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无病回到马车前,便静静地坐在马车一旁,望着晚渔离开的方向,居然显得有些冷峻。
知道它心情定是不好的,谁都不敢上前招惹。
皇长子和董昕坐在篝火旁,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不是这种情形,那么不论如何,他们也要出一份力。而眼下,他们若随行,反会成为累赘。
皇长子唤人取来两个小酒壶,递给董昕一个。
董昕接过,旋开盖子,和他一起慢慢地喝酒。
“真是作孽,”董昕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道,“为何要养那么多死士?”
“应该是留着帮我应付战事。”皇长子笑容苦涩,“在她,又能怎么着?总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养兵。”
也对,哪个皇子都想手里有一支精锐队伍,为此才拉拢官员,为此才敛财招募死士。有些勋贵之家暗中的人手,也不少,也不输暗卫锦衣卫。
这种话题,让皇长子尴尬甚至难堪,便有意岔开了话题:“长公主对你——不好吧?”
董昕想了想,“还好。她想的,和寻常人不一样,我们这些孙辈的女孩子,是留着派上用场的棋子,在有归宿之前,离开董家之前,过得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皇长子凝着她,半晌,微笑,“是该这样看待。”
董昕回视着他,目光平和。
“我会对你好,不利用的那种好。”他说。
“那,”董昕对他牵出一抹微笑,“我得惜福。”
“我才不信。”皇长子蹙眉,“大事小情的跟我拧着。”
董昕横了他一眼。对她好,也不至于在人前也不掩饰吧?她到底是曾觊觎过顾岩陌的人,脸皮要厚到什么地步,才能当着人接受他事无巨细的照顾?终归是不自在的,他却看不出。
山中,古老的村落,荒凉,空无一人。
顾岩陌与随从去往村落,陆续有顾、傅两家的护卫出现,告知探听到的消息便加入队伍,逐步集结近百名。
雾有些浓了。
好天气。
今日之前,顾岩陌已经几次遇袭。对方自然没得手,一次比一次人手多,伤亡一次比一次重一些——这是顾岩陌有意为之,只是要他们不能如愿,持续加重损失,却没哪一次赶尽杀绝。
因为死士还不够多。
在这样的过程中,激起对方首领全部的杀意、怒气,召集足够多的人手,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思前来,是他的目的——若一路都是每次除掉三五十个、百十来个地磨烦,着实没意思,也忒掉价了。
他可是奉旨出来办差的,不是来让人看笑话的——屡次被暗杀,昔日袍泽若是听说,担心之余,不定要笑成什么德行。
五行镇魂碑建在村落入口,比起山中别处,地形算得开阔。
一行人在距离镇魂碑一里路左右停下来,燃起篝火,歇息,进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
齐成是追随皇后二十余年的人。皇后在外面的一应事宜,多数由他打理,这死士统领,他自然是当仁不让。
他很清楚,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招募培养多年,只得三千多名死士,皇后已经交出去大半。好在余下的人手,资质更胜一筹。
皇后针对顾岩陌对他下发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他又何尝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定然掌握太多秘辛,断断留不得。
偏生那般可恨,他几次派出人手袭击,都未能成事,顾岩陌简直是轻轻松松便将人给他打发回来。
这样的经历,一次两次已嫌多,渐渐的,他心魂开始被屈辱兼愤怒的感觉折磨。
而更重要的是,用不了几日,顾岩陌便要离开地势险恶的山林,走官道回京,他们想再下手,难上加难。
时间不多了,意味的是机会也不多了。
成败只在今夜。
齐成还是很有信心的:九百死士,又有他亲自督战,加之已反复踩点儿,就算他顾岩陌身怀绝技身经百战,在兵力过于悬殊的情形下,只有死路一条:顾岩陌身边临时最多能凑足一百人,这是他确信无疑的。
夜色更深。
齐成疾行在路上,赶往那座镇魂碑。
同一时间的晚渔亦然。
临近镇魂碑,齐成遥遥望见,百十来个人燃了几堆篝火,正神色闲散地谈笑着。
齐成唇边牵出一抹狞笑,情形在他预料之中,也就是说,局势在他掌握之中。
待得人手全部抵达附近,形成一个包围圈,齐成向空中射出一支鸣笛箭。
箭支悦耳响亮的声音尚未消散,死士便已齐齐冲向顾岩陌所在的位置。
顾岩陌和手下临危不乱,即刻从容应敌,且战且退,退往镇魂碑里的荒村。
齐成眼见成事在望,愈发迫切,号令手下全力追击。
风中,只闻呼吸声和脚步声。
越是趋近镇魂碑,晚渔越是急切。
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寻找声响来源处,望见的是冲天火光。
不可能有人纵火焚烧丛林,所以,是有人用到了□□,还不是寻常的手法。
战事瞬息万变,不论规模大小。所有好的坏的猜测,在自己没有参与战局的时候,都是不能成立的。
所以晚渔一言不发,带领人手继续前行。
他们趋近镇魂碑的时候,隔着雾气,见到冲天的火光、浓烟,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痛苦的呻/吟声。
晚渔手中长剑出鞘,“上!”随着一声令下,一行人蝶燕般飞掠过去。
齐成的死士,之前被诱入阵中,或落入埋着炸药的陷阱,或被连发的冷箭击中,伤亡过两成。此时,余下的二百多人,丝毫没受影响,不忘任务,出手便是凌厉的杀招。
裕之和傅家护卫见到晚渔前来增援,俱是忙里偷闲地出声招呼。
晚渔应声同时,施展傅家剑法,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近前死士。
一面缠斗,她一面寻找顾岩陌的身影。
他在哪里?
