恨不得一闭眼就死掉,但那都不现实,她清了清喉咙,勉力应了一声:“醒了。”
凌君若语气柔和:“等会儿贴身服侍您的丫鬟就到。
“府里的人只知道,您昨晚歇在了锦云轩。
“大老爷刚回来。
“三少爷和郡主进宫了,也没对二房的人说起昨日的事。
“至于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郡主说,您斟酌着办。
“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
让她看着办?她能怎么办?大夫人吃力地翻了个身,死死地咬住被角,让哭声转为低不可闻的呜咽。
凌漠、凌芳菲既然被做成了那副骇人听闻的情形,绝没有好果子吃。凌家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不敢当下与顾府找补后账,却一定会把火气撒在她头上,且一定会让二老夫人往死里整治她。
眼下看来,她除了一脖子吊死,只有对二老夫人诉诸实情。
好容易回到房里,敷衍过了大老爷,去往二老夫人房里,路上有丫鬟来通禀;“四皇子派人来传话,今日下午,他要来看望大夫人和二老夫人。”
大夫人的身形晃了晃,随后咬了咬牙,望着二老夫人所在的院落,加快脚步。
今日的午膳,皇帝胃口很好,一面享受着女儿亲手做的美味,一面与小夫妻两个说起政务。
三个人言语间一来一往的,不少问题迎刃而解。
用过午膳,皇帝命人拿给顾岩陌一摞公文,“看看吧。我跟晚渔出去消消食。”
顾岩陌笑着说好。
父女两个散步的时候,无病颠儿颠儿地跟着。
皇帝问起昨日顾府的宴请有没有人出幺蛾子。撤了暗卫之后,他能得到的关乎女儿的消息,只剩了锦衣卫那边例行上交的公文,禀明的都是明面上的大事小情。
傅晚渔大事化小,只说凌家的人内斗到了顾府,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过不了多久,便会自食其果。
对于她的事,父亲有时简直已经是紧张兮兮、率性而为,年岁不小了,何苦平白上火。就算迟早会明了当时一切,也拖延了一段时日,感受又有不同。
这一点,她与顾岩陌已经达成默契。
对凌家的打算,已经可以提上日程,皇帝很是愉悦,又不免叹息,“如今总在方寸之地打转儿,盯着的都是宅门阴私,会不会怪我?”
“您这话从何说起啊?”傅晚渔笑了,“我就是看看热闹而已。您教我的是用人之道、制衡之道,我只要找对人,自己也不放松警惕,就万事俱备,只等人送死了。”
皇帝莞尔,“你啊。”停一停,又道,“让岩陌看的公文,都是关乎左庸、方涣案件后续的枝节。是他提出的,理当由他跟我商量着善后。”
傅晚渔点头,“明白。”
“那件案子看起来不大,却着实给我敲了一记警钟,想来对于各路军马,亦是如此。我想着,随后再抓几个典型,旁人不论手脚干不干净,日后都会尽心当差。”
傅晚渔偏了偏头,建议道:“五军都督府那边,制定一个赏罚约束并重的章程吧?您近年来总用兵,对武官军户的约束条例逐步放宽,这可不行,吃亏的永远是军户。就和在军中一样,有个赏罚分明的章程摆着,谁想触犯律例,总得掂量掂量值不值。”
“……这不是国库亏空,没底气么?”皇帝蹙眉嘀咕。
“那就更需要这种章程了。哪里都一样。您打量只有您知道国库空虚?”
皇帝瞪了她一眼,又拍了拍她脑门儿,“行啊,那就让岩陌和仲霖合力定出个章程,他们要是交不了差可不怪我,横竖是你给他们挖的坑。”
“……”傅晚渔看着父亲,笑了,“您说话总是没个帝王的样儿。”
皇帝扬了扬眉,“胡扯。哪天得空了,你在金殿外偷听一耳朵,在大殿上,我一向是咬文嚼字,寻常大学士都辩不过我。”
傅晚渔笑了,这一刻,真怀疑性情中的棱角都是遗传自父亲。
返回御书房的路上,皇帝沉吟许久,问道:“岩陌对你,到底好不好?”
这样换汤不换药的问题,已不知是第几次迟疑着、别扭地问出口。傅晚渔眼睛有点儿发酸,她用力眨一眨眼,也就将那点儿酸楚压制下去了。
“岩陌对我很好,我也在学着对他好。公公婆婆也对我特别好。”她听到自己这样坦诚地说着,第一次,言语是没经过思忖的,“岩陌本就是我钦佩的上峰、帅才。袍泽之情变成夫妻情分,像是自烽火狼烟回到十丈红软,我还没完全适应。
“如果这也是一种生死相依,那我得到了。弥足珍贵。
“在如今,除了他,我没想过再嫁任何人。
“就算有一日和离,也不会嫁给谁,我本来就不想嫁人。
“我们目前,就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最好的婆家,就看我想不想要。”
皇帝一直凝视着女儿的眼睛,知晓她所说的并非虚言,先是松下心来:公公婆婆夫君都宠着的日子,饶是公主也难求,她这也算歪打正着了吧?继而就是无奈:那么好的婆家,要看她想不想要?
……是他把这小崽子惯成这德行了么?
不是!他才不会承认。
心绪起伏间,他眼中、唇畔已现出最真挚、最慈爱也是她最熟悉的笑意。
拧巴归拧巴,打她归打她,疼她,是真疼到了骨子里。
此时已趋近御书房,晚渔轻声道:“我很好,真的很好。您也要好好儿的,让我继续在您跟前撒野,继续承欢膝下。爹爹,答应我。”
皇帝眉梢一扬,一瞬间,泪意到了眼底。
他低头,深吸进一口气,赌气似的说:“对我的关心,竟一如以前。我还以为,你再不肯做我的小九了。”
她默认归默认,却从没唤过他“爹爹”。
这言语,让晚渔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
她还以为,父亲早已忘了她的乳名,忘了她名字。
毕竟,已经那么多年如风逝去,已经那么多年不曾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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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真是激动感慨了一整天,阅兵之后和朋友去看了两场主旋律电影,看完吃吃饭聊聊天,回家时已经有些晚。昨天那万更,真是爆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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