在此刻却不便询问。毕竟,她不知顾岩陌详尽的安排。依她猜想,他应该是亲自去缉拿死士头领了。
“姜宇、刘先,弓箭!”晚渔说话间,退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
姜宇、刘先当即会意,赶到她身边,将携带的弓箭交给她,随即守在她身边,为她击落死士投向她的暗器。
弯弓搭箭,箭支例无虚发,中箭着皆是一剑封喉,或被刺穿颈部。
不消片刻,便已有二十多名死士倒地毙命。
裕之等人得空瞥过去,就见夜色之中,一袭黑衣的女孩周身肃杀,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们心头大喜,随即又戏谑地想:这小郡主是什么毛病?怎么一副一出手便要死人?今日也罢了,要是遇到想留活口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让她动手。
死士那边则意识到,此刻傅晚渔才是送他们入地狱的煞星,不少人转头扑向她所在的地方。
裕之等人怎么可能成全,利用死士现出空门的机会,一击毙命。
有反应迅捷、身手高超的,躲过对方追击,到了晚渔附近,结果却等于是赶过去送命,瞬息间毙命。
随晚渔前来的护卫,有十人奉命携带弓箭,此刻如何还不明白,相继将弓箭送到晚渔手边。
本就是胜负已定,加之有了晚渔这个对于死士来说最大的变数,战局很快到了尾声。
顾岩陌还没回来。
裕之等人善后的时候,晚渔才问道:“三少爷去了何处?”
裕之答道:“对方头领见势不好,逃了,三少爷亲自追了上去。”
“一个人?”
“对,一个人对一个人。”裕之道,“郡主不必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一个死士头领而已,他没道理费这么长时间。
晚渔敛目思忖片刻,问道:“那人是不是逃向了荒村?”
裕之称是,继续宽慰她:“三少爷对荒村的地形了如指掌。”
晚渔颔首,继而却是燃起一个火把,举步就走,“我去看看。”
刘先、姜宇随行。
裕之不放心,“郡主,不妥,万一……”
晚渔取出一颗霹雳丸。这东西虽然小巧,却是威力十足,一颗炸伤几十个人不在话下。“如有意外,我会发信号给你们。”
裕之笑了,不再言语。
晚渔一面走,一面取出荒村地形图,借着火把的光亮又看了一遍。其实早已牢记在心,但在此时却生出些不确定,不想出任何偏差。
荒村,顾名思义,只余屋舍,而无居民。夜间的荒村,静寂得如坟墓一般。
越往里走,便越觉得空气凉飕飕的。
晚渔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聆听片刻,没听到任何声响。
这更让她不安。
她打了声呼哨,又唤道:“顾岩陌?”
刘先、姜宇也扬声唤“三少爷”。
没得到任何回应。
晚渔加快脚步,走进每一所陈旧荒废的宅院寻找。
刘先、姜宇也点起火把,亦步亦趋地相随。
在一所宅院里,刘先进到院中,便咦了一声,“这里有人打斗过。”
他走进倒塌半面墙壁,借着火把的光亮观察,再退后,看到了地面上一滩血迹。
“这个是……”一旁的姜宇呓语似的道,“这、这不是殿下的匕首么?”说着,弯腰捡起脚边样式古朴的匕首。
在室内寻找无果的晚渔退出来时,听到了两个人的言语,顾不上别的,疾步走到姜宇面前,夺过匕首,看了看,面色更加苍白,手则将匕首握得更紧。
匕首是她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携带,若非出了意外,绝不会遗落。
刘先弯腰细看,“真的是殿下的匕首……有血迹。”
晚渔一惊,低头细看,果然看到刀鞘上有新鲜的血迹。
心就这样乱了、慌了。
寒意从脚底直达心底。
她整个人被恐惧笼罩。
她胡乱地拭去血迹,把匕首收起来,随即走出院落,匆匆吩咐:“分头找!”
这时候的姜宇、刘先,则陷入了震惊、万般揣测之中。
公主最钟爱的匕首,皇上是知晓的,若非一定的缘故,绝不可能将匕首代替爱女送与旁人。
郡主收下了,且是摆明了送给了顾岩陌——若非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可能有转赠的事?
她……
他们陷入了震惊与悲喜交加的情绪之中,回过神来,晚渔已经消失在视野。
幸好,他们还记得晚渔的吩咐,分头寻找。
火把即将熄灭,晚渔将之抛到路上,发足跑在荒村弯弯曲曲的路上。
起先,她一声声唤着“顾岩陌”,总是得不到回应,放弃了,转为竭力凝神留意周遭动静。
村落不是很大,路很快到了尽头,再往前,是没有尽头的森林。
她从诸多不同的路口进入再折返。就算处于最危险的境地,他也会留下记号,但她没发现。
这让她心安,另一面也更让她恐惧。如果他中招,连留下记号的机会、时间都没有,她该怎么办?
前所未有焦虑无措的情绪之下,让她忽略了时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森林外围盘桓了将近一个时辰。
体力消耗太多,她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双手撑着膝头,望向村落。
这期间,与他过往的一切,在脑海闪现。
她想到了前世他接受她安排婚事给予敷衍答案时的沉默;
想到了重获新生而他不知情时的冷漠;
想到了他两次看似随意实则有所图的离京出行,其实都不需带上她,带上她,总不免落一个借她在皇帝面前恩宠的嫌疑,可他不在乎,只因为知道她想四处看看;
想到了他逐日把无病惯成了个恃宠而骄的小孩子德行,且乐此不疲,其实有些纵容,也是她想给无病的,出于理智给不了,于是,他代劳;
他给她的关爱,没有大事,只有融于时光中的微末小事,只在微末小事中,给她点滴温暖。
有些人的心,看起来疲惫、冰冷到了极点,所以麻木。所以迟钝。她就是如此。
对这种人,大多数人自知能力有限,给不了对方所要的,所以方式激进,所以剑走偏锋。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这种人,需要的只有一点点持续的温暖。
——很荒谬,在这样的时刻,她完全了解了自己。
而顾岩陌又是不同的。
他在小事上什么都不和她计较,在大事上只字不提,却给予她和父亲绝对的辅助。
他比她更了解她。
除去情之所至的可能,他不会看上临颖——尚公主,对于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那样,他也没放弃。
若放弃,早就辅助哪个皇子得势了,早就成了站在她对立面的人。
他没有,从没有。
因着她,他是可以放下很多东西另谋出路的。反之,他因她,承受了很多她并没意识到的压力。
却是义无返顾。
——怎么到现在才懂得、了解他?
晚渔眼中渐渐蓄满了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候,模糊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如同萤火,却带给了她希望。
晚渔立时眨了眨眼,拭去泪水,定睛望去。
是了,有光亮,不是她的幻觉。
她蓄积全身的力气,急速奔向那一点盈盈之光。
顾岩陌走在路上,细细搜寻着,瞥见那一抹奔向自己的身影的时候,又是恼火又是无奈。
但是,下意识的,他收起了火折子,把赶到自己近前的小女人拥入怀里,紧紧的,先一步和声解释道:“我耳朵受过伤,刚刚诱敌入包围圈的时候离得太近,爆炸声弄得我耳朵暂时失聪了。”
“……”晚渔这才明白,为何反复呼唤都得不到回应。她紧紧地抱他一下,又和他拉开距离,打通用的手语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他答,找东西。
晚渔想踹他一脚,忍下了,打手语说我陪你找。
他颔首说好。
她却是忘了,自己之前捡到了一样东西。
顾岩陌重新打亮火折子,边缓步往前走,边和声道;“以前,我想过,用这个地方的是非做文章,从速谋个够分量的官职,拐你过来压阵。哪成想,你病了。”
晚渔不语,不做任何回应,只是茫然地看着地面,找寻可能是他寻找的东西。
“这种文章,我在西域、南疆也能做,只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方。”他说,“若没有如今,那我会做什么事,还真不好说。有些文章,一起做,会是什么结果,你知道。正如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晚渔仍是不语,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手掌轻轻一个翻转,将那绵软的小手纳入掌中。下一秒,便将她揽入怀中。
是的,她前来的惊喜太大,他当下真是消化不了,出奇的冷静,也出奇的不冷静,到底,是跟她交了底。
她生出戒心,是理所应当;她若理解,便是全然理解了他的情意。
她理解,只一个动作便让他感受到,无需赘言。
晚渔任由他抱着自己,好一会儿,抬手拍拍他的背,再和他拉开距离,嫣然一笑,凝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缓缓吐出三个字。
他是否读得出,是否恢复听觉,不管了,只是想要告诉他。刻不容缓。